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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製的海圖》題記

歷史研究是一件奢侈的事。人生在世,倘若有餘暇回首個人往事,甚或可能如實記下所歷的「滄桑」,已不失為一種幸福了,遑論天下呢?

把社會事件,人物,問題,製作成一門職業,學問,教程,並名之為「歷史」者,大約來源於兩類人。首先是權力者,利用史官記錄,編造,刪除,塗改,把材料意識形態化。其次是學者,他們做的是學術工作。材料原本叢生於生活之中,散發著生命的各種氣息;當他們一旦將材料收集到手,為了永久保存,總是設法把氣息——有機體最重要的特徵一一給除掉。所以,說學者大抵由史官蛻化而來,也不算誣枉。通過修史,他們把時間壟斷起來了,目的是使之成為集體的強制性記憶。當說及個人歷史時,難免要牽涉社會歷史,這樣實際上也就無法避免歷史學的霸權話語的干預。歷史是不同於歷史學的。而歷史學這東西,由來太遷就公共性,既存性,永恆性,這是為它的成因所決定的,因此,有必要使它回到個人性上面來,由生存個體的感知,顯示歷史的時間效能。歷史不是封閉的,而是向未來作著不斷的延伸和衍生。如果歷史學也算得是一門科學,那麼,它必須體現歷史自身的這種人文性和開放性。歷史是一個範圍,動盪無際,並不存在固定的範式,本當可以自由猜想和言說的。

本書收入年內寫作的兩篇長文。一篇關於「五四」,其實是從那裡發端而對近一百年歷史——主要是思想文化史——所作的一個概觀;另一篇,則是關於本世紀後五十年中國文學的一個側面——為出版界所接受的散文寫作——的一點窺測。在時間上,兩者有一種連續性。這種歷史連續性提供了一個共同的背景。許多思想,無論化裝或不化裝,就在這一背景上化出化入,使我看得驚奇。老實說,雖然所寫是政治,社會革命,文化運動,文學現象種種,是知識分子群體的精神遷變,在我,重要的是據此表達本人的實際感受,我的對於自己和他人的哀憫,不滿與不平。當窮盡許多時間,進入陌生的歷史之後,還有一個想法就是,我得確切地知道:關於我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譬如航海。直到離開海岸以後,我發覺我沒帶海圖。當然,即使此前握有別人繪製的海圖,只要意識到出航,我也未必使用的。原因很簡單,如果沿襲長期以來從不變易的航線,即使自以為獨立駕駛,也無異於別人的船上的一名乘客。然而,致命的是山民出身,於大海簡直一無所知。所謂航海,常常進退失據,此舉無非表明私下的一種意願罷了。在沒有方向的方向中行駛,尤其在礁區,其結局,一半是命運,另一半才是探尋。

可以肯定的是,我無法抵達彼岸。我將長久地留在漂移和衝擊之中。給本書取名「自製的海圖」,說得太誇大了。事實上,海圖是沒有的,只能說是一份日常思考的記錄,就算是「航海日誌」之類罷。這種東西,於自己是一份紀念,於別人則是毫無用處的。

航海畢竟是個人的事情。

1999年1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