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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的見證

在這樣的歲月中,沒有任何比荊冠更可愛、更美麗的東西……

——涅克拉索夫《母親》

1

人生苦短,竟都頑強地致力於一種保存;窮達賢愚,概莫能外。

有這樣一具病弱之軀,從來未曾嘗受過青春的歡樂,便已屆垂暮之年。對於這生命,大約他也有著不祥的預感的吧,臨出遠門的時候,這樣對他的父親說道:

「父親,我活了三十五歲,除了三本筆記,再沒有什麼可以存留的了。您為我好生放著,或許將來會有點用處……」

第二年,他就死掉了。

闊人保存的是權杖、華宮、珠玉,美女,甚至屍體;而他保存的,唯幾個小本子而已。

2

張中曉——

倘使不是一隻扭轉乾坤的大手把這個名字寫進一條叫作「按語」的東西中去,世界上不會有人知道他。

當然這是一種假設。倘使名字與手無關,他根本不可能成為「胡風反革命集團」的要犯,於是也就不必坐牢,不必承受後來的種種災難;他會成為一位權威理論家,以等身著作贏得人們的妒羨。但當然,這也是一種假設。一旦脫離了人生戰鬥而僅僅滿足於符號概念的擺弄,所謂理論家者,充其量只配是一隻雄視闊步的火雞,決不會成為鷹隼的。

3

張中曉是鷹隼。雖然失去了在世間搏擊的機會,但是,他擁有另一幅天空:三個筆記本便是他的羽翼,為他留下掙扎著飛行的帶血的記錄。

由於在那場著名的圍獵中被猝然擊中,他的目光變得更加銳敏了。從地面的草叢到天際的雲翳,他都逐一地搜尋過;他必須學會從風聲中聽到弓弦的顫響,從陽光的飛瀑中看到羽箭的閃光。他從傷口中發現世界。世界呈環形包圍他,重重疊疊,他便往不同的方位切入,直達事物的內質,並從中找到一種可怕的網狀的關聯。形而上學在哲學家那裡是一枚晶瑩剔透的水晶球,而在他這裡,則緊連著自身的生命,稍稍剝離,便見血肉模糊……

他喜談政治,而且幾乎一定是古代政治。在他那裡,好像距古代更近一些。關於政治,所談的範圍似乎頗偏狹,完全集中到政治哲學,尤其政治道德方面。他總是不忘把政治同權力聯繫起來,而權力是惡的:不是強暴,就是虛偽,即所謂霸道與王道。其實,兩者都是同樣通過對個人自由的干預來維持「天下太平」的。他說道,政治的道德性存在於純粹理性領域,而在實際運作中,就只餘流氓的跋扈了。

至於經濟方面,他極少觸及,最注目的一處是:「某些經濟學家的學說由於沉迷於抽像之中,忘記了人,忘記了領有並應該相授一切財富的人。」各種經濟學說,無非環繞數學和邏輯推演,沒有誰用如此簡潔而豐饒的字眼來加以表述:人。在五十年代後期,這個批判性結論無疑具有爆炸性的力量,但是它藏在一個語言的鐵殼裡面,沉默至今,而仍舊無人知曉。有一個叫沙夫的東歐人,十年二十年以後,同樣以「人」作為一種體系哲學的中心來建構他的理論,那結果,居然震動了大半個世界!

文化問題一樣是人的問題。不同於學者的是,張中曉沒有把文化看成是無所不包的自在的生成物,而是視作不同文化群體自為的和互動的過程。他特別重視國民的文化性格和文化心理。人們的恐懼、盲動、謹慎、溫和、折衷、順從等等,在他看來,都是統治集團的強迫主義和愚民政策的產物。這中間,當然也還有文人集團的參與。他對先秦諸子如申韓老莊一流的批判,用的簡直是庖丁刀法,洗練而深刻。他認為,中國的古文化,無論如何智慧和高超,要害是沒有通過個人,也即在於扼殺獨立人格和自由精神,對人是陌生的,僵硬的、死相的。

還有哲學、宗教、藝術、美,議論所及,都是歷史的陳跡。一個狂熱而荒蕪的時代,在他的字行中間一下子跳過去了。簡直不存在一點具體的面影。然而,那文字,卻又都處處喚起我們關於自己的曾經活過的記憶。

對於張中曉,寫作是苦難的歷程,或者可以說是絕望的煎熬。不要說帶著凋殘的肺葉執筆,備受生理的痛苦;也不要說作為戴罪之身,十面埋伏,動輒得咎;即使歷盡艱辛寫將下來,結果還得像陳寅恪說的「蓋棺有期,出版無日」。思想是現實的產物,它的生命,全在於參與現實的改造,而要像藏匿的文物一般等待未來的發掘,則遠違了創造的初衷,失去其固有的意義了。更何況,思想過的東西未必都能寫出;而寫出來的思想,又往往因為要迴避危險而必須銼減原來的鋒芒呢!

幸好還有鋒芒!

4

在充滿敵意的環境中生活,人是很容易墮落為獸的,像張中曉這樣備受輿論的打擊、鐐拷的拘囚、親人的歧視與疾病的折磨者,很難想像不會變得浮躁、乖僻、頹喪、不近人情。

然而,聖徒就是聖徒,魔鬼就是魔鬼。

他的思想確實具有火和金屬的性質,但至剛至烈處,乃有水一樣的至愛柔情。他愛人類,即使遭到棄絕,這份深沉的情感依然支持著他,直到生命終結。所以,他才不斷重複地說到道德,說到良知,說到使命和責任。在一個陷於仇殺的時代裡,有誰向我們說過這一切呢?而我們,又何曾想到過向自己和可望得救的子孫負責?

這個虔誠的道德論者,人成了他唯一的信仰。他的目光,總是犀利地穿透把人抽像化了的虛偽的群體結構而投向個人,複雜的生命個體。他譴責歷史上無數顯赫的帝國的罪惡,正在於它們以國家的至高無上的利益吞噬了個人的存在。他說:「一個美好的社會不是對於國家的尊重,而是來自個人的自由發展。」他對中土玄學的批判,也正因為它以一個「統一」的思想體系消滅個人自己;他認為,申韓的功利的原則是毀滅道德性的,而莊子的下賤的原則,則從另一形式放逐了道德性,結果泯滅了「人生的莊嚴感」。

人即個人。個人是不容褻瀆的,然而竟遭到了褻瀆!於是,他面壁呼籲建立「道德的民主」:在對於人性有獲得個人自由的能力的基礎上,關懷他人,尊重他人,以期獲得基於和諧而不是基於脅迫的社會穩定性。「道德的民主」這個概念,純屬於他的創造;而作為烏托邦思想,卻早已在人類的夢境中艱難輾轉了幾千年!

在論及「道德的民主」時,張中曉特別對「容忍」和「仁慈」作了比較。他認為,仁慈是一種恩賜,而恩賜是反道德的;容忍是人對人的關係,完全出於自由的心情。但是,主張容忍,並不排除正義的憎惡和對壓力的反抗;不然,人性的道德就會變得萎軟無力。事實上,多年以來,人道主義本身不就是一隻極力逃避追捕的左右奔突的驚怯的兔子嗎!

5

就在周圍接連不斷的鼓角聲中,張中曉伏在黑暗裡寫下這一切:他的沉思,他的冥想。作為戰士,他失去了戰場;作為演員,他沒有觀眾。而作為人,也不能過正常的生活,剩下的權利,就只有呼吸和思想了。

因為思想,所以活著。——這是思想者的驕傲呢,抑或思想者的悲哀?

6

我知道張中曉為什麼要著意保存三個筆記本了。作為生命個體,那是思想剩下的最後的灰燼,所謂「此在」的唯一可靠的證明。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國曾經出現過這樣一個青年知識者。他純淨、正直、熱情,結果因追求真理並有所洩露而罹禍。在一個高度重視意識形態的國度裡,思想犯所受的懲罰,並不比政治犯或刑事犯更輕一些。只是,他沒有向命運屈服;在極度艱難中,終於為自己掙到了一截短暫的生命。就憑著這慘淡的生命之光,他堅持寫滿了三個用碎紙片裝訂成冊的筆記本。其實,那是三本書稿:《無夢樓文史筆記》、《狹路集》、《拾荒集》。

如果沒有了這三個本子,我們知道張中曉什麼呢?要徹底地消滅一個人,實在是太容易了!

7

我讀著友人從這三個本子中編選出來的文字,如同讀他生前為自己寫下的墓碣文。記得其中有這樣一段:

只要真正的探索過,激動過,就會在心靈中保存起來,當惡魔向你襲擊,它就會進行抵抗。即使狂風和灰土把你埋沒了,但決不會完全淡忘,當精神的光明來臨,你的生命就會更大的活躍。

作為精神實體完成的人,他已經作出了偉大的工作。他超過了神。而神是什麼呢?神不過是愚蠢的人們出於膽怯和無知,根據頭人的模樣虛擬出來的一個偶像罷了。

1993年秋深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