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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花與翠竹

潭州溈山靈佑禪師,十五歲出家後到處參學雲遊,二十三歲時游到江西,向百丈禪師參學,是百丈弟子中的首座。有一天站在百丈禪師身旁,百丈問他:

「你撥撥看火爐裡還有火嗎?」

他用杖子撥了一撥,回答說:「沒有火了。」

百丈禪師站起來,親自彎身去撥火爐,得到一點點火炭,他拿起來給大家看,說:「這不是火嗎?」

靈佑禪師當下開悟。

後來,靈佑禪師在溈山當方丈,有一位石霜和尚到溈山來當米頭,負責篩米。有一天正在篩米的時候,被靈佑看見了,說:「這是施主的東西,不要拋散了!」

「我並沒有拋散!」石霜回答說。

靈佑在地上撿起一粒米,說:「你說沒有拋散,哪,這個是什麼?」

石霜無言以對。

「你不要小看了這一粒米,百千粒米都是從這一粒生出來的!」靈佑又說。

「百千粒米都是從這一粒生出,那麼這一粒又是從什麼地方來呢?」石霜答辯著。

靈佑什麼話也不說,哈哈大笑,逕自回到方丈室裡去了。

我很喜歡這一則禪宗的故事,因為它不像後來的一般公案那樣撲朔迷離,令人摸不到頭腦,它很清楚明白地說出了禪宗的精神,而且前後呼應,令我們找到了一些公案發展的線索。

靈佑禪師為什麼開悟呢?這是禪宗特有的明心見性淨心內觀的特色,因為心是種子,火也是種子,過去他雖多方參學,但始終沒有找到隱在最內部的種子,只看到火爐和表面的火,而百丈禪師一撥就找到了火的種子,他一看這火種猶如心種,有了火種則有一切火,有了心種則有一切道,他過去不能悟,是他找不到那最裡面的種子(佛種),但已蘊藏了找到的機緣,當然立即證悟。

後來他教導石霜和尚,他找了地上的米說:「你說沒有拋散,哪,這個是什麼?」石霜竟不能開悟,他只好進一步地說:「你不要小看了這一粒米,百千粒都是從這一粒生出來的。」石霜如果在這裡開悟倒也罷了,不但沒有開悟,反過來問師父:「百千粒米都從這一粒生出,那麼這一粒又是從什麼地方來呢?」所以他哈哈大笑而去。——因為到這裡已經是哲學的思辨,不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了。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禪宗是講根器和機緣的,沒有根器和機緣,再好的師父也是惘然。我們看禪宗的祖師那樣多,禪宗的公案那樣熱鬧,其實見性成佛的一定是少數,大多數修禪的人就在歷史之河中淹沒,等待來生的新的鍛煉。

有的人不知道,看這裡也悟道,那裡也悟道,見這個禪師看翠竹悟道,那個禪師看黃花悟道,以為翠竹黃花都是道,則墜入了迷宮。關於這一點,大珠禪師說得最好:

「所言法者,謂眾生心。若心生故,一切法生;若心無生,法無從生,亦無名字。迷人不知法身無象,應物現形,遂喚青青翠竹,總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黃花若是般若,般若即同無情;翠竹若是法身,法身即同草木,如人吃筍,應總吃法身也。如此之言,寧堪齒錄……是以解道者,行住坐臥,無非是道;悟法者,縱橫自在,無非是法。」

他又說:

「若見性人,道是亦得,道不是亦得,隨用而說,不滯是非。若不見性人,說翠竹,著翠竹;說黃花,著黃花;說法身,著法身;說般若,不識般若;所以皆成爭論。」

這兩段話說出了一個禪師開悟的玄機,外物只是般若法身的應相而已,並無意義,一個可以開悟的人看到黃花則因黃花開悟,如果他看到翠竹,也因翠竹而開悟了。對不開悟的人,即使佛在面前,也是不識。

布袋和尚有詩說:

吾有一軀佛,世人皆不識。

不塑亦不裝,不雕亦不刻。

無一滴灰泥,無一點彩色。

人畫畫不成,賊偷偷不得。

體相本自然,清淨非拂拭。

雖然是一軀,分身千百億。

——這不是明明白白的心法嗎?

我們看禪宗的歷史,可以分幾個階段來看:

一、即心是佛禪——以達摩、慧可、僧樸、弘忍、惠能為代表。

二、超佛祖師禪——以南嶽、懷讓、青原、行思、希遷、道一、百丈、德山為代表。

三、超祖分燈禪——以臨濟、曹洞、溈仰、雲門、法眼五宗,及黃龍、楊岐兩派,他們為了接引後學,用各種手段,乃至呵佛罵祖。

四、野狐口頭禪——元明清後,禪宗衰落,只好參話頭、提公案,變得軟弱無力,如同平民作王慣了,一垮台,更窮得落底。

清朝以後,更不用說了,要不是有個虛雲和尚與廣欽和尚撐著,差不多繳了白卷。

如今重讀:

「這不是火嗎?」

不禁感慨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