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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自然

所謂「回歸自然」,到底什麼意思?尤其涉及精神或心性,「自然」究竟是指怎樣一種狀態?是說「人一思考上帝就發笑」,唯無思無念、隨遇而安才算自然嗎?可人生來就有其代謝機制,又有其感知系統,既是一套生理結構,又是一種精神存在,啟動一半關閉一半,難道不是違背自然,倒算回歸?

「人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怎麼不好?設若人不思考,上帝也不發笑,這茫茫宇宙可還有什麼活氣兒?或者是人在思考,上帝那邊毫無動靜,難道不掃興?再或者,人不思考,唯上帝獨自發笑,那豈不更嚇人?在我想,人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上帝一發笑人便繼續思考,於是乎宇宙生氣勃勃,一條人生路也才趣味盎然,這有多好!上帝的笑絕無惡意,那既是欣慰於人類的不屈不撓,又是對其難免的幼稚忍俊不禁。

上帝是怎樣創造世界的?先是分開光明與黑暗,然後分開天地,分開日月星辰,分開植物與動物,最後分離出人……這樣一步一步分開,明顯是促成著觀察與思考:先是廓清視野——給出相對的確定性;然後拓展時空——保證恆久的延續性;再使物種豐繁——有足夠的複雜度;繼而推出能夠遷移的物類——使複雜保持動態;最後是人——不單能夠遷移,還能夠觀察、思考,不單觀察和思考他者,還要自我反觀與反省。想來,「回歸自然」絕不是說一步步再倒退回去吧。

那麼,違背自然者何?真可謂千姿百態,不勝枚舉。比如說,清晨,一半裸女子瑟縮於敞開的衣櫃前,長吁短歎,愁眉不展,幾十套衣裙中竟挑不出一件讓她滿意的——這如果是一幅攝影作品,標題就叫作《後現代匱乏》吧。再比如一頭牛,在遙遠的鄉間長大,被健碩的屠夫宰割,空運海運地來城市,請衣冠楚楚的官員檢疫,由四季冬裝的工人冷藏,再經一灰頭土臉的司機運到餐館,便有技藝非凡的廚師把它變成佳餚,又有優雅的侍者把它送上餐桌,於鮮花美酒間聽些閒話,而後「侉嚓」一聲原封不動地就進了垃圾箱……這事兒我總琢磨,外星人會怎樣理解——地球人就這麼個玩法?還有抑鬱症,古人或看那是天賦異稟吧:沒人招他沒人惹他也沒人幫他,不會兒工夫他就能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面色青蒼,呼吸緊促,神情恍而惚之,週身僵且硬也。檢查吧,沒毛病;談談吧,啥也懂。這對唯物主義是個打擊,單憑某種「意念」就能做這麼大的功。再說裝修,勞心勞力的總該是為了住得更舒適吧,倒有人把家改建成了「毒氣室」。還有防盜門和護窗欄,以往都是把賊人投入牢籠,怎麼現在好人倒坐進了鐵門和鐵窗?科學發達、經濟發展、文明進步,原都是為人謀幸福的,結果怎會這樣?水也不夠用了,空氣也不可靠了,土地也板結了、沙化了,雖說處處都已機械化、電器化、信息化了,怎麼人倒弄得更緊張、更焦灼、更抑鬱了?若僅從結果推斷動機,你肯定不會想到自虐狂嗎?

也甭說哪國哪民,整個人類都像是走錯了道兒,是得想想如何回歸自然了。但人是在哪一步上開始背離自然的呢?

還說那句話吧——「人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這是勸人不要思考,還是抱怨上帝不該發笑?是說上帝一發笑人就該鬧情緒呢,還是說人一思考,上帝就得「啦啦隊」似的為他叫好?人真是得不斷溫習上帝對約伯說過的那個意思:我創造世界的時候你在哪兒?看來人的背離自然,起因就在信仰的兩路歧途:一是執迷於無苦無憂,一是妄想著全知全能。

細細想來,「無苦無憂」的極致莫過於一塊無知無覺的石頭,而欲「全知全能」者則難免弄些偶像出來,甚至自命為神。要做石頭的就讓他做石頭去吧,只要不強迫別人也做石頭。要做神明的可不敢就讓他做了神明,他要把人人都當石頭來安排。人,永遠是這星球(或宇宙)的一部分,局部的無限擴張能是什麼結果?癌變而已。癌,即局部不可阻擋的擴張,看樣子也是想全知全能,結果辦不到,卻擾亂了內分泌——有點兒像生態系統——的平衡,破壞了五臟六腑——有點兒像社會結構——的和諧,最終毀滅了整體順帶也毀滅了自己。

或許,上帝正是以其笑聲告訴我們何為「回歸自然」吧:既知自己乃上帝全部作品之一微弱局部,永遠別指望全知全能;又不可放棄思考,尤其是要思考:這一微弱的局部,如何在一條永恆的路上行走。

二八年六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