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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故事

有一年秋天,我在地壇公園遇見一個老人。

柏籽隨風搖落,銀杏的葉子開始泛黃,我在那園子東南角的樹林裡無聊地坐著,翻開書,其實也不看,只是想季節真是神秘,萬物都在它的掌握之中。

這時候我看見夕陽裡走來一個老人。我想等他走過去,然後點支煙繼續享受這秋日黃昏的寧靜;有些老人總對抽煙的年輕人抱有偏見。我把煙捏在手裡,等著,看一條長長的影子向我游近。那影子在草地上起伏、變形,快要爬上對面的一棵樹幹時停下來。「借個火,小老弟。」一頂舊草帽和草帽下一張堆笑的臉已經湊到我跟前。我給他把煙點上,自己也點上。他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挎包扔在地上,蹲下來看我的輪椅,對輪椅的結構提出很內行的批評。見我並不熱情,他站起來,繞著我走圈兒,沒話找話跟我搭訕:今年的氣候不正常呀,你有多大年紀呀,嘗嘗我這煙吧這煙如何如何的好,以及這麼年輕你怎麼就把腿弄成這樣,用沒用過雲南白藥和看沒看過藏醫,等等。我想不宜再對他冷淡,也該對他有所關心才好。

「您呢,」我說,「這是上哪兒去?」

他臉上的皺紋於是鬆開,笑容淡下去,不斷地眺望樹梢和樹梢以上的天空。「天上浮雲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從來如此,並無異常。唯夕陽燦爛,久視令人目眩。

「依你說呢小老弟,最後我們都是上哪兒去?」

我疑惑地看他,表情中必已流露了對他的重視。

「別這樣小老弟,所有的話都不過是說著玩玩兒。」

他坐下,掀去草帽,撣他滿頭的白髮,不停地撣,於是乎很久他不再言語。我敢說那是一種空前的景象:頭皮屑飄落如雪,紛紛揚揚總有一刻鐘之久才見稀疏。

「小老弟,要不要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彷彿雪住了,雲開天青他再次露出笑臉。我心裡挺不高興,這老半天莫非倒是我在等你講什麼故事?我心說,你要是不走我可要走了,但我卻隨口應道:「什麼故事?」人有時候就這麼言不由衷。

「關於我的。不過到最後,還有一個比我更不走運的人。」

以下是他講的故事。

我是個叛徒。不,我是說真的。鐵案如山。是呀,現在真正是鐵案如山了。現在,這件事,只有我自己可以不信了。再過幾年,等我一死,就沒人不信了。

其實一樣,單我自己不信管什麼?什麼事都一樣,要是沒人做證,多大的事也等於零。這些日子我老想:要是你壓根就是一個人活在孤島上沒人知道,你跟死了有什麼不一樣?

我的故事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我知道我是怎麼一個人,可是我沒有證據。我沒有證據倒不是說這事本來就沒有證據,是說我拿不到證據。拿不到,也不是說還沒拿到,對,曾經是還沒拿到,現在不是了,現在是肯定拿不到了。肯定拿不到跟從來沒有其實一樣。

你是不是看我有點兒精神不大正常?好,你覺得沒有就好,聽我說。

剛才你問我上哪兒去,我現在是哪兒也不用去了,只剩下最後一個大家誰也跑不了都要去的地方了。「條條大路通羅馬」,我看壓根兒就是指的那地方。可這之前我一直在東奔西走,差不多半輩子,我都在找一個人,幾十年裡只要有一點兒他的線索我也不放過,哪怕是地角天邊我也要去查看個究竟。因為……因為這個世界上總共就兩個人知道我不是叛徒,除了我就只有他。

他叫劉國華。

也許你在電影裡見過,過去,敵後工作,經常是單線聯繫。就是說,一個人只與一個人聯繫,一個人只受一個人領導,張三領導李四,李四領導王五,但是張三並不領導王五,張三也不知道王五在幹嗎,甚至壓根兒不知道有王五這麼個人。要不就是張三領導李四,也領導王五,但李四和王五互相誰也不知道誰。為什麼?啊,你真是年輕。這麼說吧,除了張三,不管是誰叛變了,都只可能再出賣一個,不至於破壞整個組織。張三也是只與他的一個上級聯繫,要是他叛變了,他能出賣的人也就不會太多。什麼,你說這是對朋友的不信任?嘿呀小老弟,你真是太天真了,剛才我遠遠地瞧見你,我就想,這個年輕人,以後的日子有他受的。現實!懂嗎,小老弟?它跟希望不一樣,它要不是跟希望越差越遠就很不錯了。好了,我不跟你爭,這事你不懂也許倒好。

你還想不想聽我的故事?好,慢慢兒聽,沒準兒不白聽。

總之我是單線聯繫的最後一環,我只聽從我唯一的上級的指示,至於他聽從誰的指示我管不著,至於他還領導誰我也不問,也沒想過要問,問也白問,再問就是犯紀律。

我的上級就是劉國華,老劉。最後一次,他指示我打入敵人內部,以叛變的方式打進敵人內部去。當然是為了搞情報。簡單說吧,我幹成了,並且取得了敵人的信任。實際當然不會像我說的這麼簡單,實際是經歷了很多很多危險的,比如說……唉,不說了吧,那些事更是只有我自己知道。

電影?電影畢竟是電影,不過我不反對你按照電影裡那樣去想像。

可是,就在我好不容易打入敵人內部之後不久,我們勝利了。就是說我打入了敵人內部可是我還沒來得及幹什麼我們就全面勝利了,就是說我什麼都沒干就不需要我再幹什麼了。這真讓人窩火,讓人覺著委屈,一切一切不都白費了嗎?不不,麻煩並不在這兒,勝利了怎麼說都是好的,這我想得通,一切還不都是為了勝利嗎?麻煩的是,勝利之後我卻再也找不到劉國華了。

老劉,對,找不到了。問誰誰也不知道。不知道,多簡單,可我呢,怎麼辦?只有老劉知道我是誰,是怎麼回事,只有他能證明我其實並不是叛徒,只有他知道我的叛變其實是為了什麼。可是找不到劉國華你說什麼也沒用,沒人知道你。可老劉他無影無蹤,就是找不到。

就這麼,我找了他幾十年。

全中國有多少劉國華呀!幾十年裡我見的劉國華有一百多個,男的女的,東北的,西南的,活著的和死了的,可都不是我要找的那個劉國華。

我沒有放棄希望。幾十年我一直堅定著一個信心:除非我死了我不信我就找不到他,不信這筆糊塗賬就說不清楚。我是叛徒?笑話!那是因為我還沒找到老劉,等我找著老劉你們再後悔吧,再看看你們是不是把一個英雄給冤枉了吧!

我也想過,莫非老劉他已經死了?我寧可不這麼想,在找到老劉的屍首或者他確實已經死了的證據之前,我必須得找他,這是我唯一的希望啊。這幾十年我能活過來,還不就因為這個?

老劉他真要是死了那也就什麼都甭說了。

老劉他要是個沒良心的人,那,我也就認命了。

我四十歲上才成家。有個女人跟了我,她說她信我不是瞎說,她說不是瞎說一瞧就知道,用不著什麼證據。也有些人對我的話將信將疑,可是你說了半天一點兒證據也拿不出來這算怎麼回事?有誰會說自己是壞蛋嗎?平心而論是這麼個理。說到底我得找到老劉。我老婆心甘情願跟了我,打一過門就跟我一起找這個劉國華。什麼英雄不英雄的,老也老了我早不在乎那玩意兒了,我只是想不能讓我老婆白信任我一回,不能讓她總這麼跟我受這份糊塗罪。依著她早就不找了,她說不如趕緊生個孩子過咱們的日子吧。她是真喜歡孩子,可我總想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要也不晚。就這麼弄來弄去有一天我看見她悄悄掉眼淚,我問她怎麼了?她說完了,甭生了,已經絕經了。現在想想,我倒真也算得上是英明,要了又怎麼著?叛徒的兒子,長大了也得埋怨我。

總之,那時候我一門心思非找到劉國華不可。

除了台灣,我一點兒不誇張,全國二十多個省我都走到了,所有的市、縣我都托人或者寫信去打聽過了。直到不久前,又聽人說起有個叫劉國華的,在南方,一個小鎮子上,有個曾經化名劉國華在敵後工作過的老同志。哎喲我想這回有門兒,連我老婆都說這回八成錯不了啦。我立刻就去了。在那個小鎮子上,一個青磚紅瓦的小院裡,果然,是他,是老劉,是我要找的那個劉國華。當然他是老多了,不過錯不了,這麼多年他的模樣總在我眼前晃,再怎麼老我還能認不出他?

可他已經不能算是活人了。

他活倒是還活著,可對我來說,他其實已經是死了。

他的家人把我迎進門,把我領到老劉的床前。我說:「哎喲老劉餵我可算找著你嘍!你還認得我不?」我泣不成聲,哭得站也站不穩,一下子跪倒在他床前,可他瞪著倆大眼珠子什麼表情也沒有。你猜怎麼著?他是植物人了。

他家裡人說,剛剛勝利沒兩天他就躺下了,中風不語。開始還明白點兒事,整天「啊……啊……啊」地躺在床上乾著急,話也不會說字也不會寫,過了幾天乾脆人事不知了。領導把他送回家,組織關係轉到縣上,生活、醫療倒都不用愁,家裡人照顧他還有一份護理費。「是呀,能吃能喝就是不省人事,」他家裡人說,「連我們是誰他也不認得,整天就這麼一個人盯著天花板。」「可不是嗎二十多年啦,」他老伴說,「倒也沒什麼麻煩的,給他翻翻身,侍候他吃喝屙撒唄。」

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從他家裡出來,心想這回行了,不用再找他了,不用再繞世界跑了,也不用逢人就問您認識的人裡有沒有個叫劉國華的了。一切都結束了。你別說,這麼一想倒覺著從頭到腳都輕鬆了。可是我一下子就走不動了,扶著牆左右瞧瞧,那牆頭上垂掛下來一串花,紅的白的開得正旺,艷得讓人害怕,讓人不敢看。前面有家小飯館,我就進去,要了碗麵,其實不想吃,就為歇歇,喘口氣。老劉的家裡人後來還說了好些老劉的事,可說的都是什麼我一點兒沒聽清,心裡光記著那句話——「開始他還明白點兒事,整天啊……啊……啊地躺在床上乾著急。」我想老劉這一定是放心不下我,沒問題他是想著我呢,想把我的事給領導上托付託付。老劉畢竟還是老劉哇,我心裡挺感動,他沒把我忘了,沒扔下我不管,行啊我這心裡頭挺知足。不單知足,倒覺著對不住老劉了,我怨過他,罵過他,恨過他,我怎麼也沒想到是這麼回事喲。中風不語!老劉啊老劉,得什麼病不行啊你?

我坐在那個小飯館裡愣了老半天,最後想:唉,得了,反正該受的我也都受了,什麼都甭說了,不如趕緊回家陪陪老婆去吧。畢竟我那老伴是相信我的。我想起她的眼神,那裡面純淨得讓人想哭,讓人想走進去再也不出來,那裡面好像通著另外的什麼地方,看不見的地方,也許是另一個世界,在那兒,什麼事都是清楚的,就像我老婆說的:用不著證據。

老人收住話頭,又那麼一心一意地眺望樹梢,眺望天空。太陽掉到了遠處的樓群後面,在那兒閃爍著最後的光芒。

「還有一個人呢?您不是說,還有一個比您更不走運的人嗎?」

老人側臉望望我,再把目光放回到天上。

以下是他講的第二個故事。

我是在那個小飯館裡碰上這個人的。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叫什麼,打哪兒來,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麼冤仇。

我在那小飯館裡坐著一直坐到差不多這個時候,這個人來了。他要了酒,站在櫃檯前一口連一口地喝,兩眼直勾勾的。喝了一陣子,他端著酒坐到我對面來。「誰讓我最後碰上您了呢,」他說,「您不能不答應陪我一塊兒喝幾杯。」我沒有太推辭。看他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我猜他是做買賣做賠了,要不就是賭錢賭輸了。他說不是,都不是,他說這地方他是頭一次來,是來找老三的。

他管他那個仇人叫老三,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

總之,他到處找了報仇。他找了好幾十年,找了大半輩子,這倒是有點兒像我,不過我可不是找什麼仇人,我沒有仇人。

他不一樣,他是要報仇。他說非得親手殺了老三不可,不然他這一輩子就活得太窩囊了。他說,幾十年了,他沒有一天不想著殺了那老東西,大不了一命頂一命唄,那也得殺了他。他說死也得出出這口氣,幾十年了他說就為這個他才活下來。他要面對面,一對一地把老三殺了,讓那老東西明白明白他就是跑到天邊去事情也不能算完。他說他做夢都夢見老三死在他面前的樣子,夢見那個不可一世的老東西跪地求饒。那也不行,跪地求饒也不行,「我非殺了他不可!」

他說他什麼都想好了,這些年他沒有一天不在盤算這件事,所有的可能他都想到了,所有的細節都想好了。當然,老三也絕不是個容易擺弄的,「這小子老奸巨猾心毒手狠,不是我殺了他就是他殺了我」,他說那也行,怎麼都行,誰殺了誰都行反正一回事。

他不停地喝酒,一口氣地說著,差不多是喊,聽得我心裡發毛。

慢慢兒地他口齒不大利索了,喝高了,把這些話來來回回地說。小老闆站在櫃檯裡動也不敢動。

終於,他的聲音低下來。「可到底還是有件事,我怎麼也沒想到。」他說。

簡單說吧,幾天前他找到了老三。找了幾十年終於讓他打探到了,老三就在這個鎮子上,他立刻就來了。他悄悄跟蹤了老三好幾天,打聽老三的情況,老三竟然一點兒沒發現。聽起來老三並不像他說的那麼老謀深算。老三現在是孤身一人,老了,這些年哪兒也不去,也不跟任何人交往,一日三餐之外就是去河邊釣釣魚。

他心說行啊老東西,你他媽的倒自在,你這一輩子造的孽你以為就算沒事兒了?

那天他跟著老三到了河邊,太陽還沒出來,四周沒人,他從草叢裡跳出來,跳到老三跟前問老三還認不認得他。這一刻他盼了多少年呀,夢也不知夢見多少回了,他有點兒興奮過度。老三看看他,衝他點點頭,彷彿還笑了笑,老三正要說什麼還沒說出來他已經撲上去一刀把老三給殺了。

老三一聲沒吭就倒在河灘上,血咕嘟咕嘟地流出來,流進河裡,把河水染紅了一大片。他有點兒後悔事情辦得未免太簡單了,不像夢裡那麼有聲有色。

這個人沒有立刻就走,他說總覺得事情不大對勁兒,不是那麼個意思。哪兒出了什麼毛病嗎?他在屍首旁邊坐了一會兒,心想,其實也就只能這麼簡單吧,還能怎樣呢?河上的霧氣慢慢地薄了,陽光在河灘上鋪開,爬上老三的臉,他看見那張臉上的笑還沒有消失乾淨。他又在心窩那兒補了一刀。可他心裡還是嘀咕,還是覺著不對勁兒。這麼著,他去翻老三身上,從老三貼身的衣兜裡翻出一樣東西。

「知道這是什麼嗎?」他拿出一個小玻璃瓶給我看。

小玻璃瓶裡有些褐色的粉末。

「河豚的血!沒錯兒我問過人了,是河豚的血焙乾了碾成的粉。」

我聽說過這東西,毒得厲害,一丁點兒就能要了人的命。

「什麼意思?」我聽見我的聲音在顫抖。

「什麼意思,你還問什麼意思?老三!原來老三他早就想著去死了!」

他舉著那個小瓶,瞇縫著眼睛翻來覆去地看:「這老東西,他天天到那河裡去釣魚,其實是為了這玩意兒!這玩意兒河裡已經不多了,一年兩年也未准釣得著一條。這老東西可真他媽的有耐性啊,這點兒玩意兒夠他釣多少年的你說?你說,老三他是不是早就不想著活了?」

我能說什麼呢?嚇也嚇壞了。

「喂,小老闆你過來!你是這地方人,你看看。」

小老闆也是早嚇壞了,面色如土。

「你看看,是不是河豚的血?」

小老闆從櫃檯裡走出來,躲在我身後哆嗦。

「老哥你說說,老三他攢這東西幹嗎?他要不是打算去死他攢這玩意兒有什麼用?老哥你說說,可他攢了這麼多為什麼還不去死呢?這麼多,死三遍都夠了,我猜他是自個兒下不了自個兒的手……」

我和小老闆互相靠著,也弄不清是誰在抖。直到警車來了。

警燈在外面閃,隨後進來幾個警察。

這個人忽然笑起來,說:「幸虧我來得早,要不讓老三就這麼自個兒死了,我還報的什麼仇?」

警察站在門口,幾支槍對著這個人。

他沖警察喊:「我不跑!要跑我早跑了。我在這兒等著,告訴你們老三是我殺的,沒錯兒他是我殺的,我一個人殺的!」

警察看著他,也不催他。

這個人又哭起來,問我,問小老闆,甚至問警察:「可你們倒是說說呀,老三他攢這些毒藥到底是要幹嗎呀?是不是他早就想死了只不過自個兒下不了自個兒的手哇?是不是?是——不——是!」

警察說:「你,跟我們走。」

二年二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