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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的玫瑰雲

多少少年心事,都被紛紜的世事湮沒無痕。但有一個夜晚是記得清楚的:我伏在床沿的木箱子上,凝望戶外的一方水井般深邃的星空,沒有絲毫睡意。那是何等熱情善感的年齡呵,我竟被書中的一個意象深深感動了——

在一色灰濛濛的天空中,東方湧現出一塊巨大的、美麗得人間少有的玫瑰色的雲彩,它擺脫一切,獨自浮現在天際,看起來像是一個微笑,像是來自陌生的遠方的一個問候……

看腳注,這段文字出於盧森堡的《獄中書簡》。可是,翻遍了圖書館的卡片,哪裡找得到原著呵?鄉村中學的圖書館就像夏天的地窖一般匱乏。盧森堡的名字是知道的,歷史教科書裡說她是德國共產黨的著名領袖,李卜克內西的同志和戰友,最後英勇犧牲於敵人的屠刀之下。僅此而已。在社會起了動亂,紅海洋喧囂過一陣以後,我曾買到一本關於盧森堡的小冊子。雖然那裡面介紹的都是清一色的血與火的故事,而在內心深處,究竟喚起了對女主人公的敬仰。她有信仰,這信仰不是屬於一個人而是千千萬萬的人的,不是那種「做戲的虛無黨」。後來,我把它送給了念小學的女兒,那本意,自然是冀望她能從中薰沐英雄的女性之光。

20年後,在廣州的一家古舊書店裡,我終於以兩根冰棍的價錢買到了《獄中書簡》,一本70來頁的薄薄的小書。讀完這本小書,我才發現:沒有了玫瑰雲,盧森堡是不完整的。

書簡共22封,收信人都是李卜克內西夫人一個人,但它所通往的世界卻是異常寬廣。這是與人類社會相對應的又一個色彩紛呈的世界:黃醋栗樹,黑樺樹,白楊樹,櫻桃樹,紫羅蘭,蒲公英,蝴蝶梅,土蜂,青雀,金翅雀,鶇鳥,夜鶯……揭開扉頁,便恍如置身於大曠野中。每一片葉子,每一支羽翎,不是跳躍著耀眼的陽光,就是飽含著脈脈的星芒。所有生命,都被賦予了蓬勃的春天的氣息。春天是人生惟一不會厭倦的東西。

盧森堡,她是那般地熱愛生命,嚴格點說,是熱愛卑微的生命。她樂於觀察和傾聽動植物的生態和聲音,甚至石頭,甚至沙子。每次聽到青山雀的頑童嬉笑般地啼聲,她總忍不住發笑,並且模仿那聲音來回答它。當半死的孔雀蝶再也不能翔舞,她對它大聲說話,飼以盛放的鮮花;在信中,她詳盡地談說候鳥集體南徙的情況,如同報道重大的國際新聞;甚至如同聽一首悅耳的短歌一般,聆聽獄卒走過潮濕的沙礫地所發出的低微的聲響。她那麼懇切地請求朋友,為她到植物園去一趟,然後把看到的景象告訴她。她說,這是她的一樁心事,是除了坎布萊戰役的結果以外的地球上最重要的事情。她的心,同生物自然界那麼息息相關。她說過,她懂得鳥獸嗚叫中各種最細微的差別,常常從鳥鳴中瞭解它所包涵的烏兒的全部簡短的歷史,乃致百鳥喧鳴之後的普遍的沉默也能深刻地領會。聽到一聲情意綿綿的鳥叫,她會深受感動,如同接受朋友的甜蜜的慰安;而當一連幾天聽不到鳥聲,就又會感到莫名的驚悸……

維持人類生態環境的平衡,是當代重大的社會問題之一。那時,盧森堡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環境中,竟也從小動物的身上找到了與人類命運相關聯的同一主題。她讀到論及德國鳴禽因科技的發達而漸次被消滅時,感到悲痛無比,因為她由此想到了北美洲紅色人種一步一步被有文化的人從本土排擠出去而悲慘地默默淪亡的事實。信裡有好幾處寫及她營救小動物的經過。有一次,她看到駕車的水牛被鞭打的情景,不禁流下了眼淚。「卸貨的時候,這些動物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已經筋疲力盡了,其中那只淌血的,茫然朝前望著,它烏黑的嘴臉和柔順的黑眼睛裡流露出的一副神情就好像是一個眼淚汪汪的孩子一樣……」她寫道,「我站在它前面,那牲口望著我,我的眼淚不覺簌簌地落下來——這也是它的眼淚呵,就是一個人為他最親愛的兄弟而悲痛,也不會比我無能為力地目睹這種默默的受難更為痛心了。那羅馬尼亞的廣闊肥美的綠色草原已經失落在遠方,再也回不去了……」如果說,盧森堡在書中也曾表現過一個人的悲哀的話,那麼,最大的悲哀莫過於連自己也處於可憐的受難者的地位:完全失掉了反抗的自由。

《獄中書簡》是一首人道主義的讚美詩。每一頁都是那麼溫暖,柔和,芳渥,如同母性的手掌,女兒的心。如果拒絕人性,沒有愛與同情,是根本不可能成為一個革命者的。自然,僅止於同情,只是古典人道主義者的品格。盧森堡是現代革命的前驅者,她知道愛的代價。同情,既然基於強權者和弱小者二元對立這樣一個社會現實之上,那麼它就必須化為對抗強暴和邪惡的力量。正因為如此,溫柔、文靜的女性盧森堡,才被稱作「嗜血的羅莎」。在她這裡,鐵腕和拳頭的使用是不得已的。然而,一些號稱最最「革命」的人物,卻把手段當成了目的,於是他們的哲學只剩下一道公式:為鬥爭而鬥爭。作為《獄中書簡》的東方讀者,由於目睹和親歷過大大小小的運動,或不叫運動的運動,嘗試過一點「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的況味,所以我能夠理解作者如下的一段話,理解她何以在每一個黃昏,都那麼急切地尋找黑牢以外的那一片玫瑰雲。

我有時候有這種感覺,我不是一個真正的人,而是一隻什麼鳥、什麼獸,只不過賦有人的形狀罷了;當我置身於像此地的這樣一個花園裡,或者在田野裡與土蜂、蓬草為伍,我內心倒感覺比在黨代表大會上更自在些。對你我可以把這些話都說出來:你不會認為這是對社會主義的背叛吧。你知道,我仍然希望將來能死在戰鬥崗位上,在巷戰中或者監獄裡死去。可是,在心靈深處,我對我的山雀要比對那些「同志們」更親近些。

盧森堡,不就是一片向晚的玫瑰雲麼?

雲可以撞擊而迸電火,可以斂聚而降霖雨。水與火都生於雲。雲,是終極狀態也是原初狀態。向晚,倘有一片雲,那是何等地發人遐思,何況作玫瑰色!當四周灰濛濛,白天已經遠去,一切都無望地陷於黑暗的包圍之中,惟這時候它才燃燒!它紅著,熱烈地紅著,溫柔地紅著。它迅即消逝的存在,根本無法接續眼前的黑夜和另一個白天,但是,它堅持紅著,甚至紅到最後也不期待發現!……

如果說,解放全人類體現著一種廣義的人道主義,那麼,盧森堡的整個革命思想是與人道主義密不可分的。她在犧牲前所著的另一個關於俄國革命的小冊子,有過這樣一段論述:「問題在於列寧和托洛茨基找到的藥方,也即取消民主的藥方,比他們要醫治的疾病還要糟糕,因為它在事實上堵死了可用以糾正社會制度中先天性弱點的生命之泉,即有最廣大群眾參加的生動活潑、自由熱情的政治生活……當他們企圖強作歡顏,企圖在理論上鞏固那種在很不幸的條件下迫使他們採取的策略,把它作為值得倣傚的社會主義策略模式向國際無產階級推薦時起就開始出現危險了。」她對列寧和列寧的事業的估計,在我們看來,不能不說是錯誤的。然而,在這錯誤背後,卻潛藏著十分深厚的革命人道主義的內容。由此,我不禁想,世間的錯誤應當分為兩種:一種是「可怕的錯誤」,一種是「美麗的錯誤」。盧森堡的錯誤自然是後一種。

紅色,為什麼一定意味著血與火呢?它也是玫瑰的顏色。紅色本是豐富的。有血,有火,就應當有玫瑰雲。

我讀《獄中書簡》,就讀的這一片玫瑰雲。每次讀雲,它都不曾褪減最初的顏色,且愈來愈顯示出璀璨的光輝。此刻,我知道一個令我追念的意象,何以幾十年後仍然使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動無已了!向晚的玫瑰雲,最後的雲,它孤獨,然而超絕。像是一個微笑也像是一個問候,既是一種哲理也是一種情思,它使人生最美好的意義得以象徵性的呈現,由是永遠令人神往……

「僅僅這樣一朵玫瑰色的雲彩就能夠使我心曠神怡,就能夠彌補一切的損失。」書中,盧森堡這麼說。

白雲蒼狗。當許許多多事在眼前幻變著經過,我心裡也不禁說道:「是的,有一朵玫瑰雲也就夠了!」

1989年元旦,於鴿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