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放下與執著 > 智能設計 >

智能設計

據說有一種「智能設計論」正悄然興起,在美國某些州,已走進中學的生物課。此論的主要意思是說:人類是由比人類更高的智能所設計、製造的。此論一出,立刻引起多方反對。反對者的情緒支持是「無神論」,是呀,此論若屬正當,豈非迷信抬頭,又要回到「上帝造人」的神話?其理論支持是「進化論」,即堅信人是由低等生命歷經億萬年物競天擇、優勝劣汰而偶然生成的。

「進化論」如今是常識。「上帝造人」曾經也是常識。

「智能設計論」者並非不懂科學,或不信科學,恰是根據了種種科學成就,他們宣稱:構造如此精密的人類,僅靠物競天擇是不可能成就的。就是說,從RNA、DNA直至種種簡單生命,單憑適者生存這麼毫無目的地瞎蒙亂撞,就算用上地球的全部有生之年也是撞不成人的;哪怕只是一種器官,比如眼睛,也撞不出來。你能相信一塊奇石是億萬年風雨的造化,可你能相信億萬年風雨能夠磨礪出一塊手錶來嗎?更何況,人體功能的設置周全,以及它的有目的性,又豈是手錶可比!

上述邏輯應屬有力。但反對者話鋒一轉,亮出一招更為有力的撒手鑭:如果人是更高智能的造物,那請問,這更高的智能又是誰創造的?

是呀,問得好,問到了要害。不過,怎麼好像忽然變了題意呢?——「進化論」者拋開進化不談,轉而對進化之前的事較起真來。

進化之前的什麼事?順理成章地理解,他們要問的顯然是人乃至一切生命的最初成因。比如說DNA、RNA乃至那個「大爆炸」,究竟都是怎麼來的?而你們——「智能設計論」者,若只告訴我們人是由更高智能所設計、製造的(先不追究證據充分與否),豈不等於在說「人是娘養的」「雞是蛋孵的」,其實是什麼也沒說嗎?

料必「智能設計論」者已經愉快地發現了:「進化論」者情急而生的這一刁鑽追問,他們自己也回答不了。比如說,進化由之開始的地方,是誰預備下的?

進化,毫無疑問。生命的演變,毫無疑問。適者生存,故而今人與其祖先已有天壤之別。但是,人、DNA、RNA乃至宇宙的初始之因呢?對不起,「進化論」不負責回答這類問題。「進化論」是創世之後的一門學問,倘其試圖代替「創世論」,那一招撒手鑭也就同時刺向了自己。被自己刺中,比被別人刺中會更絕望。

一說到創世,難免又牽扯到迷信。不過,這一回真是得迷而信之了——人類居於其中的這個世界確鑿已被創造出來,由不得你不信;但,是誰創造的呢?是什麼創造的呢?是怎樣和為了什麼創造的呢?卻是謎。不管是說「智能設計」,還是說「大爆炸」,均難確證為最初之因。循著那一招撒手鑭的思路,雞生蛋,蛋生雞,因因果果料難窮盡。這是人作為宇宙之一部分的永恆困境。這是有限面對無限的不解之題。這是知性所能知的永不可知。故而「名可名,非常名」,先人謂之曰「第一推動」,先人的先人稱其為「上帝創造」。總之,創世之因對我們而言永遠都是神秘。

為此你不痛快嗎?憤怒、沮喪、抑鬱、絕望?但這最多只能證明:那一創世之舉,原就預設了此類項目。唯一的希望是,這些不可心的項目終於能夠觸發或驚醒另一項目:智慧。何謂智慧?四望迷茫,心中存信!

可為什麼,人們很容易接受「大爆炸」,卻不願接受「智能設計」?我猜,其實是個情緒問題,或者尊嚴問題,即不願接受還有著高於人類的智能存在。換句話說:人不能容忍自己是次一等的智能。或直說吧:一向自信為萬物之尊、萬靈之長、世界之主宰的人類,怎能允許自己忽然變成了一群戲子、玩偶或角鬥士?

至於「大爆炸」嘛——真也是沒法兒了,總得給開端一個說頭兒吧。不過,就算是「有生於無」,也還是可以追問:那個「無」是誰的遺棄物?西方的先哲說:無中生有是不可能的。東方的先哲卻說:有生於無。不過東方先哲還有一說:萬法皆空。空即有,有即空,所以我猜東哲的本意是:有生於空。空,並不等於一切皆無。而有,也不見得就是有物質。有什麼呢?不知道。物理學家說:抽去封閉器皿中的一切物質,裡面似乎還是有點兒什麼的。有點兒什麼呢?還是不知道。那咱就有權瞎猜了:有「空」!「萬法皆空」而非萬法皆無嘛,所以這個「空」絕非是說一切皆無。那麼,這「空」又有什麼呢?有著趨於無限強大的「勢」,或「傾向」!——即強烈地要成為「有」的趨勢,或傾向。——我想,真不如就稱之為「慾望」吧,在現有的詞彙中,沒有比用「慾望」來表達它更恰當、更傳神的了。

不過這都是題外話。除非你就是上帝,就是那個不小心弄出「大爆炸」來的肇事者,否則我們永遠都是瞎猜,猜中了也沒有標準答案供你對照。但這個世界真是設計得講究:早在人成為人的時候,人就被輸入了不可全知、全能的程序。這是要點,是高招,否則不好玩。任何好玩的遊戲、熱情不衰的遊戲,必須都具備這一程序。

可又是為什麼,人們不能容忍「智能設計」,卻可以容忍和接受「上帝創世」呢?前者缺乏證據,後者可有什麼證據嗎?

「神證論」不一而足。但,凡是要弄清創世之因的,迄今沒有不碰壁的——上帝的手藝豈是爾等凡夫俗子可以瞭然的!而碰壁回來,轉而尋求拯救之神的,才可能從容鎮定地走好人間這條路。諸多的「神證論」中,最讓我心悅誠服的一種是這樣說的:殘缺,證明了圓滿在;醜惡,證明了善美在……人之諸多的殘缺與醜惡,證明了神在。神之在,即圓滿與善美之在。或者是,人看那圓滿與善美跟自己殊有距離,故稱之為神。或者這樣說吧:神即有別於人之實際的、一種人之心魂的嚮往;人一旦自知殘缺與醜惡,便是向那圓滿與善美之神性的皈依,因而神必定是在的。

但有一點:皈依,是走向,而非走到。「圓滿」和「善美」對人而言,都是動詞,且永遠是現在進行時。人可能「向善向美」,不可能「盡善盡美」;你可以說「圓滿著」,誰敢說「圓滿了」?

其實,「上帝造人」也好,「智能設計」也罷,還有「大爆炸」,有啥不一樣呢?我們總歸是被創造了,因此總歸會有個創造者或創造之因,但無論是創造者還是創造之因,對我們來說都是謎團。所以,真正的麻煩是:我們挺驕傲,挺自尊,不願受愚弄,不願做玩偶,不服氣我們祖祖輩輩的勤勞勇敢早都有著劇本。可是!無論創世何因,只要我們不能徹底弄清它,宿命色彩即屬難免。

我傾向,要在上述意義上承認宿命,接受這個不管是誰發明的爛攤子。宿命何因?只為局限。不敢承認自己的局限嗎?我們生而為某一整體之局部、某一對峙著無限的有限,不是嗎?因此,若向那冷漠的「造物主」討要意義,你就永遠都是個只會背台詞的戲子,或被牽動著的玩偶。但一個有想像力的表演藝術家,是會讓編導也吃驚的。譬如藝術,難道不是一種限制,或是由於某種限制嗎?但其中卻有著無限可能的路途。大凡存在者,都必有宿命為其前提。大凡自由,都是說,在某種局限下去做無限的尋求。尼采說,偉大的人是愛命運的。是呀,既不屈從它,也不怨恨它,把一條冷漠的宿命之途走得激情澎湃、妙趣橫生,人才可能不是玩偶。那是什麼?又如尼采所說:既是藝術品,又是能夠創造並欣賞藝術品的藝術家。

所以,無論是「上帝造人」,是「智能設計」,是「大爆炸」還是「進化論」,都不影響人要對創世之神(秘)說是,否則你堅強地撞牆,終還是你倒,而牆巍然矗立;也都不妨礙人向著救世之神(性)的呼告與皈依,不然你就只在憤怒、沮喪、抑鬱、絕望等子目錄中選項吧——但要注意,其根目錄是:愚蠢和仇恨。

因此可以這樣說:「救世主」既存在於我們自己——永不熄滅地尋找著圓滿與善美的心魂,又不是我們自己——即非那具被限定的肉身和偶然的姓名。拯救,即在有限向著無限的詢問中、人向著神秘之因的諦聽中;而大道不言,大道以其不言驚醒了人的智慧——唔,那原是一條無盡無休地鋪向圓滿與善美的神性之路!從而你接受宿命又不囿於宿命,從一個被動的玩偶轉變成自由的藝術家,尊重原著又確信它提供了無限可能。聖靈即於此刻降臨。所以,拯救必定是「道成肉身」。

這樣,我就又看懂了一件事——說「上帝造人」跟說「大爆炸」,真的沒啥不一樣嗎?作為創世的最初之因,二者的證據同樣不足,為什麼有人寧可相信「上帝造人」,而對「大爆炸」置若罔聞?另一些人則對「上帝造人」深存疑忌,卻很容易就接受了「大爆炸」?是呀,看起來大家說的是一碼事,其實呢,各存所念!後者必持無神論,相信宇宙的誕生不過是一次毫無道德傾向的物理事件,人呢,更是偶然生成,尤其是偶然生成的萬物之主宰,於是乎人性便得其全面的自主和自由——但得強調:一不留神也就縱容了人性惡。前者當然是有神論,其根本在於相信人非萬物之主宰,而是需要更高的精神引領。其願望,尤其結果,是把問題引向了人的責任,引向了對人性惡的監督——譬如,士兵再聰明也得服從命令,導演再先鋒也要尊重原作精神,而造假的商家終也躲不過「3·15」這一天。

二七年十一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