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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熱烈的書

書籍是以文字符號構築的形而上世界。在這裡,人類的汪洋動盪的情感,富於彈性的思想,糾纏無已的人際關係,大抵被抽像演繹為條狀物,塊狀物,而且極為規整。沒有水,也沒有溫度。只有極少數可以通過閱讀還原,在可供咀嚼的人生的意義上,依然保留著一份心靈的慰藉和鼓舞的熱情。

可是,在學者的著述中,這種情況是罕見的。

對於學者,心靈的有無並不重要,因為他們唯靠大腦工作。典型的學者則是囤積型人物,專事傳統知識的積累,頂多在此基礎上再增添一些知識和無用的雜物。他們的書籍是枯燥乏味的,因為他們感受中的世界本來就是一片死寂。中國古代學者皓首窮經,搜剔爬梳,競相註釋,無奈距實人生太遠。魯迅建議青年少看甚至不看中國書,實乃大義存焉。西方的學者如何呢?就說海德格爾及其《存在與時間》罷。書中關於「存在」的闡釋,在「知識譜系」中不無創意,但是究竟是學者為學者而寫的東西,結果既冗長又晦澀。是不是一定不可以寫得更簡豁一點呢?許多大學者大翻譯家閱讀此書亦大觸霉頭,只是礙於體面,不便提出這樣一個相當於小學生的問題罷了。海德格爾本來不是亞里士多德那類天性乏味的人物,他像柏拉圖和黑格爾一樣,精神存在本身就混有哲學和詩的成分。可是直到暮年,他才彷彿有所悟,走出哲學的白房間,尋找所謂詩意的棲居。此前,其實是邏各斯的奴隸。知識及其系統陳述為學術所必需,堂堂學者教授,豈能為一種詩意的存在而拋卻學界的尊榮?睿智如海德格爾尚如此,遑論其他。

所以,中國二十四史,喜讀者唯有《史記》。畢竟太史公的「發憤」之作。確不同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其餘史家。外國史書,我寧願讀布洛赫的薄薄一本《歷史學家的技藝》,也不願啃一些大部頭。即使大部頭,也寧願讀施本格勒的《西方的沒落》,而不願讀湯因比的《歷史研究》。雖然前者也力圖建構體系,且不嚴謹,大而失當,但是裡面卻貫穿著一種焦灼感,使人感覺到火焰的隱隱的燃燒。存在主義哲學無論如何要比邏輯分析哲學讓人親近。在移譯過來的幾十種著作中,我尤喜烏納穆諾的《生命的悲劇意識》。觀念為詩意所消融,悲愴而且高揚,都因為來自生命的內部。經濟學家的東西也未嘗不好讀,比如海耶克,《通往奴役之路》便極為警策。關於熊彼特,我雖粗略翻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民主主義》,仍可以在沙丘間不斷發現綠洲。凡勃倫的「使人不安的研究精神」使我神往不已,他的《有閒階級論》,哪裡像經濟學者的著作呢?優秀的學者大抵不像學者,正如優秀的著作往往不符合「學術規範」一樣。學術必須有思想,而思想又必須是不安分的,潑剌的,挑戰社會的。如果只是順順當當地把讀者領進知識的圍城,沒有空曠地可容自由散步,跑馬,格鬥,那麼從書中失去的肯定要比得到的還要大得多。

一般而言,文學著作會比學術著作更加接近心靈。古往今來,不少作家詩人,因為心靈相通,而共時性地成了兄弟般的存在。然而,究詰起來,也未必盡然。我們不妨比較一下經典作品。《紅樓夢》與《金瓶梅》都是寫的男女之事,前者卻有作者的深沉的寄托,所謂「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而後者是沒有這些的,僅見描寫的手段而已。再看《阿Q正傳》和《子夜》。它們各各為中國近現代農村和都市寫真,前者是連作者也「燒」了進去的;而後者,作者分明在隔岸觀火,圖解馬克思主義與中國社會的性質,此中情感,波瀾不興。

我喜歡讀戰士的書。這類書完全不為學術藝文之類的形式所羈限,沒有牧師或導師的說教。因為無視權威的存在,故而有著平民的品格,即使揭示真理,也是為心靈所感受的。它們真誠,質樸,充滿自由的思想。思想與真理不同。真理可能退化為教條,為宗教;而思想呈未完成式,所以不能。這類書摒絕了犬儒式的機智,紳士的雍容,逸士的雅致,才子的瀟灑;一切陳腐的、僵化的、大而無當的,都與它們無緣。作為作者的掙扎與搏鬥的人生記錄,它們將通過閱讀,走向新的人生實踐。它們對我們所以變得特別寶貴,是因為能夠給我們以愛,以奮鬥的渴求,和獨立支持的勇氣。當然,戰士未必一定要荷槍實彈。思想戰士也是戰士,而且在數量上說,是世間更為稀有的戰士。中世紀以來,布魯諾,葛蘭西,易卜生,彌爾頓,惠特曼,盧梭,狄德羅,薩特,福柯,海涅,盧森堡,愛因斯坦,赫爾岑,別林斯基,魯迅,他們——其實是短短的一串名字——都是我所熱愛的。

這是一批為熱血所培育的具有特殊氣質的人物。他們的人生是熱烈的,所以,書也是熱烈的。

1997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