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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輯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

如果一個人愛上時間,他是在戀愛了。戀人會永不厭煩地渴望共花之晨,共月之夕,共其年年歲歲,歲歲年年。

有個叫「時間」的傢伙走過

「這是什麼菜?」晚餐桌上丈夫點頭讚許,「這青菜好,我喜歡吃,以後多買這種菜。」

我聽了,啼笑皆非,立即頂回去:

「見鬼哩,這是什麼菜?這是青江菜,兩個禮拜以前你還說這菜難吃,叫我以後再別買了。」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上次買的老,這次買的嫩,其實都是它,你說愛吃的也是它,你說不愛吃的還是它。」

同樣的東西,在不同時段上,差別之大,幾乎會讓你忘了它們原本是一個啊!

此刻委地的塵泥,曾是昨日枝頭喧鬧的春意,兩者之間,誰才是那花呢?

今朝為螻蟻食剩的枯骨,曾是昔時舞妒楊柳的軟腰,兩相參照誰方是那絕世的美人呢?

一把青江菜好吃不好吃,這裡頭竟然牽動起生命的大愴痛了。

你所愛的,和你所惡的,其實只是同一個對象,只不過,有一個名叫「時間」的傢伙曾經走過而已。

正在發生

去菲律賓玩,游到某處,大家在草坪上坐下,有侍者來問,要不要喝椰汁,我說要。只見侍者忽然化身成猴爬上樹去,他身手矯健,不到兩分鐘,他已把現摘的椰子放在我面前,洞已鑿好,吸管也已插好,我目瞪口呆。

其實,我當然知道所有的椰子都是摘下來的,但當著我的面摘下的感覺就是不一樣。以文體作比喻,前者像讀一篇「神話傳說」,後者卻是當著觀眾一幕幕敷演的舞台劇,前因後果,歷歷分明。

又有一次,在舊金山,喻麗清帶我去碼頭玩,中午進一家餐廳,點了魚——然後我就看到白衣侍者跑到庭院裡去,在一棵矮樹上摘檸檬。過不久,魚端來,上面果真有四分之一塊檸檬。

「這檸檬,就是你剛才在院子裡摘的嗎?」我問。

「是呀!」

我不勝羨慕,原來他們的調味品就長在院子裡的樹上。

還有一次,宿在恆春農家。清晨起來,檳榔花香得令人心神恍惚。主人為我們做了「菜脯蛋」配稀飯,極美味,三口就吃完了。主人說再炒一盤,我這才發現他是跑到鵝捨草堆裡去摸蛋的,不幸被母鵝發現,母鵝氣紅了臉,嘰嘎大叫,主人落荒而逃。第二盤蛋便在這有聲有色的場景配樂中上了菜,我這才瞭解那蛋何以那麼鮮香腴厚。而母鵝訾罵不絕,掀天翻地,我終於恍然大悟,原來每一枚蛋的來歷都如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盜天火,又如《白蛇傳》故事中的《盜仙草》,都是一種非分。我因妄得這非分之惠而感念謝恩——這些,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今晨,微雨的窗前,坐憶舊事,心中仍充滿愧疚和深謝,對那只鵝。一隻蛋,對它而言原是傳宗接代存亡續絕的大事業啊!

丈夫很少去菜場,大約一年一兩次,有一次要他去補充點小東西,他卻該買的不買,反買了一大包魚丸回來,詰問他,他說:

「他們正在做哪!剛做好的魚丸哪!我親眼看見他在做的呀——所以就買了。」

用同樣的理由,他在澳洲買了昂貴的羊毛衣,他的說詞是:

「他們當我面紡羊毛,打羊毛衣,當然就忍不住買了!」

因為看見,因為整個事件發生在我面前,因為是第一手經驗,我們便感動。

但願我們的城市也充滿「正在發生」的律動,例如一棵你看著它長大的市樹,一片逐漸成了氣候的街頭劇場,一股慢慢成形的政治清流,無論什麼事,親自參與了它的發生過程總是動人的。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

漸漸地,就有了一種執意地想要守住什麼的神氣,半是凶霸,半是溫柔,卻不肯退讓,不肯商量,要把生活裡細細瑣瑣的東西一一護好。

一向以為自己愛的是空間,是山河,是巷陌,是天涯,是燈光暈染出來的一方暖意,是小小陶缽裡的「有容」。

然後才發現自己也愛時間,愛與世間人「天涯共此時」。在漢唐相逢的人已成就其漢唐,在晚明相逢的人也譜罷其晚明。而今日,我只能與當世之人在時間的長川裡停舟暫相問,只能在時間的流水席上與當代人推杯共盞。否則,兩舟一錯槳處,觥籌一交遞時,年華歲月已成空無。

天地悠悠,我卻只有一生,只握一個籌碼,手起處,轉骰已報出點數,屬於我的博戲已告結束。盤古一辨清濁,便是三萬六千載,李白《蜀道難》難忘的年光,忽忽竟有四萬八千歲,而天文學家動輒抬出億萬年,我小小的想像力無法追想那樣地老天荒的亙古,我所能揣摩所能愛悅的無非是屬於常人的百年快板。

神仙故事裡的樵夫偶一駐足觀棋,已經柯爛斧銹,滄桑幾度。

如果有一天,我因好奇而在山林深處看棋,仁慈的神仙,請盡快告訴我真相。我不要偷來的仙家日月,我不要在一袖手之際誤卻人間的生老病死,錯過半生的悲喜怨怒。人間的緊鑼密鼓中,我雖然只有小小的戲份,但我是不肯錯過的啊!

書上說,有一顆星,叫歲星,十二年循環一次。「歲星」使人有強烈的時間觀念,所以一年叫「一歲」。這種說法,據說發生在遠古的夏朝。

「年」是周朝人用的,甲骨文上的年字寫成,代表人扛著禾捆,看來簡直是一幅溫暖的「冬藏圖」。

有些字,看久了會令人渴望到心口發疼發緊的程度。當年,想必有一快樂的農人在北風裡背著滿肩禾捆回家,那景象深深感動了造字人,竟不知不覺用這幅畫來作三百六十五天的重點勾勒。

有一次,和一位老太太用台語搭訕:「阿婆,你在這裡住多久了?」

「唔——有十幾冬囉!」

聽到有人用冬來代年,不覺一驚,立刻彷彿有什麼東西又隱隱痛了起來。原來一句話裡竟有那麼豐富飽脹的東西。記得她說「冬」的時候,表情裡有滄桑也有感恩,而且那樣自然地把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農業情感都灌注在裡面了。她和土地、時序之間那種血脈相連的真切,使我不知哪裡有一個傷口輕痛起來。

朋友要帶他新婚的妻子從香港到台灣來過年,長途電話裡我大概有點驚奇,他立刻解釋說:「因為她想去台北放鞭炮,在香港不准。」

放下電話,我想笑又端肅,第一次覺得放炮是件了不起的大事,於是把兒子叫來說:「去買一串不長不短的炮——有位阿姨要從香港到台灣來放炮。」

歲除之夜,滿城爆裂小小的、微紅的、有聲的春花,其中一串自我們手中綻放。

我買了一座小小的山屋,只十坪大。屋與大屯山相望,我喜歡大屯山,「大屯」是卦名,那山也真的跟卦象一樣神秘幽邃,爻爻都在演化,它應該足以勝任「市山」的。走在處處地熱的大屯山系裡,每一步都彷彿踩在北方人燒好的土炕上,溫暖而又安詳。

下決心付小屋的訂金說來是因屋外田埂上的牛以及牛背上的黃頭鷺。這理由,自己聽來也覺像撒謊,直到有一天聽楚戈說某書法家買房子是因為看到煙嵐,才覺得氣壯一點。

我已經辛苦了一年,我要到山裡去過幾個冬夜,那裡有豪奢的安靜和孤絕,我要生一盆火,烤幾枚乾果,燃一屋松脂的清香。

你問我今年過年要做什麼?你問得太奢侈啊!這世間原沒有什麼東西是我絕對可以擁有的,不過隨緣罷了。如果蒙天之惠,我只要許一個小小的願望,我要在有生之年,年年去買一缽素水仙,養在小小的白石之間。

中國水仙和自盼自顧的希臘孤芳不同,它是溫馴的,偎人的,開在中國人一片紅燦的年景裡。

除了水仙,我還有一件俗之又俗的心願,我喜歡遵循著老家的舊俗,在年初一的早晨吃一頓素餃子。

素餃子的餡以薺菜為主,我愛薺菜的「野蔬」身份,愛小時候提籃去挑野菜的情趣,愛以素食為一年第一頓餐點的小小善心,愛民諺裡「三月三,薺菜花,賽牡丹」的憨狂口氣。

薺菜花花瓣小如米粒,粉白,不仔細看根本不容易發現,到了老百姓嘴裡居然一口咬定薺菜花賽過牡丹。中國民間向來總有用不完的充沛自信,李鳳姐必然艷過後宮佳麗,一碟名叫「紅嘴綠鸚哥」的炒菠菜會是皇帝思之不捨的美味。郊原上的薺菜花絕勝宮中肥碩癡笨的各種牡丹。

吃薺菜餃子,淡淡的香氣之餘,總有頰齒以外嚼之不盡的清馨。

如果一個人愛上時間,他是在戀愛了。戀人會永不厭煩地渴望共花之晨,共月之夕,共其年年歲歲,歲歲年年。

如果你愛上的是一個民族,一塊土地,也趁著歲月未晚,來與之共其朝朝暮暮吧!

所謂百年,不過是一千二百番的盈月、三萬六千五百回的破曉以及八次的歲星週期罷了。

所謂百年,竟是禁不起蹉跎和遲疑的啊,且來共此山河守此歲月吧!大年夜的孩子,只守一夕華麗的光陰,而我們所要守的卻是短如一生又復長如一生的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啊!

原載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三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沒有痕跡的痕跡

車又「凝」在高架橋上了,這一次很慘,十五分鐘,不動,等動了,又緩如蝸牛。

如果是有車禍,我想,那也罷了,如果沒有車禍也這麼擠車,想想,真為以後的日子愁死了。

「那麼,難道你希望有車禍嗎?你這只顧車速卻不檢討居心的壞蛋!」我暗罵了自己一句。

「不要這樣嘛,我又不會法術,難道我希望有車禍就真會發生車禍嗎?」我分辯,「如果有車禍,那可是它自己發生的。」

「宅心仁厚最重要,你給我記住!」

車下了高架橋,我看到答案了,果真是車禍,發生在劍潭地段。一條斑馬線,線旁停著肇事的大公車,主角看來只是小小一堆,用白布蓋著,我的心陡地抽緊。

為什麼街上的死人都一例要用白布蓋上?大概是基於對路人的仁慈吧?

而那一堆白色又是什麼?不再有性別,不再有年齡,不再有職業,不再有智愚,不再有媸妍。死人的單位只是一「具」。

我連默默致意的時間也不多,後面的車子叭我,剛才的惡性等待使大家早失去了耐性。

第二天,車流通暢,又經過劍潭,我刻意慢下來,想看看昨天的現場。一切狼藉物當然早已清理好了,我仔細看去,只有柏油地上一攤比較深的痕跡——這就是人類生物性的留痕吧?當然是血,還有血裡所包含的油脂、鐵、鉀、鈉、磷……就只是這樣嗎?一抹深色痕跡,不知道的人怎知道那裡就是某人的一生?

啊,我願天下人都不要如此撞人致死,使人變成一抹痕跡,我也願天下沒有人被撞死,我不要任何人變成地上的暗跡。

更可哀的是,事情隔了個週末,我再走這條路,居然發現連那抹深痕也不見了。是塵沙磋磨?是烈日曬融了柏油?是大雨沖刷?總之,連那一抹深痕也不見了。

生命可以如此翻臉無情,我算是見識到了。

至今,我仍然不時在經過「那地點」的時候,望一望如今已沒有痕跡的痕跡。也許,整個大地,都曾有古人某種方式的留痕——大屯山頭可能某一獵人肚破腸流,號稱「黑水溝」的海溝中可能曾有人留下一旋泡沫。

如此而已,那麼,這世上,還真有一種東西叫作「可爭之物」嗎?

人生的什麼和什麼

她的手輕輕地搭在方向盤上,外面下著小雨。收音機正轉到一個不知什麼台的台上,溢漫出來的是安靜討好的古典小提琴。

前面是隧道,車如流水,彙集入洞。

「各位親愛的聽眾,人生最重要的事其實只有兩件,那就是……」

主持人的聲音向例都是華麗明亮的居多,何況她正在義無反顧地宣稱這項真理。

她其實也願意聽聽這項真理,可是,這裡是隧道,全長五百公尺,要四十秒鐘才走得出來,隧道裡面聲音斷了,收音機只會嗡嗡地響。她忽然煩起來,到底是哪兩項呢?要猜,也真累人,是「物質與精神」嗎?是「身與心」嗎?是「愛情與麵包」嗎?是「生與死」嗎?或「愛與被愛」?隧道不能倒車,否則她真想倒車出去聽完那段話再進來。

隧道走完了,聲音重新出現,是音樂,她早料到了四十秒太久,按一分鐘可說二百字的廣播速度來說,播音員已經說了一百五十個字了,一百五十字,什麼人生道理不都給她說完了嗎?

她努力去聽音樂,心裡想,也許剛才那段話是這段音樂的引言,如果知道這段音樂,說不定也可以又猜出前面那段話。

音樂居然是《彼得與狼》——這當然不會是答案。

依她的個性,她知道自己會怎麼做,她會再聽下去,一直聽到主持人播報他們電台和節目的名字,然後,打電話去追問漏聽的那一段來,主持人想必也很樂意問答。

可是,有必要嗎?四十歲的人了,還要知道人生最重要的事是「什麼和什麼」嗎?她伸手關上了收音機,雨大了,她按下雨刷。

不識

父母能賜你以相似的骨肉與血脈,卻從不與你一顆真正解讀他們的心。

家人至親,我們自以為極親極愛瞭解的,其實我們所知道的也只是膚表的事件而不是刻骨的感覺。

父親的追思會上,我問弟弟:

「追訴平生,就由你來吧,你是兒子。」

弟弟沉吟了一下,說:

「我可以,不過我覺得你知道的事情更多些,有些事情,我們小的沒趕上。」

然而,我真的知道父親嗎?我們曾認識過父親嗎?我愕然不知怎麼回答。

「小的時候,家裡窮,除了過年,平時都沒有肉吃,如果有客人來,就去熟肉鋪子切一點肉,偶爾有個挑擔子賣花生米、小魚的人經過,我們小孩子就跟著那個人走。沒的吃,看看也是好的,我們就這樣跟著跟著,一直走,都走到隔壁莊子去了,就是捨不得回頭。」

那是我所知道的,他最早的童年故事。我有時忍不住,想掏把錢塞給那九十年前的饞嘴小男孩,想買一把花生米、小魚填填他的嘴……

我問我自己,你真的瞭解那小男孩嗎?還是你只不過在聽故事?如果你不曾窮過餓過,那小男孩巴巴的眼神你又怎麼讀得懂呢?

讀完徐州城裡的第七師範的附小,他打算讀第七師範,家人帶他去見一位堂叔,目的是借錢。

堂叔站起身來,從一把舊銅壺裡掏出二十一塊銀元。

堂叔的那二十一塊銀元改變了父親的一生。

我很想追上前去看一看那堂叔看著他的憐愛的眼神。他必是族人中最聰明的孩子,堂叔才慨然答應借錢的吧!聽說小學時代,他每天上學都不從市內走路,嫌人車雜沓。他寧可繞著古城周圍的城牆走,他一面走,一面大聲背書。那意氣飛揚的男孩,天下好像沒有可以難倒他的事。

然而,我真認識那孩子嗎?那個捧著二十一塊銀元來向這個世界打天下的孩子。我平生讀書不過只求緣盡興而已,我大概不能懂得那一心苦讀求上進的人,那孩子,我不能算是深識他。

「台灣出的東西,就是沒老家的好!」父親總愛這麼感歎。

我有點反感,他為什麼一定要堅持老家的東西比這裡好呢?他離開老家都已經這麼多年了。

「老家沒有的就不說了,咱說有的,譬如這香椿。」他指著院子裡的香椿樹,台灣的,「長這麼細細小小一株。在我們老家,那可是和榕樹一樣的大樹咧!而且台灣是熱帶,一年到頭都能長新芽,那芽也就不嫩了。在我們老家,只有春天才冒得出新芽來,忽然一下,所有的嫩芽全冒出來了,又厚又多汁,大人小孩全來采呀,採下來用鹽一揉,放在格架上晾,那架子上醃出來的滷汁就呼嚕——呼嚕——地一直流,下面就用盆接著,那滷汁下起面來,那個香呀——」

我吃過韓國的鹽醃香椿芽,從它的形貌看來,揣想它未醃之前一定也極肥厚,故鄉的香椿芽想來也是如此。但父親形容香椿在醃製的過程中竟會「呼嚕——呼嚕——」流汁,我被他言語中的象聲詞所驚動,那香椿樹竟在我心裡成為一座地標,我每次都循著那株香椿樹去尋找父親的故鄉。

但我真的明白那棵樹嗎?

父親晚年,我推輪椅帶他上南京中山陵,只因他曾跟我說過:「總理下葬的時候,我是軍校學生,上面在我們中間選了些人去抬棺材,我被選上了……」

他對總理一心崇敬——這一點,恐怕我也無法十分瞭然。我當然也同意孫中山是可敬佩的,但恐怕未必那麼百分之百地心悅誠服。

「我們,那個時候……讀了總理的書……覺得他講的才是真有道理……」

能有一人令你死心塌地,生死追隨,父親應該是幸福的——而這種幸福,我並不能體會。

年輕時的父親,有一次去打獵。一槍射出,一隻小鳥應聲而落,他撿起一看,小鳥已肚破腸流,他手裡提著那溫暖的肉體,看著那腹腔之內一一俱全的五臟,忽然決定終其一生不再射獵。

父親在同事間並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聽母親說有人給他起個外號叫「槓子手」,意思是耿直不圓轉。他聽了也不氣,只笑笑說「山難改,性難移」,從來不屑於改正。然而在那個清晨,在樹林裡,對一隻小鳥,他卻生慈柔之心,誓言從此不射獵。

父親的性格如鐵如砧,卻也如風如水——我何嘗真正瞭解過他?

《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賈政眼看著光頭赤腳身披紅斗篷的寶玉向他拜了四拜,轉身而去,消失在茫茫雪原裡,說:

「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

賈府上下數百人,誰又曾明白寶玉呢?家人之間,亦未必真能互相解讀吧?

我於我父親,想來也是如此無知無識。他的悲喜、他的起落、他的得意與哀傷、他的憾恨與自足,我哪都能一一探知、一一感同身受呢?

蒲公英的散蓬能敘述花托嗎?

不,它只知道自己在一陣風後身不由己地和花托相失相散了,它只記得葉嫩花初之際,被輕輕托住的安全的感覺。它只知道,後來,就一切都散了,勝利的也許是生命本身,草原上的某處,會有新的蒲公英冒出來。

我終於明白,我還是不能明白父親。至親如父女,也只能如此。

我覺得痛,卻亦轉覺釋然,為我本來就無能認識的生命,為我本來就無能認識的死亡,以及不曾真正認識的父親。原來沒有誰可以徹骨認識誰,原來,我也只是如此無知無識。

我有

那天下午回家,心裡好不如意,坐在窗前,禁不住地憐憫起自己來。

窗欞間爬著一溜紫籐,隔著青紗和我對坐著,在微涼的秋風裡和我互訴哀愁。

事情總是這樣的,你總得不到你所渴望的公平。你努力了,可是並不成功,因為掌握你成功的是別人,而不是你自己。我也許並不稀罕那份成功,可是,心裡總不免有一份受愚的感覺。就好像小時候,你站在糖食店的門口,那裡有一份抽獎的牌子。你的眼睛望著那最大最漂亮的獎品,可是你總抽不著,你袋子裡的鎳幣空了,可是那份希望仍然高高地懸著。直到有一天,你忽然發現,事實上根本沒有那份獎額,那些藏在一排排紅紙後面的簽全是些空白的或者是近於空白的小獎。

那串紫籐這些日子以來美得有些神奇,秋天裡的花就是這樣的,不但美麗,而且有那麼一份淒淒艷艷的韻味。風一過的時候,醉紅亂旋,把憐人的紅意都蕩到隔窗的小室中來了。

唉,這樣美麗的下午,把一腔怨煩襯得更不協調了。可恨的還不止是那些事情的本身,更有被那些事擾亂得不再安寧的心。

翠生生的葉子簌簌作響,如同簷前的銅鈴,懸著整個風季的音樂。這音樂和藍天是協調的,和那一滴滴晶瑩的紅也是協調的——只是和我受愚的心不協調。

其實我們已經受愚多次了,而這麼多次,竟沒有能改變我們的心,我們仍然對人抱著孩子式的信任,仍然固執地期望著良善,仍然寧可被人負,而不負人,所以,我們仍然容易受傷。

我們的心敞開,為要迎一隻遠方的青鳥。可是撲進來的總是蝙蝠,而我們不肯關上它,我們仍然期待著青鳥。

我站起身,眼前的綠煙紅霧繚繞著,使我有著微微眩暈的感覺,遮不住的晚霞破牆而來,把我罩在大教堂的彩色玻璃下,我在那光輝中立著,灑金的份量很沉重地壓著我。

「這些都是你的,孩子,這一切。」

一個遙遠而又清晰的聲音穿過脆薄的葉子傳來,很柔和,很有力,很使我震驚。

「我的?」

「是的,我給了你很久了。」

「唔,」我說,「我不知道。」

「我曉得,」他說,聲音裡流溢著悲憫,「你太忙。」

我哭了,雖然沒有責備。

等我抬起頭來的時候,那聲音便悄悄隱去了,只有柔和的晚風久久不肯散去。我疲倦地坐下去,疲於一個下午的怨怒。

我真是很愚蠢的——比我所想像的更愚蠢,其實我一直是這麼富有的,我竟然茫無所知,我老是計較著,老是不夠灑脫。

有微小的鑰匙轉動的聲音,是他回來了。他總是想偷偷地走進來,讓我有一個小小的驚喜,可是他辦不到,他的步子又重又實,他就是這樣的。

現在他是站在我的背後了,那熟悉的皮夾克的氣息四面襲來,把我沉在很幸福的孩童時期的夢幻裡。

「不值得的,」他說,「為那些事失望是太廉價了。」

「我曉得,」我玩著一裙陽光噴射的灑金點子,「其實也沒有什麼。」

「人只有兩種,幸福的和不幸福的。幸福的人不能因不幸的事變成不幸福,不幸福的人也不能因幸運的事變成幸福。」

他的目光俯視著,那裡面重複地寫著一行最美麗的字眼,我立刻再一次知道我是屬於哪一類了。

「你一定不曉得的,」我怯怯地說,「我今天才發現,我有好多好多東西。」

「真的那麼多嗎?」

「真的,以前我總覺得那些東西是上蒼賜予全人類的,但今天我知道,那是我的,我一個人的。」

「你好富有。」

「是的,很富有,我的財產好殷實。我告訴你,我真的相信,如果今天黃昏時宇宙間只有我一個人,那些晚霞仍然會排鋪在天上的,那些花兒仍然會開成一片紅色的銀河系的。」

忽然我發現那些柔柔的須莖開始在風中探索,多麼細弱的掙扎,那些卷卷的綠意隨風上下,一種撼人的生命律動。從窗欞間望出去,晚霞的顏色全被這些纖纖約約的小觸鬚給抖亂了,亂得很鮮活。

生命是一種探險,不是嗎?那些柔弱的小莖能在風裡成長,我又何必在意長長的風季?

忽然,我再也想不起剛才憂愁的真正原因了。我為自己的庸俗愕然了好一會兒。

有一堆溫柔的火焰從他雙眼中升起。我們在漸冷的暮色裡互望著。

「你還有我,不要忘記。」他的聲音有如冬夜的音樂,把人圈在一團遙遠的燭光裡。

我有著的,這一切我一直有著的,我怎麼會忽略呢?那些在秋風裡猶為我綠著的紫籐,那些雖然遠在天邊還向我粲然的紅霞,以及那些在一凝注間的愛情,我還能更求些什麼呢?

那些葉片在風裡翻著淺綠的浪,如同一列編磬,敲出很古典的音色。我忽然聽出,這是最美的一次演奏,在整個長長的秋季裡。

回頭覺

幾個朋友圍坐聊天,聊到「睡眠」。

「世上最好的覺就是回頭覺。」有一人發表意見。

立刻有好幾人附和。回頭覺也有人叫「還魂覺」,如果睡過,就知道其妙無窮。

回頭覺是好覺,這種狀況也許並不合理,因為好覺應該一氣呵成,首尾一貫才對,一口氣睡得飽飽,起來時可以大喝一聲:「八小時後又是一條好漢!」

回頭覺卻是殘破的,睡到一半,鬧鐘猛叫,必須爬起,起來後頭重腳輕,昏昏倒倒,神志迷糊,不知怎麼卻又猛想起,今天是假日,不必上班上學,於是立刻回去倒頭大睡。這「倒下之際」那種失而復得的喜悅,是回頭覺甜美的原因。

世間萬事,好像也是如此,如果不面臨「失去」的惶恐,不像遭剝皮一般被活活剝下什麼東西,也不會憬悟「曾經擁有」的喜悅。

你不喜歡你所住的公寓,它窄小、通風不良,隔間也不理想,但有一天你忽然聽見消息,說它是違章建築,違反都市計劃,市府下個月就要派人來拆了。這時候你才發現它是多麼好的一棟房子啊,它多麼溫馨安適,一旦拆掉真是可惜,叫人到哪裡再去找一棟和它相當的好房子?

如果這時候有人告訴你這一切不過是誤傳,這棟房子並不是違建,你可以安心地住下去——這時候,你不禁歡欣喜忭,彷彿撿到一棟房子。

身邊的人也是如此,惹人煩的配偶,纏人的小孩,久病的父母,一旦無常,才知道因緣不易。從癌症魔掌中搶回親人,往往使我們有叩謝天恩的衝動。

原來一切的「繼續」其實都可以被外力「打斷」,一切的「進行」都可能強行「中止」,而所謂的「存在」也都可以剝奪成「不存在」。

能睡一個完美的覺的人是幸福的,可惜的是他往往並不知道自己擁有那份幸福。因此被吵醒而回頭再睡的那一覺反而顯得更幸福,只有遭剝奪的人才知道自己擁有的是什麼。

讓我們想像一下自己擁有的一切有多少是可能遭掠奪的,這種想像有助於增長自己的「幸福評分指數」。

盒子

過年,女兒去買了一小盒她心愛的進口雪藏蛋糕。因為是她的「私房點心」,她很珍惜,每天只切一小片來享受,但熬到正月十五元宵節,也終於吃完了。

黃昏燈下,她看著空去的盒子,戀戀地說:「這盒子,怎麼辦呢?」

我走過去,跟她一起發愁,盒子依然漂亮,是閃爍生輝的金屬薄片做成的。但這種東西目前不回收,而,蛋糕又已吃完了……

「丟了吧!」我狠下心說。

「丟東西」這件事,在我們家不常發生,因為總忍不住惜物之情。

「曾經裝過那麼好吃的蛋糕的盒子呢!」女兒用眼睛,繼續舔著余芳猶在的盒子,像小貓用舌頭一般。

「裝過更好的東西的盒子也都丟了呢!」我說著說著就悲傷憤怒起來,「裝過莎士比亞全部天才的那具身體不是丟了嗎?裝過王爾德,裝過撒母耳·貝克特,裝過李賀,裝過蘇東坡,裝過書法家台靜農的那些身體又能怎麼樣?還不是說丟就丟!丟個盒子算什麼?只要時候一到,所有的盒子都得丟掉!」

那個晚上,整個城市華燈高照,是節慶的日子哩,我卻偏說些不吉利的話——可是,生命本來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嗎?

曾經是一段驚人的芬芳甜美,曾經裝在華麗炫目的盒子裡,曾經那麼招人愛,曾經令人欣慕垂涎,曾經傲視同儕,曾經光華自足……而終於人生一世,善舞的,舞低了楊柳樓心的皓月;善戰的,踏遍了沙場的暮草荒煙;善詩的,驚動了山川鬼神;善於聚斂的,有黃金珠玉盈握……而至於他們自己的一介肉身,卻注定是拋向黃土的一具盒子。

「今晚垃圾車來的時候,記得要把它丟了,」我柔聲對女兒說,「曾經裝過那麼好吃的蛋糕,也就夠了。」

原載一九九一年三月八日《聯合報·副刊》

月,闕也

「月,闕也」那是一本兩千年前的文學專書的解釋。闕,就是「缺」的意思。

那解釋使我著迷。

曾國藩把自己的住所題作「求闕齋」,求缺?為什麼?為什麼不求完美?

那齋名也使我著迷。

「闕」有什麼好呢?「闕」簡直有點像古中國性格中的一部分,我漸漸愛上了闕的境界。

我不再愛花好月圓了嗎?不是的,我只是開始瞭解花開是一種偶然,但我同時學會了愛它們月不圓花不開的「常態」。

在中國的傳統裡,「天殘地缺」或「天聾地啞」的說法幾乎是毫無疑問地被一般人所接受。也許由於長期的患難困頓,中國神話中對天地的解釋常是令人驚訝的。

在《淮南子》裡,我們發現中國的天空和中國的大地都是曾經受傷的。女媧以其柔和的慈手補綴撫平了一切殘破。當時,天穿了,女媧煉五色石補了天。地搖了,女媧折斷了神鰲的腳爪墊穩了四極(多像老祖母疊起報紙墊桌子腿)。她又像一個能幹的主婦,掃了一堆蘆灰,止住了洪水。

中國人一直相信天地也有其殘缺。

我非常喜歡中國西南部納西族的神話,他們說,天地是男神女神合造的。當時男神負責造天,女神負責造地。等他們各自分頭完成了天地而打算合在一起的時候,可怕的事發生了:女神太勤快,她們把地造得太大,以至於跟天沒辦法合起來了。但是,他們終於想到了一個好辦法,他們把地折疊了起來,形成高山低谷,然後,天地才虛合起來了。

是不是西南的崇山峻嶺給他們靈感,使他們想起這則神話呢?

天地是有缺陷的,但缺陷造成了皺褶,皺褶造成了奇峰幽谷之美。月亮是不能常圓的,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當我們心平氣和地承認這一切缺陷的時候,我們忽然發覺沒有什麼是不可以接受的。

在另一則漢民族的神話裡,說到大地曾被共工氏撞不周山時撞歪了——從此「地陷東南」,長江黃河便一路浩浩淼淼地向東流去,流出幾千里地驚心動魄的風景。而天空也在當時被一起撞歪了,不過歪的方向相反,是歪向西北,據說日月星辰因此嘩啦一聲大部分都倒到那個方向去了。如果某個夏夜我們抬頭而看,忽然發現群星灼灼然的方向,就讓我們相信,屬於中國的天空是「天傾西北」的吧!

五千年來,漢民族便在這歪倒傾斜的天地之間挺直脊骨生活下去,只因我們相信殘缺不但是可以接受的,而且是美麗的。

而月亮,到底曾經真正圓過嗎?人生世上其實也沒有看過真正圓的東西。一張蔥油餅不夠圓,一塊鎳幣也不夠圓。即使是圓規畫的圓,如果用高度顯微鏡來看也不可能圓得很完美。

真正的圓存在於理念之中,而在現實的世界裡,我們只能做圓的「複製品」。就現實的操作而言,一截圓規上的鉛筆心在畫圓的起點和終點時,已經粗細不一樣了。

所有的天體遠看都呈球形,但並不是絕對的圓,地球是約略近於橢圓形。

就算我們承認月亮約略的圓光也算圓,它也是「方其圓時,即其缺時」。有如十二點整的鐘聲,當你聽到鐘響時,已經不是十二點了。

此外,我們更可以換個角度看。我們說月圓月闕其實是受我們有限的視覺所欺騙。有盈虛變化的是月光,而不是月球本身。月何嘗圓,又何嘗缺,它只不過像地球一樣不增不減地兀自圓著——以它那不十分圓的圓。

花朝月夕,固然是好的,只是真正的看花人哪一刻不能賞花?在初生的綠芽嫩嫩怯怯地探頭出土時,花已暗藏在那裡。當柔軟的枝條試探地在大氣中舒手舒腳時,花隱在那裡。當蓓蕾悄然結胎時,花在那裡。當花瓣怒張時,花在那裡。當香銷紅黯委地成泥的時候,花仍在那裡。當一場雨後只見滿叢綠肥的時候,花還在那裡。當果實成熟時,花恆在那裡,甚至當果核深埋地下時,花依然在那裡……

或見或不見,花總在那裡。或盈或缺,月總在那裡。不要做一朝的看花人吧!不要做一夕的賞月人吧,人生在世哪一刻不美好完滿?哪一剎那不該頂禮膜拜感激歡欣呢?

因為我們愛過圓月,讓我們也愛缺月吧——它們原是同一個月亮啊!

想要道謝的時刻

研究室裡,我正伏案趕一篇稿子,為了搶救桃園山上一棟「仿唐式」木造建築。自己想想也好笑,怎麼到了這個年紀,拖兒帶女過日子,每天柴米油鹽煩心,卻還是一碰到事情就心熱如火呢?

正趕著稿,眼角餘風卻看到玻璃墊上有些小黑點在移動,我想,難道是螞蟻嗎?咦,不止一隻哩,我停了筆,凝目去看,奇怪,又沒有了,等我寫稿,它又來了。我乾脆放下筆,想知道這神出鬼沒的螞蟻究竟是怎麼回事。

終於讓我等到那黑點了,把它看清楚後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它們哪裡是螞蟻,簡直天差地遠,它們是鳥哩——不是鳥的實體,是鳥映在玻璃上的倒影。

於是我站起來,到窗口去看天,天空裡有八九隻純黑色的鳥在迴旋疾飛,因為飛得極高,所以只剩一個小點,但仍然看得出來有分叉式的尾巴,是烏鶩嗎?還是小雨燕?

幾天來因為不知道那棟屋子救不救得了,心裡不免憂急傷惻,但此刻,卻為這美麗的因緣而感謝得想頂禮膜拜,心情也忽然開朗起來。想想世上有幾人能幸福如我,五月的研究室,一下子花香入窗,一下子清風穿戶,時不時的我還要起身「送客」,所謂「客」,是一些笨頭笨腦的蜻蜓,老是一不小心就誤入人境,在我的元雜劇和明清小品文藏書之間橫衝直撞,我總得小心翼翼地把它們送回窗外去。

而今天,撞進來的卻是高空上的鳥影,能在映著鳥影的玻璃墊上寫文章,是李白杜甫和蘇東坡全然想像不出的佳趣哩!

也許美麗的不是鳥,甚至美麗的不是這繁錦般的五月,美麗的是高空鳥影偏偏投入玻璃墊上的緣會。因為鳥常有,五月常有,玻璃墊也常有,唯獨五月鳥翼掠過玻璃墊上晴雲的事少有,是連創意設計也設計不來的。於是轉想我能生為此時此地之人,為此事此情而憂心,則這份煩苦也是了不得的機緣。文王周公沒有資格為桃園神社擔心,為它擔心疾呼是我和我的朋友才有的權利!所以,連這煩慮也可算是一場美麗的緣法了。為今天早晨這不曾努力就獲得的奇遇,為這不必要求就擁有的佳趣,(雖然只不過是來了又去了的玻璃墊上的黑點)為那可以對自己安心一笑的體悟,我鄭重萬分地想向大化道一聲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