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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生命,以什麼單位計量

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我在

記得是小學三年級,偶然生病,不能去上學。於是抱膝坐在床上,望著窗外寂寂青山、遲遲春日,心裡竟有一份巨大幽沉至今猶不能忘的淒涼。當時因為小,無法對自己說清楚那番因由,但那份痛,卻是記得的。

為什麼痛呢?現在才懂,只因你知道,你的好朋友都在那裡,而你偏不在,於是你癡癡地想,他們此刻在升旗嗎?他們在操場上追追打打嗎?他們在教室裡挨罵嗎?他們到底在幹什麼啊?不管是好是歹,我想跟他們在一起啊!一起挨罵挨打都是好的啊!

於是,開始喜歡點名,大清早,大家都坐得好好的,小臉還沒有開始髒,小手還沒有汗濕,老師說:

「×××」

「在!」

正經而清脆,彷彿不是回答老師,而是回答宇宙乾坤,告訴天地,告訴歷史,說,有一個孩子「在」這裡。

回答「在」字,對我而言總是一種飽滿的幸福。

然後,長大了,不必被點名了,卻迷上旅行,每到山水勝處,總想舉起手來,像那個老是睜著好奇圓眼的孩子一樣,回一聲:

「我在。」

我在,和「某某到此一遊」不同,後者張狂跋扈,目無餘子,而說「我在」的仍是個清晨去上學的孩子,高高興興地回答長者的問題。

其實人與人之間,或為親情或為友情或為愛情,哪一種親密的情誼不是基於我「在」這裡,剛好,你也「在」這裡的前提?一切的愛,不就是「同在」的緣分嗎?就連神明,其所以為神明,也無非由於「昔在、今在、恆在」,以及「無所不在」的特質。而身為一個人,我對自己「只能出現於這個時間和空間的局限」感到另一種可貴,彷彿我是拼圖板上扭曲奇特的一塊小形狀,單獨看,毫無意義,及至恰恰嵌在適當的時空,卻也是不可少的一塊。天神的存在是無始無終浩浩莽莽的無限,而我是此時此際此山此水中的有情和有覺。

有一年,和丈夫帶著一團年輕人到美國和歐洲去表演,我堅持選崔顥的《長干行》作為開幕曲,在一站復一站的陌生城市裡,舞台上碧色綢子抖出來粼粼水波,唐人樂府悠然導出:

君家何處住?

妾住在橫塘。

停船暫借問,

或恐是同鄉。

渺渺煙波裡,只因一錯肩而過,只因你在清風我在明月,只因彼此皆在這地球,而地球又在太虛,所以不免停舟問一句話,問一問彼此隸屬的籍貫,問一問昔日所生,他年所葬的故里。那年夏天,我們也是這樣一路去問海外中國人的隸屬所在啊!

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四日我到香港教書,翌日到超級市場去買些日用品,只見人潮湧動,米、油、罐頭、衛生紙都被搶購一空。當天港幣與美金的匯率跌至最低潮,已到了十與一之比。朋友都替我惋惜,因為薪水貶值等於減了薪。當時我望著快被搬空的超級市場,心裡竟像疼惜生病的孩子一般地愛上這塊土地。我不是港督,不是黃華,左右不了港人的命運。但此刻,我站在這裡,跟締造了經濟奇跡的香港的中國人在一起。而我,仍能應邀在中文系裡教古典詩,至少有半年的時間,我可以跟這些可敬的同胞並肩,不能做救星,只是「在一起」,只是跟年輕的孩子一起回歸於故國的文化。一九九七年,香港的命運會如何?我不知道,只知道曾有一個秋天,我在那裡,不是觀光客,是「在」那裡。

舊約《聖經》裡記載了一則三千年前的故事,那時老先知以利因年邁而昏聵無能,坐視寵壞的兒子橫行。小先知撒母耳卻仍是幼童,懵懵懂懂地穿件小法袍在空曠的大聖殿裡走來走去,然而,事情發生了,有一夜他聽見輕聲呼喚:

「撒母耳!」

他雖渴睡卻是個機警的孩子,跳起來,便跑到老以利面前:

「你叫我,我在這裡!」

「我沒有叫你,」老態龍鍾的以利說,「你去睡吧!」

孩子去躺下,他又聽到相同的叫喚:

「撒母耳!」

「我在這裡,是你叫我嗎?」他又跑到以利跟前。

「不是,我沒叫你,你去睡吧。」

第三次他又聽見那召喚的聲音,小小的孩子實在給弄糊塗了,但他仍然盡快跑到以利面前。

老以利驀然一驚,原來孩子已經長大了,原來他不是小孩子夢裡聽錯了話,不,他已聽到第一次天音,他已面對神聖的召喚。雖然他只是一個稚弱的小孩,雖然他連什麼是「天之鍾命」也聽不懂,可是,舊時代畢竟已結束,少年英雄會受天承運挑起八方風雨。

「小撒母耳,回去吧!有些事,你以前不懂,如果你再聽到那聲音,你就說:『神啊!請說,我在這裡。』」

撒母耳果真第四度聽到聲音,夜空爍爍,廊柱聳立如歷史,聲音從風中來,聲音從星光中來,聲音從心底的潮聲中來,來召喚一個孩子。撒母耳自此至死,一直是個威儀赫赫的先知,只因多年前,當他還是稚童的時候,他答應了那聲呼喚,並且說:「我,在這裡。」

我當然不是先知,從來沒有想做「救星」的大志,卻喜歡讓自己是一個「緊急待命」的人,隨時能說:「我在,我在這裡。」這輩子從來沒喝得那麼多,大約是一瓶啤酒吧,那是端午節的晚上,在澎湖的小離島。為了紀念屈原,漁人那一天不出海,小學校長陪著我們和家長會的朋友吃飯,對於仰著脖子的敬酒者你很難說「不」。他們喝酒的樣子和我習見的學院人士大不相同,幾杯下肚,忽然紅上臉來,原來酒的力量竟是這麼大的。起先,那些寬闊黧黑的臉不免有一份不自覺的面對台北人和讀書人的卑抑,但一喝了酒,竟人人爭著說起話來,說他們沒有淡水的日子怎麼苦,說淡水管如何修好了又壞了,說他們寧可傾家蕩產,也不要天天開船到別的島上去搬運淡水……

而他們嘴裡所說的淡水,從台北人看來也不過是鹹澀難嚥的怪味水罷了——只是於他們卻是遙不可及的美夢。

我們原來只是想去捐書,只是想為孩子們設置閱覽室,沒有料到他們紅著臉粗著脖子叫嚷的卻是水!這個島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島嶼,巖岸是美麗的黑得發亮的玄武石組成的。浪大時,水珠會跳過教室直落到操場上來,澄瑩的藍波裡有珍貴的丁香魚,此刻餐桌上則是酥炸的海膽,鮮美的小管……然而這樣一個島,卻沒有淡水……

我能為他們做什麼?在同盞共飲的黃昏,也許什麼都不能,但至少我在這裡,在傾聽,在思索我能做的事……

讀書,也是一種「在」。

有一年,到圖書館去,翻一本《春在堂筆記》,那是俞樾先生的集子,紅綢精裝的封面,打開封底一看,竟然從來也沒人借閱過,真是「古來聖賢皆寂寞」啊!心念一動,便把書借回家去,書在,春在,但也要讀者在才行啊,我的讀書生涯竟像某些人玩「碟仙」,彷彿面對作者的精魄。對我而言,李賀是隨召而至的,悲哀悼亡的時候,我會說:「我在這裡,來給我念那首《苦晝短》吧!念『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讀那首韋應物的《調笑令》的時候,我會輕輕地念「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一面覺得自己就是那從唐朝一直狂馳至今不停的戰馬,不,也許不是馬,只是一股激情,被美所迷,被莽莽黃沙和胭脂紅的落日所震懾,因而心緒萬千,不知所止的激情。

看書的時候,書上總有綽綽人影,其中有我,我總在那裡。

《舊約》創世記裡,墮落後的亞當在涼風乍至的伊甸園把自己藏匿起來。

上帝說:

「亞當,你在哪裡?」

他噤而不答。

如果是我,我會走出,說:

「上帝,我在,我在這裡,請你看著我,我在這裡。不比一個凡人好,也不比一個凡人壞,有我的遜順祥和,也有我的叛逆凶戾,我在我無限的求真求美的夢裡,也在我脆弱不堪一擊的人性裡,上帝啊,俯察我,我在這裡。」

我在,意思是說我出席了,在生命的大教室裡。

幾年前,我在山裡說過的一句話容許我再說一遍,作為終響:

「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生命,以什麼單位計量

這是一家小店舖,前面做門市,後面住家。

星期天早晨,老闆娘的兒子從後面衝出來,對我大叫一句:

「我告訴你,我的電動玩具比你的多!」

我不知道他在跟誰說話,四面一看,店裡只我一人,我才發現,這孩子在跟我作現代版的「石崇斗富」。

「你的電動玩具都是小的,我的,是大的!」小孩繼續叫陣。老天爺,這小孩大概太急於壓垮人,於是飢不擇食,居然來單挑我,要跟我比電動玩具的質跟量。我難道看起來會像一個玩電動玩具的小孩嗎?我只得苦笑了。

他其實是個蠻清秀的小孩,看起來也聰明機靈,但他為什麼偏偏要找人比電動玩具呢?

「我告訴你,我根本沒有電動玩具!」我彎腰跟那小孩說,「一個也沒有,大的也沒有,小的也沒有——你不用跟我比,我根本就沒有電動玩具,告訴你,我一點也不喜歡電動玩具。」

小孩目瞪口呆地望著我,正在這時候,小孩的爸爸在裡面叫他:

「回來,不要煩客人。」

(奇怪的是他只關心有沒有哪一宗生意被這小鬼吵掉了,他完全沒想到說這種話的兒子已經很有毛病了。)

我不能忘記那小孩驚奇不解的眼神。大概,這正等於你馳馬行過草原有人攔路來問:

「遠方的客人啊,請問你家有幾千駱駝?幾萬牛羊?」

你說:

「一隻也沒有,我沒有一隻駱駝、一隻牛、一隻羊,我連一隻羊蹄也沒有!」

又如雅美人問你:「你近年有沒有新船下水?下水禮中你有沒有準備夠多的芋頭?」

你卻說:

「我沒有船,我沒有豬,我沒有芋頭!」

這是一個奇怪的世界,計財的方法或用駱駝或用芋頭,或用田地,或用妻妾,至於黃金、鑽石、房屋、車子、古董一一都是可以計算的單位。

這樣看來,那孩子要求以電動玩具和我比畫,大概也不算極荒謬吧!

可是,我是生命,我的存在既不是「架」「棟」「頭」「輛」,也不是「畝」「艘」「匹」「克拉」等等單位所可以稱量評估的啊!

我是我,不以公斤,不以公分,不以智商,不以學位,不以暢銷的「冊數」。我,不納入計量單位。

情懷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成了一個容易著急的人。

行年漸長,許多要計較的事都不計較了,許多渴望的夢境也不再使人顛倒,表面看起來早已經是個可以令人放心循規蹈矩的良民,但在胸臆裡仍然暗暗的郁勃著一聲悶雷,等待某種不時的炸裂。

仍然落淚,在讀說部故事諸葛武侯廢然一歎,跨出草廬的時候;在途經羅馬看米開朗琪羅一斧一鑿每一痕都是開天闢地的悲願的時候;在深宵不寐,感天念地深視小兒女睡容的時候。

忽焉就四十歲了,好像覺得自己一身竟化成兩個,一個正咧嘴嬉笑,抱著手冷眼看另一個,並且說:

「嘿,嘿,嘿,你四十歲啦,我倒要看著你四十歲會變成什麼樣子哩!」

於是正正經經開始等待起來,滿心好奇興奮伸著脖子張望即將上演的「四十歲時」,幾乎忘了主演的人就是自己。

好幾年前,在朋友的一面素壁上看見一幅英文格言,說的是:

「今天,是此後餘生的第一天。」

我諦視良久,不發一語,心裡卻暗暗不服:

「不是的,今天是今生到此為止的最後一天。」

我總是著急,餘生有多少,誰知道呢?果真如詩人說的「百年梳三萬六千回」的悠悠櫛發歲月嗎?還是「四季倏來往,寒暑變為賊,偷人面上花,奪人頭上黑」的霸道不仁呢?有一年,眼看著患癌症的朋友史惟亮一寸寸地走遠,那天是二月十四,日曆上的情人節,他必然還有很纏綿不盡的愛情吧,「中國」總是那最初也是最後的戀人,然而,他卻走了,在情人節。

我走在什麼時候?誰知道?只知道世方大劫,一切活著的人都是叨天之幸,只知道,且把今天當作我的最後一天,該愛的,要來不及地去愛,該恨的,要來不及地去恨。

從印度、尼泊爾回來,有小小的人世間的得意,好山水,好遊伴,好情懷,人生至此,還復何求?還復何誇?回來以後,急著去看植物園的荷花,原來不敢期望在九月看荷的,但也許喀什米爾的荷花湖使人想癡了心,總想去看看自己的那片香紅,沒想到她們仍在那裡,比六月那次更灼然。回家忙打電話告訴慕蓉,沒想到這人險陰,竟然已經看過了。

「你有沒有想到,」她說,「就連這一池荷花,也不是我們『該』有的啊!」

人是要活很多年才知道感恩的,才知道萬事萬物包括投眼而來的翠色,附耳而至的清風,無一不是豪華的天寵。才知道生命中的每一剎那都是向永恆借來的片羽,才相信胸襟中的每一縷柔情都是無限天機所流瀉的微光。

而這一切,跟四十歲又有什麼關聯呢?

想起古代的東方女子,那樣小心在意地貯香膏於玉瓶,待香膏一點一滴地積滿了,她忽然竟渴望就地一擲,將猛烈的馨香並作一次揮盡,啊!只要那樣一度,夠了。

想起絕句裡的劍客:「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似君,誰有不平事?」分明一個按劍的俠者,在清晨跨鞍出門,渴望及鋒而試。

想起朋友亮軒少年十七歲,過中華路,在低矮的小館裡見於右任的一副聯「與世樂其樂,為人平不平」,私慕之餘,竟真能效志。人生如果真有可爭,也無非這些吧?

又想起楊牧的一把紙扇,扇子是在浙江紹興買的,那裡是秋瑾的故居,扇上題詩曰:

連雨清明小閣秋,

橫刀奇夢少時游。

百年堪羨越園女,

無地今生我擲頭。

冷戰的歲月是沒有擲頭顱的激情的。然而,我四十歲了,我是那揚瓶欲作一投擲的女子,我是那挎刀直行的少年。人世間總有一件事,是等著我去做的;石槽中總有一把劍,是等著我去拔的。

去年九月,我們全家四人到恆春一遊。由於娘家至今在屏東已住了二十八年,我覺得自己很有理由把那塊土地看作故鄉了。陽光薄金,秋風薄涼,貓鼻頭的激浪白亮如拋珠濺玉,立身蒼茫之際,回顧渺小的身世,一切幼時所曾羨慕的,此刻全都有了。曾聽人說流星劃空之際,如果能飛快地說出祈願便可實現,當時多想練好快利的口齒啊,而今,當流星過眼我只能知足地說:

「神啊,我一無祈求!」

可是,就在那一天,我走到一個小攤子前面,一些褐斑的小鳥像水果似的綁成一串吊在門口,我習慣地伸出手摸了一下。忽然,那隻鳥反身猛啄了我一口,我又痛又驚,急速地收回手來,惶然無措地愣在那裡。

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忘記痛,第一次想到鳥的生涯。

它必然也是有情有知的吧?它必然也正憂痛煎急吧?它也隱隱感到面對死亡的不甘吧?它也正鬱憤悲挫忽忽如狂吧?

我的心比我的手更痛了。這是我第一次遇見不幸的伯勞,在這以前它一直是我案頭古老的《詩經》裡的一個名字,「七月鳴鶪」,鶪,便是伯勞了,伯勞也是「勞燕分飛」典故里的一部分。

稍往前走,朋友指給我看烤好的鳥。再往前走,他指給我看堆積滿地的小伯勞鳥的嘴尖。

「抓到就先把嘴折下來,免得咬人。然後才殺來烤,剛才咬你的那種因為打算賣活的,所以嘴尖沒有折斷。」

朋友是個盡責的導遊,我卻迷離起來。這就是我的老家屏東嗎?這就是古老美麗的恆春古城嗎?這就是海灘上有著發光的「貝殼沙」的小鎮嗎?這就是入夜以後沼氣的藍焰會從小澤裡亮起來的神話之鄉嗎?「恆春」不該是「永恆的春天」嗎?為什麼有名的「關山落日」前,為什麼驚心動魄的萬里夕照裡,我竟一步步踩著小鳥的嘴尖?

要不要管這檔子閒事呢?

寄身在所謂的學術單位裡已經十幾年了,學人的現實和計較有時不下商人,一位坦白的教授說:

「要我幫忙做食品檢驗?那對我的研究計劃有什麼好處?這種事是該衛生署做的,他們不做了,我多管什麼閒事,我自己的Paper不出來,我在學術界怎麼混?」

他說的沒有錯。只是我有時會想起胡金銓的「龍門客棧」,大門砰然震開,白衣俠士飄然當戶。

「幹什麼的?」

「管閒事的!」

回答得多麼理直氣壯。

我為什麼想起這些?四十歲還會有少年俠情嗎?為什麼空無中總恍惚有一聲召喚,使人不安。

我不喜歡「善心人士」的形象,「慈眉善目」似乎總和衰老、婦道人家、愚弱有關。而我,做起事來總帶五分賭氣性質,氣生命不被尊重,氣環境不被珍惜。但是,真的,要不要管這檔閒事呢?管起來錢會浪費掉,睡眠會更不足,心力會更交瘁,而且,會被人看成我最不喜歡的「善士」的模樣,我還要不要插手管它呢?

教哲學的梁從香港來,驚訝地看我在屋頂上種出一畦花來。看到他,我忽然嘮嘮叨叨,在嬉笑中也哲學起來了。

「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終於慢慢明白,我能管的事太少了,北愛爾蘭那邊要打,你管得著嗎?巴基斯坦這邊要打,你壓得了嗎?小學四年級的音樂課本上有一首歌這樣說:『看我們少年英豪,抖著精神向前跑,從心底喊出口號,要把世界重改造,為著民族求平等,為著人類爭公道,要使全球萬國間,到處勝歡笑。』那時候每逢颳風,我就喜歡唱這首歌頂著風往前走。可是,三十年過去了,我不敢再說這樣的大話,『要把世界重改造』,我沒有這種本事,只好回家種一角花圃,指揮指揮四季的紅花綠卉。這就是辛稼軒說的,人到了一個年紀,忽然發現天下事管不了,只好回過頭來『乃翁依舊管些兒,管竹、管山、管水』。我呢,現在就管它幾朵花。」

說的時候自然是說笑的,朋友認真地聽,但我也知道自己向來雖不怕「以真我示人」,只是也不曾「以全我示人」。種花是真的,刻意去買了竹床竹椅放在陽台上看星星也是真的,卻像古代長安街上的少年,耳中猛聽得金鐵交鳴,才發覺抽身不及,自己又忘了前約,依然伸手管了閒事。

一夜,歇下馳騁終日的疲倦,十月的夜,適度的涼,我舒舒服服地獨倚在一張為看書而設計的躺榻上,算是對自己一點小小的縱容吧!生平好聊天,坐在研究室裡是與古人聊天,與西人聊天。晚上讀閒書讀報是與時人聊天。寫文章,則是與世人與後人聊天,旅行的時候則與達官貴人或老農老圃閒聊。想來屬於我的一生,也無非是聊了些天而已。

忽然,一雙憂鬱慍怒的眼睛從報紙右下方一個不顯眼的角落向我投視來——一雙鷹的眼睛,我開始不安起來。不安的原因也許是因為那怒睜的眼中天生有著鷹族的銳利奮揚,但是不止,還有更多。我靜靜地讀下去,在花蓮,一個叫玉裡的鎮,一個叫卓溪鄉古風村的地方,一隻「赫氏角鷹」被捕了。從來不知道赫氏角鷹的名字,連忙去查書,知道它曾在幾萬年前,從喜馬拉雅和雲南西北部南下,然後就留在中央山脈了,它不是台灣特有鳥類,也不是偶然過境的候鳥,而是「留鳥」。這一留,就是幾萬年,聽來像綿綿無盡期的一則愛情故事。

卻有人將這種鳥用鐵夾捕了,轉手賣掉,得到五千元。

我跳起來,打長途電話到玉裡,夜深了,沒人接。我又跑到桌前寫信,急著找限時信封作讀者投書。信封上了,我跑下樓去推腳踏車寄信,一看腕表已經清晨五點了,怎麼會弄到這麼晚的?也只能如此了,救生命要緊!

跨車回來,心中亦平靜亦激動,也許會帶來什麼麻煩,會有人罵我好出風頭,會有人說我圖名圖利,會有人鐵口直斷說:「我看她是要競選了!」不管他,我且先去睡兩個小時吧!我開始隱隱知道剛才的和那只鷹的一照面間我為什麼不安,我知道那其間有一種召喚,一種幾乎是命定的無可抗拒的召喚。那聲音柔和而沉實,那聲音無言無語,卻又清晰如面晤,那聲音說:「為那不能自述的受苦者說話吧!為那不能自伸的受屈者表達吧!」

而後,經過報上的風風雨雨,偵騎四出,卻不知那只鷹流落在哪裡,我的生活從什麼時候開始竟和一隻鷹莫名其妙地連在一起了?每每我凝視照片,想像它此刻的安危,人生際遇,真是奇怪。過了二十天,我人到花蓮,主持了兩個座談會,當晚住在旅社裡。當門一關,廊外海潮聲隱隱而來,心中竟充滿異樣的感激。生平住過的旅社雖多,這一間卻是花蓮的父老為我預定並付錢的。我感激的是自己那一點的善意和關懷被人接納。有時也覺得自己像說法化緣的老僧,雖然每遭白眼,但也能和人結成肝膽相照的朋友。我今夕蒙人以一飯相款,設一榻供眠,真當謝天,比起古代風餐露宿的苦行僧,我是幸運的。

第二天一早搭車到宜蘭,聽說上次被追索的赫氏角鷹便是在偷運台北的途中死在那裡。我和鳥類專家張萬福從羅東問到宜蘭,終於在一家「山產店」的凍箱裡找到那只曾經搏雲而上的高山生靈,而今是那樣觸手如堅冰的一塊屍骨。站在午間陌生的小市鎮上,山產店裡一罐罐的毒蛇藥酒,從架上俯視我。這樣的結果其實多少也是意料中的,卻仍忍不住悲愴。四十歲了,一身僕僕,站在小城的小街上,一家陳敗的山產店前,不肯服輸的心底,要對抗的究竟是什麼呢?

和張萬福匆匆包了它就趕北宜公路回家了,黃昏時在台北道別,看他再繼續趕往台中的路,心中充滿感恩之意。只為我一通長途電話,他就肯捨掉兩天的時間,背著一大包幻燈片,從台中台北再轉花蓮去「說鳥」。此人也是一奇,阿美族人,台大法律系畢業,在美軍顧問團做事,拿著高薪,卻忽然發現所謂律師常是站在有錢有勢卻無理的一邊,這一驚非同小可,於是棄職而去,一跑跑到大度山的東海潛心研究起鳥類生態來。故事聽起來像江洋大盜忽然收山不做而削髮皈依,反度起眾人一般神奇。而他卻是如此平實的一個人,會傻里傻氣呆在野外從早上六點到下午六點,仔細數清楚棕面鶯的母鳥餵了四百八十次小鳥的記錄。並且會在座談會上一一學鳥類不同的鳴聲。而現在,「赫氏角鷹」交他去做標本,一周以後那胸前一片粉色羽毛的幼鷹會乖乖地張開翅膀,乖乖地停在標本架上,再也沒有鐵夾去夾它的腳了,再也沒有商人去輾轉販賣它了,那永恆的展翼啊!台北的暮色和塵色中,我看他和鷹絕塵而去,心中的冷熱一時也說不清。

我是個愛鳥人嗎?不是,我愛的那個東西必然不叫鳥,那又是什麼呢?或許是鳥的振翅奮揚,是一掠而過,將天空橫渡的意氣風發。也許我愛的仍不是這個,是一種說不清的生命力的展示,是一種突破無限時空的渴求。

曾在翻譯詩裡愛過希臘廢墟的漫草荒煙,曾在風景明信片上愛過夏威夷的明媚海灘,曾在線裝書裡迷上「黃河之水天上來」,曾在江南的歌謠裡想自己駕一葉迷途於十里荷香的小舟……而半生碌碌,燈下驚坐,忽然發現魂牽夢縈的仍是中央山脈上一隻我未曾及睹其生面的一隻鷹鳥。

四十歲了,沒有多餘的情感和時間可以揮霍,且專致地愛腳跟下的這片土地吧!且虔誠地維護頭頂的那片青天吧!生平不識一張牌,卻生就了大賭徒的性格,押下去的那份籌碼其數值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是餘生的歲歲年年,賭的是什麼?是在我垂睫大去之際能看到較澄澈的河流,較清鮮的空氣,較青翠的森林,較能繁息生養的野生生命……輸贏何如?誰知道呢?但身經如此一番大搏,為人也就不枉了。

和丈夫去看一部叫《女人四十一枝花》的電影,回家的路上格格笑個不停,好萊塢的愛情向來是如此簡單荒唐。

「你呢?」丈夫打趣,「你是不是女人四十一枝花?」

「不是,」我正色起來,「我是『女人四十一枚果』,女人四十歲還作花,也不是什麼含苞盛放的花了,但是如果是果呢,倒是透青透青初熟的果子呢!」

一切正好,有看雲的閒情,也有猶熱的肝膽,有尚未收斂也不想收斂的遭人妒的地方,也有平凡敦實容許別人友愛的餘裕,有高齡的父母仍容我嬌癡無忌如稚子,也有廣大的國家容我去展懷一抱如母親,有霍然而怒的盛氣,也有湛然一笑的淡然。

還有什麼可說呢?芽嫩已過,花期已過,如今打算來做一枚果,待果熟蒂落,願上天復容我是一粒核,縱身大化,在新著土處,期待另一度的芽葉。

只因為年輕啊

一 愛——恨

小說課上,正講著小說,我停下來發問:

「愛的反面是什麼?」

「恨。」

大約因為對答案很有把握,他們回答得很快而且大聲,神情明亮愉悅,此刻如果教室外面走過一個不懂中國話的老外,隨他猜一百次也猜不出他們唱歌般快樂的聲音竟在說一個「恨」字。

我環顧教室,心裡浩歎,只因為年輕啊,只因為太年輕啊,我放下書,說:

「這樣說吧,譬如說你現在正談戀愛,然後呢?分手了,過了五十年,你七十歲了,有一天,黃昏散步,冤家路窄,你們又碰到一起了,這時候,對方定定地看著你,說:

「『×××,我恨你!』

「如果情節是這樣的,那麼,你應該慶幸,居然被別人痛恨了半個世紀,恨也是一種很容易疲倦的情感,要有人恨你五十年也不簡單,怕就怕在當時你走過去說:

「『×××,還認得我嗎?』

「對方愣愣地呆望著你說:

「『啊,有點面熟,你貴姓?』」

全班學生都笑起來,大概想像中那場面太滑稽太尷尬吧?

「所以說,愛的反面不是恨,是漠然。」

笑罷的學生能聽得進結論嗎?——只因太年輕啊,愛和恨是那麼容易說得清楚的一個字嗎?

二 受創

來採訪的學生在客廳沙發上坐成一排,其中一個發問道:

「讀你的作品,發現你的情感很細緻,並且總是在關懷,但是關懷就容易受傷,對不對?那怎麼辦呢?」

我看了她一眼,多年輕的額,多年輕的頰啊,有些問題,如果要問,就該去問歲月,問我,我能回答什麼呢?但她的明眸定定地望著我,我忽然笑了起來,幾乎有點促狹的口氣:

「受傷,這種事是有的——但是你要保持一個完完整整不受傷的自己做什麼用呢?你非要把你自己保衛得好好的不可嗎?」

她驚訝地望著我,一時也答不上話。

人生世上,一顆心從擦傷、灼傷、凍傷、撞傷、壓傷、扭傷,乃至到內傷,哪能一點傷害都不受呢?如果關懷和愛就必須包括受傷,那麼就不要完整,只要撕裂,基督不同於世人的,豈不正在那雙釘痕宛在的受傷手掌嗎?

小女孩啊,只因年輕,只因一身光燦晶潤的肌膚太完整,你就捨不得碰撞就害怕受創嗎?

三 經濟學的旁聽生

「什麼是經濟學呢?」他站在台上,戴眼鏡,灰西裝,聲音平靜,典型的中年學者。

台下坐的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而我,是置身在這二百人大教室裡偷偷旁聽的一個。

從一開學我就昂奮起來,因為在課表上看見要開一門「社會科學概論」的課程,包括四位教授來設「政治」「法律」「經濟」「人類學」四個講座。想起可以重新做學生,去聽一門門對我而言嶄新的知識,那份喜悅真是掩不住藏不嚴,一個人坐在研究室裡都忍不住要輕輕地笑起來。

「經濟學就是把『有限資源』做『最適當的安排』以得到『最好的效果』。」

台下的學生沙沙地抄著筆記。

「經濟學為什麼發生呢?因為資源『稀少』,不單物質『稀少』,時間也『稀少』,——而『稀少』又是為什麼?因為,相對於『慾望』,一切就顯得『稀少』了……」

原來是想在四門課裡跳過經濟學不聽的,因為覺得討論物質的東西大概無甚可觀,沒想到一走進教室來竟聽到這一番解釋。

「你以為什麼是經濟學呢?一個學生要考試,時間不夠了,書該怎麼念,這就叫經濟學啊!」

我愣在那裡反覆想著他那句為什麼有經濟學——因為稀少——為什麼稀少,因為慾望而麻顫驚動,如同山間頑崖愚壁偶聞大師說法,不免震動到石骨土髓格格作響的程度。原來整場生命也可作經濟學來看,生命也是如此短小稀少啊!而人的不幸卻在於那顆永遠渴切不止的有所索求,有所躍動,有所未足的心,為什麼是這樣的呢?為什麼竟是這樣的呢?我癡坐著,任淚下如麻不敢去動它,不敢讓身旁年輕的助教看到,不敢讓大一年輕的孩子看到。奇怪,為什麼他們都不流淚呢?只因為年輕嗎?因年輕就看不出生命如果像戲,也只能像一場短短的獨幕劇嗎?「朝如青絲暮成雪」,乍起乍落的一朝一暮間又何嘗真有少年與壯年之分?「急罰盞,夜闌燈滅」,匆匆如赴一場喧嘩夜宴的人生,又豈有早到晚到早走晚走的分別?然而他們不悲傷,他們在低頭記筆記。聽經濟學聽到哭起來,這話如果是別人講給我聽的,我大概會大笑,笑人家的濫情,可是……

「所以,」經濟學教授又說話了,「有位文學家卡萊亞這樣形容:經濟學是門『憂鬱的科學』……」

我疑惑起來,這教授到底是因有心而前來說法的長者,還是以無心來度脫的異人?至於滿堂的學生正襟危坐是因歲月尚早,早如揭衣初涉水的淺溪,所以才凝然無動嗎?為什麼五月山梔子的香馥裡,獨獨旁聽經濟學的我為這被一語道破的短促而多欲的一生而又驚又痛淚如雨下呢?

四 如果作者是花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詩選的課上,我把句子寫在黑板上,問學生:

「這句子寫得好不好?」

「好!」

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像真心的,大概在強說愁的年齡,很容易被這樣工整、俏皮而又悵惘的句子所感動吧?

「這是詩句,寫得比較文雅,其實有一首新疆民謠,意思也跟它差不多,卻比較通俗,你們知道那歌詞是怎麼說的?」

他們反應靈敏,立刻爭先恐後地叫出來:

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

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地開。

美麗小鳥飛去不回頭,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那性格活潑的乾脆就唱起來了。

「這兩種句子從感性上來說,都是好句子,但從邏輯上來看,卻有不合理的地方——當然,文學表現不一定要合邏輯,但是我還是希望你們看得出來問題在哪裡。」

他們面面相覷,又認真地反覆念誦句子,卻沒有一個人答得上來。我等著他們,等滿堂紅潤而聰明的臉,卻終於放棄了,只因太年輕啊,有些悲涼是不容易覺察的。

「你知道為什麼說『花相似』嗎?是因為陌生,因為我們不懂花,正好像一百年前,我們中國人很少看到外國人,所以在我們看起來,他們全是一個樣子,而現在呢,我們看多了,才知道洋人和洋人大有差別,就算都是美國人,有的人也有本領一眼看出住紐約、舊金山和南方小城的不同。我們看去年的花和今年的花一樣,是因為我們不是花,不曾去認識花,體察花,如果我們不是人,是花,我們會說:

「『看啊,校園裡每一年都有全新的新鮮人的面孔,可是我們花卻一年老似一年了。』

「同樣的,新疆歌謠裡的小鳥雖一去不回,太陽和花其實也是一去不回的,太陽有知,太陽也要說:

「『我們今天早晨升起來的時候,已經比昨天疲軟蒼老了,奇怪,人類卻一代一代永遠有年輕的面孔……』

「我們是人,所以感覺到人事的滄桑變化,其實,人世間何物沒有生老病死,只因我們是人,說起話來就只能看到人的痛,你們猜,那句詩的作者如果是花,花會怎麼寫呢?」

「年年歲歲人相似,歲歲年年花不同。」他們齊聲回答。

他們其實並不笨,不,他們甚至可以說很聰明,可是,剛才他們為什麼全不懂呢?只因為年輕,只因為對宇宙間生命共有的枯榮代謝的悲傷有所不知啊!

五 高倍數顯微鏡

他是一個生物系的老教授,外國人,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退休了。

「小時候,父親是醫生,他看病,我就站在他旁邊,他說:『孩子,你過來,這是哪一塊骨頭?』我就立刻說出名字來……」

我喜歡聽老年人說自己幼小時候的事,人到老年還不能忘的記憶,大約有點像太湖底下撈起的石頭,是洗淨塵泥後的硬瘦剔透,上面附著一生歲月所沖積洗刷出的浪痕。

這人大概注定要當生物學家的。

「少年時候,喜歡看顯微鏡,因為那裡面有一片神奇隱秘的世界,但是看到最細微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了,心裡不免想,趕快做出高倍數的新式顯微鏡吧,讓我看得更清楚,讓我對細枝末節瞭解得更透徹,這樣,我就會對生命的原質明白得更多,我的疑難就會消失……」

「後來呢?」

「後來,果然顯微鏡愈做愈好,我們能看清楚的東西,愈來愈多,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我並沒有成為我自己所預期的『更明白生命真相的人』,糟糕的是比以前更不明白了,以前的顯微鏡倍數不夠,有些東西根本沒發現,所以不知道那裡隱藏了另一段秘密,但現在,我看得愈細,知道的愈多,愈不明白了,原來在奧秘的後面還連著另一串奧秘……」

我看著他清漸消的頰和清灼明亮的眼睛,知道他是終於「認了」,半世紀以前,那意氣風發的少年以為只要一架高倍數的顯微鏡,生命的秘密便迎刃可解,什麼使他敢生出那番狂想呢?只因為年輕吧?只因為年輕吧?而退休後,在校園的行道樹下看花開花謝的他終於低眉而笑,以近乎耍賴的口氣說:

「沒有辦法啊,高倍數的顯微鏡也沒有辦法啊,在你想盡辦法以為可以看到更多東西的時候,生命總還留下一段奧秘,是你想不通猜不透的……」

六 浪擲

開學的時候,我要他們把自己形容一下,因為我是他們的導師,想多知道他們一點。

大一的孩子,新從成功嶺下來,從某一點上看來,也只像高四罷了,他們倒是很合作,一個一個把自己盡其所能地描述了一番。

等他們說完了,我忽然覺得驚訝不可置信,他們中間照我來看分成兩類,有一類說「我從前愛玩,不太用功,從現在起,我想要好好讀點書」,另一類說「我從前就只知道讀書,從現在起我要好好參加些社團,或者去郊遊」。

奇怪的是,兩者都有輕微的追悔和遺憾。

我於是想起一段三十多年前的舊事,那時流行一首電影插曲(大約是叫《漁光曲》吧),阿姨舅舅都熱心播唱,我雖小,聽到「月兒彎彎照九州」覺得是可以同意的,卻對其中另一句大為疑惑。

「舅舅,為什麼要唱『小妹妹青春水裡流(或「丟」?不記得了)』呢?」

「因為她是漁家女嘛,漁家女打魚不能去上學,當然就浪費青春啦!」

我當時只知道自己心裡立刻不服氣起來,但因年紀太小,不會說理由,不知怎麼吵,只好不說話,但心中那股不服倒也可怕;可以埋藏三十多年。

等讀中學聽到「春色惱人」,又不死心地去問,春天這麼好,為什麼反而好到令人生惱,別人也答不上來,那討厭的甚至眨眨狎邪的眼光,暗示春天給人的惱和「性」有關。但事情一定不是這樣的,一定另有一個道理,那道理我隱約知道,卻說不出來。

更大以後,讀《浮士德》,那些埋藏許久的問句都匯攏過來,我隱隱知道那裡有一番解釋了。

年老的浮士德,坐對滿屋子自己做了一生的學問,在典籍冊頁的陰影中他乍乍瞥見窗外的四月,歌聲傳來,是慶祝復活節的喧嘩隊伍。那一霎間,他懊悔了,他覺得自己的一生都拋擲了,他以為只要再讓他年輕一次,一切都會改觀。中國元雜劇裡老旦上場照例都要說一句「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說得淡然而確定,也不知看戲的人驚不驚動),而浮士德卻以靈魂押注,換來第二度的少年以及因少年才「可能擁有的種種可能」。可憐的浮士德,學究天人,卻不知道生命是一樁太好的東西,好到你無論選擇什麼方式度過,都像是一種浪費。

生命有如一枚神話世界裡的珍珠,出於沙礫,歸於沙礫,晶光瑩潤的只是中間這一段短短的幻象啊!然而,使我們顛之倒之甘之苦之的不正是這短短的一段嗎?珍珠和生命還有另一個類同之處,那就是你傾家蕩產去買一粒珍珠是可以的,但反過來你要拿珍珠換衣換食卻是荒謬的,就連鑲成珠墜掛在美人胸前也是無奈的,無非使兩者合作一場「慢動作的人老珠黃」罷了。珍珠只是它圓燦含彩的自己,你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它,你只能歡喜或喟然——因為你及時趕上了它出於沙礫且必然還原為沙礫之間的一段燦然。

而浮士德不知道——或者執意不知道,他要的是另一次「可能」,像一個不知是由於技術不好或是運氣不好的賭徒,總以為只要再讓他玩一盤,他準能翻本。三十多年前想跟舅舅辯的一句話我現在終於懂得該怎麼說了,打魚的女子如果算是浪擲青春的話,挑柴的女子豈不也是嗎?讀書的名義雖好聽,而令人眼目為之昏眊,脊骨為之佝僂,還不該算是青春的虛擲嗎?此外,一場刻骨的愛情就不算煙雲過眼嗎?一番功名利祿就不算滾滾塵埃嗎?不是啊,青春太好,好到你無論怎麼過都覺是浪擲,回頭一看,都要生悔。

「春色惱人」那句話現在也懂了,世上的事最不怕的應該就是「兵來有將可擋,水來以土能掩」,只要有對策就不怕對方出招。怕就怕在一個人正小小心心地和現實生活斗陣,打成平手之際,忽然陣外冒出一個叫宇宙大化的對手,他斜裡殺出一記叫「春天」的絕招,身為人類的我們真是措手不及。對著排天倒海而來的桃紅柳綠,對著蝕骨的花香,奪魂的陽光,生命的豪奢絕艷怎能不令我們張皇無措,當此之際,真是不做什麼即要懊悔——做了什麼也要懊悔。春色之叫人氣惱跺腳,就是氣在我們無招以對啊!

回頭來想我導師班上的學生,聰明穎悟,卻不免一半為自己的用功後悔,一半為自己的愛玩後悔——只因年輕啊,只因太年輕啊,以為只要換一個方式,一切就扭轉過來而無憾了。孩子們,不是啊,真的不是這樣的!生命太完美,青春太完美,甚至連一場匆匆的春天都太完美,完美到像喜慶節日裡一個孩子手上的氣球,飛了會哭,破了會哭,就連一日日空癟下去也是要令人哀哭的啊!

所以,年輕的孩子,連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難道也看不出來嗎?生命是一個大債主,我們怎麼混都是他的積欠戶。既然如此,乾脆寬下心來,來個「債多不愁」吧!既然青春是一場「無論做什麼都覺是浪擲」的憾意,何不反過來想想,那麼,也幾乎等於「無論誠懇地做了什麼都不必言悔」,因為你或讀書或玩,或作戰,或打魚,恰恰好就是另一個人歎氣說他遺憾沒做成的。

——然而,是這樣的嗎?不是這樣的嗎?在生命的面前我可以大發職業病做一個把別人都看作孩子的教師嗎?抑或我仍然只是一個太年輕的蒙童,一個不信不服欲有所辯而又語焉不詳的蒙童呢?

有求不應和未求已應

香港有間廟,叫黃大仙,香火一向鼎盛,原因很簡單,據說此廟是「有求必應」的。人生是如此繁難多災,亟待解決的問題是如此千頭萬緒,找個「有求必應」的靠山來仰仗一下,事情便過關了,這樣的黃大仙怎能不受歡迎呢?

黃大仙一度也隨著移民潮去了加拿大,不料水土不服,法力驟減,善男信女,也只能徒呼奈何。

華人似乎有其自設的對神明的檢驗標準,華人現實,所以規定神明應該乖乖地「有求必應」,它是「超級僕人」,它有義務把我們的夢想一一付諸實現。

然而,對我而言,回顧走過的路,如果我有什麼可以感謝上蒼的,恐怕不在於某些祈禱曾蒙垂聽,而是在於某些祈禱始終不蒙成全。

過年了,我們祝福別人「心想事成」。那麼,有沒有人肯相信「心想事不成」,也可能是一項更大的祝福呢?

年少的時候,一個柔髮及肩的女子或一個黑睛凝靜的男子,都能令我們目眩神迷、魂不守舍。但那人卻始終並沒有發現你的那把幽埋在心底深處的熔岩一般的戀火。你祈禱,你哀告,你流淚,你說:

「讓那人看見我吧!讓那人鍾情我吧!」

然而神明不理你,天地也麻木漠然,沒有一點同情。你哀婉欲死,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可是,二十年後,你又看見那人,那人風華已老,談吐無趣,那人身旁的配偶也傖俗黯敗。你驚訝萬分,原來那人並不出色,原來當年上蒼不曾俯聽你的祈求是一項極為仁慈的安排。你其實另有仙侶,你原來命中注定要跟更好的人生出更好的孩子,你所渴想的雖不曾「心想事成」但事情卻發展得更好,超乎我們的祈求和夢想。

還有,你詛咒過人嗎?

「去死!去死!早死早乾淨!」你曾經惡狠狠地這樣說過嗎?

這種詛咒有時矛頭也會翻轉過來針對自己:

「我巴不得我死掉才好!」

為了表示心意堅決,你說得一字字錚然有聲,如鐵石相擊,並且火花四射。

碰到這種時候,如果有位新上任的笨笨的天使聽到了「我的志願」(這個中學時代常見的作文題目),於是立刻開恩為你成就了。天哪!那麼你我周圍真不知要枉死多少人了!其中包括老闆、上司、總統或部長、行騙的商家、出軌的情人、可恨的競爭對手、討厭的同事、對你性騷擾的人,以及至親如兄弟姊妹夫妻子女的人……當然,很可能也包括你我自己。真不敢想像那種橫屍遍野的慘相。

好在上帝很懂語意學(Semantics),眾天使也多半經驗老到,不至讓你我的噁心妄念「心想事成」。想來老天使大概常常告誡小天使:

「千萬注意哦!如果你聽到詛咒人死的祈願,千萬別當真啦!那只代表說話的人自己氣瘋了。別管他,等等就好了。你如果真照著世人一時的祈望為甲殺乙,為乙殺丙,那麼全世界的人不出三天全部都死光光了,這樣,我們天使豈不要集體失業了?反正,大家都不免是別人恨之入骨的人。人類成天不是你恨我,便是我恨他,我們天使不必再插一腳。世人雖壞,但也沒壞到該全體滅種的程度,所以,就讓他們心想事不成好了。」

對,好在「心想事不成」。啊,在我還沒有成為純潔無瑕的聖人之前,在貪念癡迷和愚妄仍是我主要本質的時候,上帝,求你務必不要成全我無知的要求或詛咒吧!

是的,我祈求財富,你不給我,你說,整個城市的人都在儉儉省省、巴巴結結,量入為出,你有什麼權利要求錦衣玉食、揮金如土?財富是一種厄運,你會因而從常民的生活中被判出局。你會從此聽不懂好些貧苦兄弟姊妹的告白。想想看,你雖不富,但一副不必背著黃金寶囊的肩膀是多麼輕省啊!

我祈望絕世的美麗,奇跡並沒有發生,你說,如果蜜蜂沒有索取金冠,螞蟻沒有禱求珠履,你又何須湖水般的澄目或花瓣似的紅唇呢?一雙眼,只要讀得懂人間疾苦,也就夠了吧?兩片唇,只要能輕輕吟出自己心愛的古老詩句,也就夠了吧?

我嚮往聰明,我夢想自己是天縱之才,但你背過臉去,對我的陳述不予理會。你說:「孩子,我愛你,我何忍把這麼鋒刃的利劍給你?你會因而皮破血流,筋斷脈絕的。你就用你那一點點小才幹去努力、去困頓、去撞頭、去驗證吧!你在百思不辨、千思不解之餘收穫的心得,其實反而更能和世人對話。才高八斗之人如萬丈瀑布,壯觀雖壯觀,其下卻難於汲水。你就安心做一注小小山泉,涓滴不絕,可鑒可飲,不是也很好嗎?」

「可不可以給我一張玫瑰花瓣堆疊的芳香軟床?」

「我搞不懂你要那麼奇怪的東西來幹什麼?」你說,「但我會給你甜美,如一罈陳年冬蜜的凝定睡眠。」

「贈我紅寶石的墜子,讓我的頸項因而華美璀璨!」

「偏不,」你說,「但我會讓你家南面陽台的蝴蝶蘭今年春天開出艷紫的雲霞!」

「讓我全然健康,無病無痛,這一點,總不算要求過分吧?」

「不,」你說,「我賜你友誼,你和你的朋友會因同病而相憐,且相恤相濡。」

美國詩人佛洛斯特曾有一首詩,談及森林中有兩條小路,他選擇了一條,卻不免好奇,如果踏上的是另一條路呢?會有更迷人的風景嗎?會有更平坦的地面嗎?會有更柔軟厚實的落葉嗎?會有更響徹雲霄的鳥鳴或更為柔和芬芳的清風嗎?

啊!我為我自己走過的路感謝,我也為我糊里糊塗踏上的另一條路而感謝。感謝我那些小小的心願和祈禱,在一路行來之際曾蒙垂聽成全,更感謝那些未蒙應允的夙願。原來「心想事不成」也是好事一樁,原來「有求不應」也大可以另起佳境。原來另一條路有可能是更好的路,雖然是被逼著走上去的。

唐人張謂有句這樣的詩:「看花尋徑遠,聽鳥入林迷。」人生的途程不也如此嗎?每一條規劃好的道路、每一個經緯坐標明確固定的位置,如果依著手冊的指示而到達了固然可羨可慕,但那些「未求已應」的恩惠卻更令人驚艷。那被嚶嚶鳥鳴所引渡而到達的迷離幻域,那因一朵花的呼喚而誤闖的桃源,才是上天更慷慨的福澤的傾注。

曾經,我急於用我的小手向生命的大掌中掏取一粒粒耀眼的珍寶,但珍寶乍然消失,我抓不到我想要的東西。可是,也在這同時,我知道我被那溫暖的大手握住了。手裡沒有東西,只有那雙手掌而已,那掌心溫暖厚實安妥,是「未求已應」的生命的觸握。

高處何所有——贈給畢業同學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一位老酋長正病危。

他找來村中最優秀的三個年輕人,對他們說:

「這是我要離開你們的時候了,我要你們為我做最後一件事,你們三個都是身強體壯而又智慧過人的好孩子,現在,請你們盡其可能地去攀登那座我們一向奉為神聖的大山,你們要盡其可能爬到最高超最凌越的地方,然後,折回頭來告訴我你們的見聞。」

三天後,第一個年輕人回來了,他笑生雙靨,衣履光鮮:

「酋長,我到達山頂了,我看到繁花夾道,流泉淙淙,鳥鳴嚶嚶,那地方真不壞啊!」

老酋長笑笑說:

「孩子,那條路我當年也走過,你說的鳥語花香的地方不是山頂,而是山麓,你回去吧!」

一周以後,第二個年輕人也回來了,他神情疲倦,滿臉風霜:

「酋長,我到達山頂了,我看到高大肅穆的松樹林,我看到禿鷹盤旋,那是一個好地方。」

「可惜啊!孩子,那不是山頂,那是山腰,不過,也難為你了,你回去吧!」

一個月過去了,大家都開始為第三位年輕人的安危擔心,他卻一步一蹭,衣不蔽體地回來了,他發枯唇燥,只剩下清炯的眼神:

「酋長,我終於到達山頂了,但是,我該怎麼說呢?那裡只有高風悲旋,藍天四垂。」

「你難道在那裡一無所見嗎?難道連蝴蝶也沒有一隻嗎?」

「是的,酋長,高處一無所有,你所能看到的,只有你自己,只有『個人』被放在天地間的渺小感,只有想起千古英雄的悲激心情。」

「孩子,你到的是真的山頂,按照我們的傳統,天意要立你做新酋長,祝福你。」

真英雄何所遇?他遇到的是全身的傷痕,是孤單的長途,以及愈來愈真切的渺小感。

比講理更多

這世上有人不跟我們講道理,我們賺的錢,他們來偷,我們跟他簽契約,他們不遵守,我們對他好,他卻忘恩負義,這種人,我們叫他們「壞人」。

好在這世上大部分的人肯和我們講道理,或者接近講道理。我們買了車票,便可以上車;我們向對方點頭,多半能收回微笑,或者咧嘴;我們付出半斤豬肉的價錢,多半可以買到七兩(十六兩制)的豬肉回來,這種人,我們叫他們「普通的人」。

但是,這世界上,卻有一些人,比肯講理的人對我們更好,這種人無以名之,勉強說,他們是「有恩於我們的人」。

譬如我們問路,那素昧平生的路人,不但願意詳細告訴你,甚至還肯陪你走一段;或像我們小時候的老師,容忍我們的遲鈍和愚笨,向我們不厭其詳地解釋一道數學題。或者是有花的春天早晨,有茶的冬天深夜,我們偶然翻書,翻到遠在二千年前或此刻生活在八萬里外一位哲人的智慧,當下恨不得找他們道謝,但他們卻不知身在何處?而我們,何德何能,卻大模大樣地享受著哲人一生苦思焦慮的智慧結晶,接受他們驚人的可愛的「人生導遊」,他們待我們如此之好,遠遠超過我們本分應得的。事實上,這個世界上,待我們恩情超出「常理之外」的人太多了。

至於我們自己呢?是不是一板一眼地和別人進行數學式的,講理而毫不吃虧的人生交易呢?或者,我們肯比講「理」更多走一步,走到不與人計較的「情」的世界裡來呢?

待理

我夢見我在整理東西,並且在屋子裡摸摸索索地走來走去。整理東西倒不奇怪,我這半生都在整理東西,並且一直也沒整理好。其中大而言之,是想整理自己,自己的所愛所憎所欲所求所歌所哭;小而言之,是想整理好桌上的信件,櫃中的資料,黃昏時從斜陽裡收回來的衣服,或者一陣雨後滿陽台的落葉。

我一直都在整理,並且一直也沒整理好,例如一顆女兒小時落下的乳牙,我每次把它從桌上拿起來,遲疑許久,想用資料分類法的觀念把它放入什麼地方去,可是,女兒是我的骨肉,乳牙是她的骨肉,對於骨肉的骨肉,我偏著頭呆想,不知哪一種檔案裡可以容它。於是,我又把它放回桌上,我的桌子至今仍是「待整理」狀態,人世間原有太多歸不了檔的東西。

而在夢中,我忽然翻出了一件大東西,我費力地辨認那東西,發現是一個人體!我再仔細看,原來是死去許久的人體,干而脆,並且極輕,摸起來像陳年的舊燈籠,內層是支離破碎的竹篾,外層是剝落的薄紙,我追根究底地又看了一遍,才有一個驚人的大發現,那不是別人,它正是我自己,夢裡的我不免納悶道:

「奇怪,原來我死了,怎麼都沒有人來告訴我一聲?」

我忽然決定要去埋她,這一次決定做得乾脆利落,與我平時整理雜物的作風完全不同。

然後,我醒了並且聽到四月清晨雀鳥的碎語,我忽然不知道該怎麼整理這段夢。不是前天夢中還傻里傻氣為了答不出考卷上的問題而急得自以為仍是「考試如天大」的十六歲小女孩嗎?怎麼忽然之間又把回望的頭向前看,並且看到了死亡?更奇怪的是居然我已成灰成塵,彷彿死在古代的漢墓或大漠沙塚中的女子,難道夢中的我是千年後的我,偶發清興,又來這世上整理舊檔案嗎?

一向被朋友看作積極樂觀,其實就我自己而言,我只承認「貪心」,像抓住滿把糖果捨不得放手的小孩,既枕煙雨,又愛晴嵐;既仰古松千丈,復不免戀棧於伏在陰濕處的小蒼苔。然而,我之所以貪惜,之所以疼熱,恐怕都是由於深知這一切皆是稍縱即逝,那些秉燭夜遊的人,那些皓首窮經的人,那些餐霞飲露以修道的人,其基本背景恐怕皆是由於感知生命的大悲涼與大愴痛吧!

今年春天,我對友人說:

「我相信愛情,不相信生命,雖然前者也脆弱。」

生命是一項隨時可以中止的契約,愛情在最釅美的時候,卻可以跨越生死。

推醒身邊那人,我絮絮地說著自己的夢,他聽完了,忽然擁住我,答非所問地說:

「謝謝!謝謝你!」

「謝?謝什麼?」

「謝謝你仍然活著,並且在我身邊。」

我一時語哽,忽然,我發覺了更多有待整理的紛雜,只是,我真的要整理它嗎?

鼻子底下就是路

走下地下鐵,只見中環車站人潮洶湧,是名副其實的「潮」,一波復一波,一濤疊一濤。在世界各大城的地下鐵裡,香港開始得晚,反而後來居上,做得非常壯觀利落。但車站也的確大,搞不好明明要走出去的卻偏偏會走回來。

我站住,盤算一番,要去找個人來問話。雖然滿車站都是人,但我問路自有我精挑細選的原則:

第一,此人必須慈眉善目,犯不上問路問上凶煞惡神。

第二,此人走路速度必須不徐不疾,走得太快的人你一句話沒說完,他已竄到十公尺外去了,問了等於白問。

第三,如果能碰到一對夫婦或情侶最好,一方面「一箭雙鵰」,兩個人裡面至少總有一個會知道你要問的路,另一方面大城市裡的孤身女子甚至孤身男子都相當自危,陌生人上來搭話,難免讓人害怕,一對人就自然而然的膽子大多了。

第四,偶然能向慧黠自信的女孩問上話也不錯,她們偶或一時興起,也會陪我走上一段路的。

第五,站在路邊作等人狀的年輕人千萬別去問,他們的一顆心早因為對方的遲到急得沸騰起來,哪裡有情緒理你,他和你說話之際,一分神說不定就和對方錯開了,那怎麼可以!

今天運氣不錯,那兩個邊說邊笑的、衣著清爽的年輕女孩看起來就很理想,我於是趕上前去,問:

「母該壘(『不該你』,即對不起之意),『德輔道中』頂航(頂是『怎』的意思,航是『行走』的意思)?」我用的是新學的廣東話。

「啊!果邊航(這邊行)就得了(就可以了)!」

兩人還把我送到正確的出口處,指了方向,甚至還問我是不是台灣來的,才道了再見。

其實,我皮包裡是有一份地圖的,但我喜歡問路,地圖太現代感了我不習慣,我仍然喜歡舊小說裡的行路人,跨馬來到三岔路口,跳下馬唱聲喏,對路邊下棋的老者問道:

「老伯,此去柳家莊悅來客棧打哪裡走?約摸還有多遠腳程?」

老者抬頭,騎者一臉英氣逼人,老者為他指了路,無限可能的情節在讀者面前展開……我愛的是這種問路,問路幾乎是我碰到機會就要發作的怪癖,原因很簡單,我喜歡問路。

至於我為什麼喜歡問路,則和外婆有很大的關係。外婆不識字,且又早逝,我對她的記憶多半是片段的,例如她喜歡自己捻棉成線,工具是一隻筷子和一枚制錢,但她令我最心折的一點卻是從母親處聽來的:

「小時候,你外婆常支使我們去跑腿,叫我們到××路去辦事,我從小膽小,就說:『媽媽,那條路在哪裡?我不會走啊!』你外婆脾氣壞,立刻罵起來:『不認路,不認路,你真沒用,路——鼻子底下就是路。』我聽不懂,說:『媽媽,鼻子底下哪有路呀?』後來才明白,原來你外婆是說鼻子底下就是嘴,有嘴就能問路!」

我從那一剎那立刻迷上我的外婆,包括她的漂亮,她的不識字的智慧,她把長工短工田產地產管得井井有條的精力以及她蠻橫的壞脾氣。

由於外婆的一句話,我總是告訴自己,何必去走冤枉路呢?寧可一路走一路問,寧可在別人的恩惠和善意中立身,寧可像賴皮的小兒去仰仗哥哥姐姐的威風。漸漸地才發現能去問路也是一項權利,是立志不做聖賢不做先知的人的最幸福的權利。

每次,我所問到的,豈止是一條路的方向,難道不也是冷漠的都市人的一顆猶溫的心嗎?而另一方面,在人生的版圖上我不自量力,叩前賢以求大音,所要問的,不也是可渡的津口可行的阡陌嗎?

每一次,我在陌生的城裡問路,每一次我接受陌生人的指點和微笑,我都會想起外婆,誰也不是一出世就藏有一張地圖的人,天涯的道路也無非邊走邊問,一路問出來的啊!

劫後

那天早晨大概是被白雲照醒的,我想。雲影一片接一片地從窗前揚帆而過,帶著秋陽的那份特殊的耀眼。

陽光是真的出現了,陽光差不多可以嗅得出來——在那麼長久的風雨和陰晦之後。我沒有帶傘便走了出去,澄碧的天空值得信任。

琉公圳的水退了,兩岸的垂柳仍沾惹著黯淡的黑泥,那一夜它們必然曾經浸在泥濘的大水中。還有那些草,不知它們那一夜曾以怎樣的荏弱去抗拒怎樣的堅強。我只知道——憑著今天的陽光我知道——有一天,柳絲仍將毿毿如金,芳草將仍萋萋勝碧,生命永不會被擊倒。

有些孩子,赤著腳在退去的水中嬉玩,手裡還捏著剛捉到的泥腥的小魚。歡樂仍在,遊戲仍在,貧困中自足的怡情仍在。

巷子裡,巷子外,快活的工人爬在屋頂和牆頭上。調水泥的聲音,砌磚塊的聲音,釘木樁的聲音,那麼協調地響在發亮的秋風裡。受創的記憶忽然間變得很遙遠,眼前只有音樂——這災劫之後美麗的重建之聲。於是便想起戰爭,想起使人類恐懼了很久卻未出現的戰爭。忽然覺得並沒有什麼可怕,如果在那時只剩下一對男女,他們仍將削木為梳,裁葉為衣,並且舉火為炊。生活的弦將永不輟斷。

侷促的瓦屋前,人人將團花的舊被撐在椅子上。微溫的陽光下,那俗艷的花朵竟也出奇的動人。今夜,松香的軟褥上,將升起許多安恬的夢。今夜將無風,今夜將無雨,今夜是可預料的甜蜜。

街頭重新有了擁擠不堪的車輛和人群,車子停滯不前,大家都耐心地等著。災劫之後,似乎人性變得和善了一些,也不十分在乎這幾分鐘的耽延了。交通車裡,平常不交一言的同事也開始互相問詢:

「府上還好嗎?」

「還好,沒有什麼。」

「只進了一尺水。」

「我們家的水已經齊胸了。」

話題很愉快,余痛已不再寫在臉上。每個人都高高興興的像負了傷仍然自豪的戰士,去努力於恢復舊有的秩序。似乎大家都發現能有一張餐桌可供食,有一張乾燥的舊床可供憩息是多麼美好幸福的事。

菜場裡再度熙攘起來,提著籃子的主婦愉快地穿梭著,並且重新有了還價的興致。我第一次發現滿筐的雞蛋看來竟有那麼圓潤可愛。那微赤帶褐的洛島紅,那晶瑩欲穿的來亨,都像是什麼戰爭中贏來的珠寶,被放在顯要的位置上炫耀它所代表的勝利——在十一級的風之後,在十二級的水之後。

隔樓的琴聲在久久的沉寂後終於響起,那既不成熟又不動聽的旋律卻令人幾乎垂淚。在災變之後,我忽然關心起那彈琴的小女孩,想她必然也曾驚悸過,哭泣過。而此刻,她的琴聲裡重新響起穩定而幸福的感覺,像一闋安眠曲,平復了日間的憂傷。

簡單的琴聲裡,我似乎漸漸能看見那些山石下的死者,那些波濤中的生者,一剎那間,他們彷彿都成了我的弟兄。我與那些素未謀面的受難者同受苦難,我與那些饑寒的人一同饑寒。有時候,我甚至能親切地想到幾萬年前的古人,在那個落地玻璃被吹破,黑暗中櫸木地板上流著雨水的夜裡,我便那麼確實地感到他們的戰慄,以及他們的不屈。我第一次稍稍瞭解那些在礦災之後地震之餘的手足。我第一次感到他們的眼淚在我的眼眶中流轉,我第一次感到他們的悲哀在我的血管中翻騰。

於是學會了為陽光感謝——因為陰晦並非不可能。學會了為平靜而索味的日子感謝——因為風暴並非不可能。學會了為粗食淡飯感謝——因為飢餓並非不可能。甚至學會了為一張猙獰的面目感謝——因為有一天,我們中間不知誰便要失去這十分脆弱的肉體。

並且,那麼容易地便瞭解了每一件不如意的事,似乎原來都可以更不如意。而每一件平凡的事,都是出於一種意外的幸運。日光本來並不是我們所應得的。月光也未曾向我們索取過戶稅。還有那些煥然一天的星斗,那些灼熱了四季的玫瑰,都沒有服役於我們的義務。只因我們已習慣於它們的存在,竟至於習慣得不再激動,不再覺得活著是一種恩惠,不再存著感戴和敬畏。但在風雨之後,一切都被重新思索,這才忽然驚喜地發現,一年之中竟有那麼多美好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一個歡欣的感恩節。

有一天,當許多許多年之後,或許在一個多螢的夏夜,或許在一個爐火半溫的冬天黃昏,我們會再提起艾爾西和芙勞西,會提起那交加的風災雨劫,但我們會歡欣地複述,不以它為禍,只以它為一則奇妙耐聽的老故事。

我們將淡忘那些損失,我們不復記憶那些恐懼。我們只將想到那停電的夜裡,家人共圍著一支小紅燭的美好畫面。我們將清晰地記起在四方風雨中,緊擁著一個哭泣的孩童,並且使他安然入睡的感覺,那時候那孩子或許已是父親。我們更將記得災劫之後的陽光,那樣好得無以復加地落在受難者的門楣上。

有些人

有些人,他們的姓氏我已遺忘,他們的臉卻恆常浮著——像晴空,在整個雨季中我們不見它,卻清晰地記得它。

那一年,我讀小學二年級,有一個女老師——我連她的臉都記不起來了,但好像覺得她是很美的,(有哪一個小學生心目中的老師不美呢?)也恍惚記得她身上那片不太鮮麗的藍。她教過我們些什麼,我完全沒有印象,但永遠記得某個下午的作文課,一位同學舉手問她「挖」字該怎麼寫,她想了一下,說:

「這個字我不會寫,你們誰會?」

我興奮地站起來,跑到黑板前寫下了那個字。

那天,放學的時候,當同學們齊聲向她說「再見」的時候,她向全班同學說:

「我真高興,我今天多學會了一個字,我要謝謝這位同學。」

我立刻快樂得有如肋下生翅一般——我生平似乎再沒有出現那麼自豪的時刻。

那以後,我遇見無數學者,他們尊嚴而高貴,似乎無所不知。但他們教給我的,遠不及那個女老師的多。她的謙遜,她對人不吝惜的稱讚,使我忽然間長大了。

如果她不會寫「挖」字,那又何妨,她已挖掘出一個小女孩心中寶貴的自信。

有一次,我到一家米店去。

「你明天能把米送到我們的營地嗎?」

「能。」那個胖女人說。

「我已經把錢給你了,可是如果你們不送,」我不放心地說,「我們又有什麼證據呢?」

「啊!」她驚叫了一聲,眼睛睜得圓突突,彷彿聽見一件聳人聽聞的罪案,「做這種事,我們是不敢的。」

她說「不敢」兩字的時候,那種敬畏的神情使我肅然,她所敬畏的是什麼呢?是尊貴古老的賣米行業?還是「舉頭三尺即有神明」。

她的臉,十年後的今天,如果再遇到,我未必能辨認,但我每遇見那無所不為的人,就會想起她——為什麼其他的人竟無所畏懼呢!

有一個夏天,中午,我從街上回來,紅磚人行道燙得人鞋底都要燒起來似的。

忽然,我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人疲軟地靠在一堵牆上,他的眼睛閉著,黎黑的臉扭曲如一截枯根,不知在忍受什麼?

他也許是中暑了,需要一杯甘洌的冰水。他也許很憂傷,需要一兩句鼓勵的話,但滿街的人潮流動,美麗的皮鞋行過美麗的人行道,但沒有人駐足望他一眼。

我站了一會兒,想去扶他,但我閨秀式的教育使我不能不有所顧忌,如果他是瘋子,如果他的行動冒犯我——於是我扼殺了我的同情,讓自己和別人一樣地漠然離去。

那個人是誰?我不知道,那天中午他在眩暈中想必也沒有看到我,我們只不過是路人。但他的痛苦卻盤踞了我的心,他的無助的影子使我陷在長久的自責裡。

上蒼曾讓我們相遇於同一條街,為什麼我不能獻出一點手足之情,為什麼我有權漠視他的痛苦?我何以懷著那麼可恥的自尊?如果可能,我真願再遇見他一次,但誰又知道他在哪裡呢?

我們並非永遠都有行善的機會——如果我們一度錯過。

那陌生人的臉於我是永遠不可彌補的遺憾。

對於代數中的行列式,我是一點也記不清了。倒是記得那細瘦矮小貌不驚人的代數老師。

那年七月,當我們趕到聯考考場的時候,只覺整個人生都搖晃起來,無憂的歲月至此便渺茫了,誰能預測自己在考場後的人生?

想不到的是代數老師也在那裡,他那蒼白而沒有表情的臉竟會奔波過兩個城市而在考場上出現,是頗令人感到意外的。

接著,他蹲在泥地上,揀了一塊碎石子,為特別愚魯的我講起行列式來。我焦急地聽著,似乎從來未曾那麼心領神會過。泥土的大地可以成為那麼美好的紙張,尖銳的利石可以成為那麼流麗的彩筆——我第一次懂得,他使我在書本上的朱注之外瞭解了所謂「君子謀道」的精神。

那天,很不幸的,行列式沒有考,而那以後,我再沒有碰過代數書,我的最後一節代數課竟是蹲在泥地上上的。我整個的中學教育也是在那無牆無頂的課室裡結束的,事隔十多年,才忽然咀嚼出那意義有多美。

代數老師姓什麼?我竟不記得了,我能記得國文老師所填的許多小詞,卻記不住代數老師的名字,心裡總有點內疚。如果我去母校查一下,應該不甚困難,但總覺得那是不必要的,他比許多我記得住姓名的人不是更有價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