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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輯 只手之聲

三生石上舊精魂

宋朝的大詩人、大文學家蘇東坡曾經寫過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僧圓澤傳》,這個故事發生於唐朝,距離蘇東坡的年代並不遠,而且人事時地物都記載得很詳盡,相信是個真實的故事。

原文是文言文,采故事體,文章也淺白,所以並不難懂,我把原文附在下面,加上我自己的分段標點:

僧圓澤傳

洛師惠林寺,故光祿卿李憕居第。祿山陷東都,憕以居守死之。

子源,少時以貴遊子,豪侈善歌聞於時。及憕死,悲憤自誓,不仕、不娶、不食肉,居寺中五十餘年。

寺有僧圓澤,富而知音,源與之遊,甚密,促膝交語竟日,人莫能測。

一日相約游青城峨眉山,源欲自荊州溯峽,澤欲取長安斜谷路,源不可,曰:「吾已絕世事,豈可復道京師哉?」澤默然久之,曰:「行止固不由人。」遂自荊州路。

舟次南浦,見婦人錦襠負甕而汲者,澤望而泣曰:「吾不欲由此者,為是也。」

源驚問之,澤曰:「婦人姓王氏,吾當為之子,孕三歲矣!吾不來,故不得乳。今既見,無可逃者,公當以符咒助我速生。三日浴兒時,願公臨我,以笑為信。後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當與公相見。」

源悲悔,而為具沐浴易服,至暮,澤亡而婦乳。三日往視之,兒見源果笑,具以語王氏,出家財,葬澤山下。

源遂不果行,反寺中,問其徒,則既有治命矣!

後十三年,自洛適吳,赴其約。至約所,聞葛洪川畔,有牧童,扣牛角而歌之曰: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莫要論;

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

呼問:「澤公健否?」

答曰:「李公真信士,然俗緣未盡,慎勿相近,惟勤修不墮,乃復相見。」又歌曰:

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

吳越山川尋已遍,卻回煙棹上瞿塘。

遂去,不知所之。

後二年,李德裕奏源忠臣子篤孝。拜諫議大夫,不就。竟死寺中,年八十。

一個浪漫的傳說

這真是一個動人的故事,它寫朋友的真情、寫人的本性、寫生命的精魂,歷經兩世而不改變,讀來令人動容。

它的大意是說,富家子弟李源,因為父親在變亂中死去而體悟人生無常,發誓不做官、不娶妻、不吃肉食,把自己的家捐獻出來改建惠林寺,並住在寺裡修行。

寺裡的住持圓澤禪師,很會經營寺產,而且很懂音樂,李源和他成了要好的朋友,常常坐著談心,一談就是一整天,沒有人知道他們在談什麼。

有一天,他們相約共游四川的青城山和峨眉山,李源想走水路從湖北沿江而上,圓澤卻主張由陸路取道長安斜谷入川。李源不同意,圓澤只好依他,感歎地說:「一個人的命運真是由不得自己呀!」

於是一起走水路,到了南浦,船靠在岸邊,看到一位穿花緞衣褲的婦人正到河邊取水,圓澤看著就流下淚來,對李源說:「我不願意走水路就是怕見到她呀!」

李源吃驚地問他原因,他說:「她姓王,我注定要做她的兒子,因為我不肯來,所以她懷孕三年了還生不下來,現在既然遇到了,就不能再逃避。現在請你用符咒幫我速去投生,三天以後洗澡的時候,請你來王家看我,我以一笑作為證明。十三年後的中秋夜,你來杭州的天竺寺外,我一定來和你見面。」

李源一方面悲痛後悔,一方面為他洗澡更衣,到黃昏的時候,圓澤就死了,河邊看見的婦人也隨之生產了。

三天以後李源去看嬰兒,嬰兒見到李源果真微笑,李源便把一切告訴王氏,王家便出錢把圓澤埋葬在山下。

李源再也無心去遊山,就回到惠林寺,寺裡的徒弟才說出圓澤早就寫好了遺書。

十三年後,李源從洛陽到杭州西湖天竺寺,去赴圓澤的約會,到寺外忽然聽到葛洪川畔傳來牧童拍著牛角的歌聲:

我是過了三世的昔人的魂魄,

賞月吟風的往事早已過去了;

慚愧讓你跑這麼遠來探訪我,

我的身體雖變了心性卻長在。

李源聽了,知道是舊人,忍不住問道:

「澤公,你還好嗎?」

牧童說:「李公真守信約,可惜我的俗緣未了,不能和你再親近,我們只有努力修行不墮落,將來還有會面的日子。」隨即又唱了一首歌:

身前身後的事情非常渺茫,

想說出因緣又怕心情憂傷;

吳越的山川我已經走遍了,

再把船頭掉轉到瞿塘去吧!

牧童掉頭而去,從此不知道往哪裡去了。

再過二年,大臣李德裕啟奏皇上,推薦李源是忠臣的兒子又很孝順,請給予官職,於是皇帝封李源為諫議大夫,但這時的李源早已徹悟,看破了世情,不肯就職,後來在寺裡死去,活到八十歲。

真有三生石嗎?

圓澤禪師和李源的故事流傳得很廣,到了今天,在杭州西湖天竺寺外,還留下來一塊大石頭,據說就是當年他們隔世相會的地方,稱為「三生石」。

「三生石」一直是中國極有名的石頭,可以和女媧補天所剩下的那一塊頑石相媲美,後來發展成中國人對前生與後世的信念,不但許多朋友以三生石作為肝膽相照的依據,更多的情侶則在三生石上寫下他們的誓言,「緣訂三生」的俗話就是這樣來的。

前面說過,這個故事很可能是真實的,但不管它是不是真實,至少是反映了中國人對於生命永恆的看法、真性不朽的看法。透過這種「輪迴」與「轉世」的觀念,中國人建立了深刻的倫理、生命、哲學,乃至於整個宇宙的理念,而這些正是佛教的入世觀照和慧解。

我們常說「七世夫妻」,常說「不是冤家不聚頭」,常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常說「緣訂三生,永浴愛河」……甚至於在生氣的時候咬牙說:「我死了也不會放過你!」在歉意的時候紅著臉說:「我下輩子做牛做馬來報答你!」在失敗灰心喪志的時候會說:「前輩子造了什麼孽呀!」看到別人夫妻失和時會說:「真是前世的冤家!」

這種觀念在中國是無孔不入的,民間婦女殺雞殺鴨時會念著:「做雞做鴨無了時,希望你下輩子去做有錢人的兒子。」乃至連死刑犯臨刑時也會大吼一聲:「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所以,「三生石」應該是有的。

輪迴與轉世都是佛教的基本觀念,佛教裡認為有生就有死,有情慾就有輪迴,有因緣就有果報,所以生生世世做朋友是可能的,永生永世做愛侶也是可能的,當然,一再的做仇敵也是可能的……但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就永處纏縛,不得解脫,唯有放下一切才能超出輪迴的束縛。

在《出曜經》裡有一首偈,很能點出生死輪迴的本質:

伐樹不盡根,雖伐猶復生;

伐愛不盡本,數數復生苦。

猶如自造箭,還自傷其身;

內箭亦如是,愛箭傷眾生。

在這裡,愛作欲解,沒有善惡之分,被仇恨的箭所射固然受傷,被愛情的箭射中也是痛苦的,一再的箭就帶來不斷的傷,生生世世地轉下去。

另外,在《圓覺經》裡有兩段講輪迴,講得更透徹:

「一切眾生,從無始際,由有種種恩愛貪慾,故有輪迴。若諸世界一切種性,卵生、胎生、濕生、化生,皆因淫慾而正性命。當知輪迴,愛為根本。由有諸欲,助發愛性,且故能令生死相續。欲因愛生,命因欲有,眾生愛命,還依欲本。愛慾為因,愛命為果。」

「一切世界,始終生滅,前後有無,聚散起止,唸唸相續,循環往復,種種取捨,皆是輪迴。未出輪迴,而辨圓覺;彼圓覺性,即同流轉;若免輪迴,無有是處。譬如動目,能搖湛水,又如定眼,猶回轉火,雲駛月運,舟行岸移,亦復如是。」

可見,輪迴的不只是人,整個世界都在輪迴。我們看不見雲了,不表示雲消失了,是因為雲離開我們的視線;我們看不見月亮,不表示沒有月亮,而是它運行到背面去了;同樣的,我們的船一開動,兩岸的風景就隨著移動,世界的一切也就這樣了。人的一生像行船,出發、靠岸,船(本性)是不變的,但岸(身體)在變,風景(經歷)就隨之不同了。

這種對輪迴的譬喻,真是優美極了。

嘴裡芹菜的香味

談過輪迴,再說一個故事,這是和蘇東坡齊名的大詩人黃山谷的親身經歷。黃山谷是江西省修水縣人,這故事就出自修水縣志。

黃山谷中了進士以後,被朝廷任命為黃州的知府,就任時才二十六歲。

有一天他午睡的時候做夢,夢見自己走出府衙到一個鄉村裡去,他看到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太婆,站在家門外的香案前,香案上供著一碗芹菜面,口中還叫著一個人的名字。黃山谷走向前去,看到那碗麵熱氣騰騰好像很好吃,不自覺地端起來吃,吃完了回到衙門,一覺睡醒,嘴裡還留著芹菜的香味,夢境十分清晰,但黃山谷認為是做夢,並不以為意。

到了第二天午睡,又夢到一樣的情景,醒來嘴裡又有芹菜的香味,因此感到非常奇怪,於是起身走出衙門,循著夢中的道路走去,一直走到老太婆的家門外,敲門進去,正是夢裡見到的老婦,就問她有沒有擺面在門外,喊人吃麵的事。

老太婆回答說:「昨天是我女兒的忌辰,因為她生前喜歡吃芹菜面,所以我在門外喊她吃麵,我每年都是這樣喊她。」

「您女兒死去多久了?」

「已經二十六年了。」

黃山谷心想自己正好二十六歲,昨天也正是自己的生日,於是再問她女兒生前的情形,家裡還有什麼人。

老太婆說:「我只有一個女兒,她以前喜歡讀書,念佛吃素,非常孝順,但是不肯嫁人,到二十六歲時生病死了,死的時候對我說她還要回來看我。」

「她的閨房在哪裡,我可以看看嗎?」黃山谷問道。

老太婆指著一間房間說:「就是這一間,你自己進去看,我給你倒茶去。」

黃山谷走進房中,只見房裡除了桌椅,靠牆有一個鎖著的大櫃。

黃山谷問:「裡面是些什麼?」

「全是我女兒的書。」

「可以開嗎?」

「鑰匙不知道被她放在哪裡,所以一直打不開。」

黃山谷想了一下,記起放鑰匙的地方,便告訴老太婆找出來,打開書櫃,發現許多文稿。他細看之下,發現他每次試卷寫的文章竟然全在裡面,而且一字不差。

黃山谷這時才完全明白他已回到前生的老家,老太婆便是他前生的母親,老家只剩下她孤獨一人。於是黃山谷跪拜在地上,說明自己是她女兒轉世,認她為母,然後回到府衙帶人來迎接老母,奉養終身。

後來,黃山谷在府衙後園植竹一叢,建亭一間,命名為「滴翠軒」,亭中有黃山谷的石碑刻像,他自題像贊曰:

似僧有發,似俗脫塵;

作夢中夢,悟身外身。

為他自己的轉世寫下了感想,後來清朝的詩人袁枚讀到這個故事曾寫下「書到今生讀已遲」的名句,意思是說像黃山谷這樣的大文學家,詩書畫三絕的人,並不是今生才開始讀書的,前世已經讀了很多書了。

站在自己的三生石上

黃山谷體會了轉世的道理,晚年參禪吃素,曾寫過一首戒殺詩:

我肉眾生肉,名殊體不殊;

原同一種性,只是別形軀。

苦惱從他受,肥甘為我須;

莫教閻老斷,自揣看何如?

蘇軾和黃山谷的故事說完了,很玄是嗎?

也不是那麼玄的,有時候我們走在一條巷子裡,突然看見有一家特別的熟悉;有時候我們遇見一個陌生人,卻有說不出的親切;有時候做了一個遙遠的夢,夢景清晰如見;有時候一首詩、一個古人,感覺上竟像相識很久的知己;甚至有時候偏愛一種顏色、一種花香、一種聲音,卻完全說不出理由……

人生,不就是這樣偶然的嗎?每個人都站在自己的「三生石」上,只是忘了自己的舊精魂罷了。

報歲蘭

花市排出了一長排的報歲蘭,一小部分正在盛開,大部分是結著花苞,等待年風一吹,同時開放。

報歲蘭有一種極特別的香氣,那香輕輕細細的,但能在空氣中流蕩很久,所以在鄉下有一個比較土的名字「香水蘭」,因為它總是在過年的時候開,又叫作「年蘭」,在鄉下,「年蘭」和「年柑」一樣,是家家都有的。

童年時代,每到過年,我們祖宅的大廳裡,總會擺幾盆報歲蘭和水仙,淺黃淺紅的報歲蘭和鮮嫩鮮白的水仙,一旦貼上紅色對聯,就成為一個色彩豐富的年景了。

鄉下四合院,正廳就是祖廳,日日都要焚燒香燭,檀香的氣息和報歲蘭、水仙的香味混合著,就成為一種格外馨香的味道,讓人沉醉。我如今想起祖廳,彷彿馬上就聞到那個味道,鮮新如昔。

我們家的報歲蘭和水仙花都是父親親手培植的,父親雖是鄉下平凡的農夫,但他對種植作物似乎有特殊的天生才能,只要是他想種的作物很少長不成功的。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們家的農田經營非常多元,他種了稻子、甘蔗、香蕉、竹子、檳榔、椰子、蓮霧、橘子、檸檬、蕃薯,乃至於青菜。中年以後,他還開闢了一個佔地達四百甲的林場,對於作物的習性可以說瞭如指掌。

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父親不知從哪裡知道了種花可以賺錢,在我們家後院開建了一個廣大的花園,努力地培育兩種花,一種是蘭花,一種是玫瑰花。那時父親對花卉的熱愛到了著迷的程度,經常看花卉的書籍到深夜,自己研究花的配種,有一年他種出了一種「黑色玫瑰」,非常興奮,那玫瑰雖不是純黑色,但它如深紫色的絨布,接近於黑的程度。

對於蘭花,他的心得更多。我們家種蘭花的竹架佔地兩百多平,一盆盆蘭花吊在竹架上,父親每天下田前和下田後都待在他的蘭花園裡。田地收成後的餘暇,他就帶著一把小鏟子獨自到深山去,找尋那些野生的蘭花,偶有收穫,總是歡喜若狂。

在愛花種花方面,我們兄弟都深受父親的影響,是由於幼年開始就常隨父親在花園中整理花圃的緣故。但是在記憶裡,父親從未因種花而得到什麼利潤,倒是把蘭花的幼根時常送給朋友,或者用野生蘭花和朋友交換品種,我們家的報歲蘭,就是朋友和他交換得來的。

父親生前最喜歡的蘭花有三種,一是報歲蘭、一是素心蘭、一是羊角蘭。他種了不少名貴的蘭花,為何獨愛這三種蘭花呢?記得有一次他對我說:「有很多蘭花很鮮艷很美,可是看久了就俗氣;有一些蘭花是因為少而名貴,其實沒什麼特色;像報歲蘭、素心、羊角雖然顏色單純,算是普通的蘭花,可是它樸素,帶一點喜氣,是蘭花裡面最親切的。」

父親的意思彷彿是說:樸素、喜樂、親切是人生裡最可貴的特質,這些特質也是他在人生裡經常表現出來的特色。

我對報歲蘭的喜愛就是那時種下的。

父親種花的動機原是為增加收入,後來卻成為他最重要的消遣。父親沒有什麼特別的嗜好,只是喜歡喝茶、種花、養狗,這三種嗜好一直維持到晚年,他住院的前幾天還是照常去公園喝老人茶,到花圃去巡視。

中學的時候,我們搬到新家,新家是在熱鬧的街上,既沒有前庭,也沒有後院,父親卻在四樓頂樓搭了竹架,繼續種花。我最記得搬家的那幾天,父親不讓工人動他的花,他親自把花放在兩輪板車上,一趟一趟拉到新家,因為他擔心工人一個不小心,會把他鍾愛的花折壞了。

搬家以後,父親的生活步調並沒有改變,他還是每天騎他的老爺腳踏車到田里去,每天晨昏則在屋頂平台上整理他的花圃,雖然陽台缺少地氣,父親的花卉還是種得非常的美,尤其是報歲蘭,一年一年地開。

報歲蘭要開的那一段時間,差不多是學校裡放寒假的時候,我從小就在外求學,只有寒暑假才有時間回鄉陪伴父親,報歲蘭要開的那一段日子,我幾乎早晚都陪父親整理花園,有時父子忙了半天也沒說什麼話,父親會突然冒出一句:「唉!報歲蘭又要開了,時間真是快呀!」父親是生性樂觀的人,他極少在談話裡用感歎號,所以我每聽到這裡就感慨極深,好像觸動了時間的某一個樞紐,使人對成長感到一種警覺。

報歲蘭真是準時的一種花,好像不過年它就不開,而它一開就是一年已經過去了,新年過不久,報歲蘭又在時間中凋落,這樣的花,它的生命好像只有一個特定的任務,就是告訴你:「年到了,時間真是快呀!」從人的一生中,無常還不是那麼迫人的,可是像報歲蘭,一年的開放就是一個鮮明的無常,雖然它帶著樸素的顏色、喜樂的氣息、親切的花香同時來到,在過完新年的時候,還是掩不住它的惆悵。

就像父親,他的音容笑貌時時從我的心裡映現出來,我在遠地想起他的時候,這種映現一如他生前的樣子,可是他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我知道,我憶念的父親的容顏雖然相同,其實憶念的本身已經不同了,就如同老的報歲蘭凋謝,新的開起,樣子、香味、顏色沒什麼不同,其實中間已經過了整整的一年。

偶然路過花市,看到報歲蘭,想到父親種植的報歲蘭,今年那些蘭花一樣地開,還是要擺在貼了紅色春聯的祖廳。唯一不同的是祖廳的神案上多了父親的牌位,牆上多了父親的遺照,我們失去了最敬愛的父親。這樣想時,報歲蘭的顏色與香味中帶著一種悲切的氣息:唉!報歲蘭又開了,時間真是快呀!

期待父親的笑

父親躺在醫院的加護病房裡,還殷殷地叮囑母親不要通知遠地的我,因為他怕我在台北工作擔心他的病情。還是母親偷偷叫弟弟來通知我,我才知道父親住院的消息。

這是父親典型的個性,他是不論什麼事總是先為我們著想,至於他自己,倒是很少注意。我記得在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父親到鳳山去開會,開完會他去市場吃了一碗肉羹,覺得是很少吃到的美味,他馬上想到我們,先到市場去買了一個新鍋,買一大鍋肉羹回家。當時的交通不發達,車子顛簸得厲害,回到家時肉羹已冷,且溢出了許多,我們吃的時候已經沒有父親所形容的那種美味。可是我吃肉羹時心血沸騰,特別感到那肉羹是人生難得,因為那裡面有父親的愛。

在外人的眼中,我的父親是粗獷豪放的漢子,只有我們做子女的知道他心裡極為細膩的一面。提肉羹回家只是一端,他不管到什麼地方,有好的東西一定帶回給我們,所以我童年時代,父親每次出差回來,總是我們最高興的時候。

他對母親也非常的體貼,在記憶裡,父親總是每天清早就到市場去買菜,在家用方面也從不讓母親操心。這三十年來我們家都是由父親上菜場,一個受過日式教育的男人,能夠這樣內外兼顧是很少見的。

父親的青壯年時代雖然受過不少打擊和挫折,但我從來沒有看過父親憂愁的樣子。他是一個永遠向前的樂觀主義者,再壞的環境也不皺一下眉頭,這一點深深地影響了我,我的樂觀與韌性大部分得自父親的身教。父親也是個理想主義者,這種理想主義表現在他對生活與生命的盡力,他常說:「事情總有成功和失敗兩面,但我們總是要往成功的那個方向走。」

由於他的樂觀和理想主義,使他成為一個溫暖如火的人,只要有他在就沒有不能解決的事,就使我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他也是個風趣的人,再壞的情況下,他也喜歡說笑,他從來不把痛苦給別人,只為別人帶來笑聲。

小時候,父親常帶我和哥哥到田里工作,透過這些工作,啟發了我們的智慧。例如我們家種竹筍,在我沒有上學之前,父親就曾仔細地教我怎麼去挖竹筍,怎麼看土地的裂痕,才能挖到沒有出青的竹筍。二十年後我到竹山去採訪筍農,曾在竹筍田里表演了一手,使得筍農大為佩服。其實我已二十年沒有挖過筍,卻還記得父親教給我的方法,可見父親的教育對我影響多麼大。

由於是農夫,父親從小教我們農夫的本事,並且認為什麼事都應從農夫的觀點出發。像我後來從事寫作,剛開始的時候,父親就常說:「寫作也像耕田一樣,只要你天天下田,就沒有不收成的。」他也常叫我不要寫政治文章,他說:「不是政治性格的人去寫政治文章,就像種稻子的人去種檳榔一樣,不但種不好,而且常會從檳榔樹上摔下來。」他常教我多寫些於人有益的文章,少批評罵人,他說:「對人有益的文章是灌溉施肥,批評的文章是放火燒山;灌溉施肥是人可以控制的,放火燒山則常常失去控制,傷害生靈而不自知。」他叫我做創作者,不要做理論家,他說:「創作者是農夫,理論家是農會的人。農夫只管耕耘,農會的人則為了理論常會犧牲農夫的利益。」

父親的話中含有至理,但他生平並沒有寫過一篇文章。他是用農夫的觀點來看文章,每次都是一語中的,意味深長。

有一回我面臨了創作上的瓶頸,回鄉去休息,並且把我的苦惱說給父親聽。他笑著說:「你的苦惱也是我的苦惱,今年香蕉收成很差,我正在想明年還要不要種香蕉,你看,我是種好呢,還是不種好?」我說:「你種了四十多年的香蕉,當然還要繼續種呀!」

他說:「你寫了這麼多年,為什麼不繼續呢?年景不會永遠壞的。」「假如每個人寫文章寫不出來就不寫了,那麼,天下還有大作家嗎?」

我自以為在寫作上十分用功,主要是因為我生長在世代務農的家庭。我常想:世上沒有不辛勞的農人,我是在農家長大的,為什麼不能像農人那麼辛勞?最好當然是像父親一樣,能終日辛勞,還能利他無我,這是我寫了十幾年文章時常反躬自省的。

母親常說父親是勞碌命,平日總閒不下來,一直到這幾年身體差了還時常往外跑,不肯待在家裡好好地休息。父親最熱心於鄉里的事,每回拜拜他總是拿頭旗、做爐主,現在還是家鄉清雲寺的主任委員。他是那一種有福不肯獨享,有難願意同當的人。

他年輕時身強體壯,力大無窮,每天挑兩百斤的香蕉來回幾十趟還輕鬆自在。我還記得他的腳大得像船一樣,兩手攤開時像兩個扇面。一直到我上初中的時候,他一手把我提起還像提一隻小雞,可是也是這樣棒的身體害了他,他飲酒總不知節制,每次喝酒一定把桌底都擺滿酒瓶才肯下桌,喝一打啤酒對他來說是小事一樁,就這樣把他的身體喝垮了。

在六十歲以前,父親從未進過醫院,這三年來卻數度住院,雖然個性還是一樣樂觀,身體卻不像從前硬朗了。這幾年來如果說我有什麼事放心不下,那就是操心父親的健康,看到父親一天天消瘦下去,真是令人心痛難言。

父親有五個孩子,這裡面我和父親相處的時間最少,原因是我離家最早,工作最遠。我十五歲就離開家鄉到台南求學,後來到了台北,工作也在台北,每年回家的次數非常有限。近幾年結婚生子,工作更加忙碌,一年更難得回家兩趟,有時頗為自己不能孝養父親感到無限愧疚。父親很知道我的想法,有一次他說:「你在外面只要向上,做個有益社會的人,就算是有孝了。」

母親和父親一樣,從來不要求我們什麼,她是典型的農村婦女,一切榮耀歸給丈夫,一切奉獻都給子女,比起他們的偉大,我常覺得自己的渺小。

我後來從事報導文學,在各地的鄉下人物裡,常找到父親和母親的影子,他們是那樣平凡、那樣堅強,又那樣的偉大。我後來的寫作裡時常引用村野百姓的話,很少引用博士學者的宏論,因為他們是用生命和生活來體驗智慧,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最偉大的情操,以及文章裡最動人的質素。

我常說我是最幸福的人,這種幸福是因為我童年時代有好的雙親和家庭,我青少年時代有感情很好的兄弟姐妹;進入中年,有許多知心的朋友。我對自己的成長總抱著感恩之心,當然這裡面最重要的基礎是來自於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給了我一個樂觀、關懷、良善、進取的人生觀。

我能給他們的實在太少了,這也是我常深自懺悔的。有一次我讀到《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經》,佛陀這樣說:

假使有人,為於爹娘,手持利刀,割其眼睛,獻於如來,經百千劫,猶不能報父母深恩。

假使有人,為於爹娘,亦以利刀,割其心肝,血流遍地,不辭痛苦,經百千劫,猶不能報父母深恩。

假使有人,為於爹娘,百千刀戟,一時刺身,於自身中,左右出入,經百千劫,猶不能報父母深恩。……

讀到這裡,不禁心如刀割,涕泣如雨。這一次回去看父親的病,想到這本經書,在病床邊強忍著要落下的淚,這些年來我是多麼不孝,陪伴父親的時間竟是這樣的少。

母親也是,有一位也在看護父親的鄭先生告訴我:「要知道你父親的病情,不必看你父親就知道了,只要看你媽媽笑,就知道病情好轉,看你媽媽流淚,就知道病情轉壞,他們的感情真是好。」為了看顧父親,母親在醫院的走廊打地鋪,幾天幾夜都沒能睡個好覺。父親生病以後,她甚至還沒有走出醫院大門一步,人瘦了一圈,一看到她的樣子,我就心疼不已。

我每天每夜向菩薩祈求,保佑父親的病早日康健,母親能恢復以往的笑顏。

這個世界如果真有什麼罪業,如果我的父親有什麼罪業,如果我的母親有什麼罪業,十方諸佛、各大菩薩,請把他們的罪業讓我來承擔吧,讓我來背父母親的業吧!

但願,但願,但願父親的病早日康復。以前我在田里工作的時候,看我不會農事,他會跑過來拍我的肩說:「做農夫,要做第一流的農夫;想寫文章,要寫第一流的文章;要做人,要做第一等人。」然後覺得自己太嚴肅了,就說:「如果要做流氓,也要做大尾的流氓呀!」然後父子兩人相顧大笑,笑出了眼淚。

我多麼懷念父親那時的笑。

也期待再看父親的笑。

黑衣筆記

最後一個榮耀——1985年8月8日

今天是父親節,父親今年被推選為模範父親,將代表旗山鎮去接受高雄縣政府的表揚、頒獎。我昨夜坐飛機回來,原想一起隨父親到縣政府去,可是父親生病了,體力不支,母親今早制止他前往,派哥哥代表父親去領獎。

父親患的是感冒,咳嗽得非常厲害,一直流冷汗,早上我為他按摩身體,勸他去住醫院,他說:「已經看過醫生了,只是小感冒,很快就會好的。」然後問起我最近工作的情形,父子談了半天,我只覺得父親的語氣十分虛弱。

父親這兩年身體很差,患了腎臟病和心臟病,肝臟和腸胃也不太好,動不動就感冒,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我每次讀佛經到「無常」兩字就想起父親,兩年前他的身體還多麼強壯!

下午,哥哥代父親領獎回來,向父親母親報告場面的熱鬧和盛大,領回了獎牌一面和一些獎品,父親把獎牌擺在床頭,顯得非常高興。

我因報館工作忙碌,下午搭最後一班從高雄往台北的飛機,父親對我說:「在台北,要自己照顧好自己。」這是每次我要離家,他就會說的話。我說:「爸,你要多休息。」不知怎的,眼眶有點發熱。

在飛機上,突然有一個不祥的預感,覺得渾身不對勁。

圍城——1985年8月21日

弟弟打長途電話來,說父親病情較重,送進屏東的人愛醫院,他說:「爸爸一直叫我不要通知你,怕影響你工作,不過這兩天情況很壞,你還是回來吧!」

我趕緊跑去坐飛機,到高雄轉出租車直接到屏東,中午就趕到了,媽媽和大弟在照顧父親。父親住在加護病房,每天會面只能三次,早上八點、下午一點、晚上八點各一次,媽媽看看會面的時間還早,說:「我們到外面去吃中飯吧!留阿源(弟弟的名字)在這裡就可以。」

媽媽說,父親住院已經一個多星期,本來情況還好,所以沒通知我,這兩天病情嚴重了起來,媽媽說看到身體檢查表,她嚇一大跳,病情包括:心臟擴大、肺炎、肝硬化、糖尿病、腎功能失常等,五臟六腑都壞掉了。「你爸爸的身體就是喝酒喝壞了,你近年信佛戒酒倒是好事。」媽媽說。

在屏東找不到素菜館,只好隨便在飯店裡叫一些白菜、竹筍配飯吃,媽媽說父親生病後也不能吃葷腥,一吃就吐,只好用紅蘿蔔、菠菜熬粥給他喝,並問我吃素會不會營養不良,我告訴她身體比以前好,她頗欣慰。

媽媽現在每天念阿彌陀佛佛號,她說:「你爸爸聽了你的話,每天念南無觀世音菩薩名號,他說念觀音比念阿彌陀佛順口。」我說:「念什麼佛號都是一樣的。」

回醫院,進加護病房,父親看到我來,笑得很開心,他說過幾天他就要出院了,我用不著操心。我說:「爸爸,您好好養病,反正在加護病房沒事,就念觀世音菩薩,菩薩會保佑您的。」父親微笑點頭。

聽大弟說,媽媽到醫院一個多星期還沒有走出醫院一步,今天是她第一次出醫院的門口。我聽了極為心痛,醫院不但變成現代人生命最後的歸宿,也成為病人家屬的圍城,大家都被圍在裡面、困在裡面,實在是可怕的地方。

夜裡,小弟從高雄來,哥哥嫂嫂和大姐都從旗山來,一家人因父親的病圍聚在一起,心中感觸良多。

我和小弟回高雄睡,媽媽堅持要睡醫院走廊,大弟陪伴著她。

自殺——1985年8月25日

昨夜坐夜車到台南,早上八點到十點在南鯤鯓鹽分地帶文藝營演講「散文的人格與風格」,講完後惦念父親的病,坐車直接往屏東。

父親的病情時好時壞一直沒有起色,他的情況稍好,媽媽就高興,一壞,媽媽就流淚,幸而由哥哥、大弟、小弟輪流在醫院陪她,使她心情還算平靜。這次看到媽媽,我嚇了一跳,她瘦了一圈,也老了不少。

她常常對醫生說:「請你用最好的藥吧!只要能好起來,多少錢我都願意花。」

這個醫院的醫生、設備和藥都不是一流的,價錢倒是一流的,貴得離譜,父親每天的醫藥費都在兩萬以上,有時要三萬多,住院才十天,已經花去三十萬,真是可怕的數目。我看父親的病好像沒有好轉的跡象,醫院也不是好醫院,心裡真著急,想為父親轉院又不敢,因為他太虛弱了。

夜裡,進去看父親,我問他感覺怎麼樣?

他說:「念觀世音菩薩,感覺好多了。」

晚上,許多親戚來看父親,因為氣氛熱鬧,父親的心情也輕鬆不少。

我陪媽媽睡在醫院走廊,許多家屬都這樣席地而睡,半夜突然被人聲驚醒,原來是急診的病患送進加護病房。那病患年紀約三十幾歲,身體看起來很強壯,可是他喝硫酸自殺了,喉嚨部分全被燒成焦炭一樣,在那裡痛苦哀嚎。

聽病人的家屬說,他和太太吵架,一時想不開就喝硫酸自殺了,卻沒有立即死去,才慘成這樣子,他的太太在一邊痛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一邊聽的病患家屬裡,有一位老人突然歎口氣說:「唉!有的人恨不得能把自己的家人救活,有的人年紀輕輕的卻活得不耐煩,這是什麼世界呀!」

是呀!這是什麼世界呢?聽說每個月因自殺送來急救的人就有十幾個,為什麼這些人不能珍惜自己的生命呢?有的人求生不得,痛苦不堪,偏偏有的人求死不能,也是痛苦不堪,這大概只有「業」可以解釋吧!生死之間這麼脆弱,就像一個玻璃瓶子一般,一掉地就碎了,可是就有人用力地把瓶子往地上砸。

一整夜,病房裡都傳來痛苦的呻吟聲,我終夜都不能睡,想到人真是千百種面目,唯一相同的是無常,是生老病死,是苦。

開刀——1985年9月2日

父親的病急速惡化,腹腔積滿了水,無法排出,喉嚨也積滿了痰,醫院說要給他開兩刀,哥哥打長途電話來問我的意見,叫我問師父看看。

我打電話給師父,說了父親的情形,看是不是應該開刀。

師父說:「如果他壽限到了,開刀也沒有用,還是不要受這種苦了。」

我心裡有不祥的感覺,打電話叫哥哥不要讓醫院開刀,我明天就回去。

迴光返照——1985年9月3日

帶妻兒坐飛機回南部,到的時候父親正在洗腎,全家人都守在外面等待。

弟弟告訴我,他前天夜裡為父親按摩,一邊按摩一邊念觀世音菩薩的白衣神咒,父親突然轉過頭來問他:「你有沒有見到觀世音菩薩?」弟弟說沒有,結果父親面露微笑說:「她剛剛來過了。」

我聽了眼淚差一點流下來,觀世音菩薩真是大慈大悲,聽母親說父親持觀世音名號從沒有斷過,想必是觀世音菩薩來接引父親了,可是我不敢這樣說,怕母親傷心,我說:「觀世音菩薩既然來了,爸爸一定會好起來的。」

晚上,爸爸洗腎出來,精神好得出乎意料,聲音很洪亮,又恢復以前的笑聲,和我們每個人談笑談了半個小時,就像他健康的時候全家人圍在一起一樣。

他問亮言(我的孩子):「亮言,吃飽沒?」

亮言說:「吃飽了!」

他說:「你吃飽了,阿公還沒吃飽呢!我要到別地方去吃了。」

晚上回家,大家都抱著很大的希望,認為父親會好起來。我把帶回來的《弘一大師演講集》送給哥哥弟弟各一本,裡面有《人生的最後》。

我說:「不管父親會不會好起來,萬一他的壽限到了,我希望我們用佛教的儀式來辦他的喪事。」

全家人都沉默了,因為不敢相信剛剛精神那麼好的父親會過世,只有我知道父親是迴光返照。

因為前天我在佛堂禮拜,對菩薩祈求:「如果我的父親有什麼罪業的話,請由我來背父親的業吧!」許完願,右眼十分鐘後就長出一個大皰,紅腫疼痛,可是今天晚上見過父親,這個卻消下去了。

助念往生——1985年9月4日

清晨,醫院來急電,說父親已不省人事,要立即開刀,我和哥哥趕到醫院,哥哥跑去問醫生:「你們一直堅持給他開刀,開刀會好嗎?」醫生說:「不會,可能可以拖幾天吧!」

哥哥含淚說:「我不希望我爸爸再受這種折磨。」遂不顧醫生的反對,堅持把父親運回家。

下午一點三十分,由堂哥開救護車到屏東人愛醫院把父親運回旗山。這時父親已完全不能動彈,我附在父親耳邊說:「爸爸,我們要帶您回家了。」父親微笑,點頭。在車上,一路引導父親念南無觀世音菩薩,父親隨念,雖已不能出聲,但他的口型可以看出他念得非常有力。

回到家裡,父親聲息更弱,家人都非常焦急,我說:「我試試請佛光山的師父來為父親助念。」

打電話到佛光山,輾轉找到法務部的宗忍法師,他答應來,使我安心不少。晚上七點半,宗忍師父與另三名法師到家裡來為父親助念阿彌陀佛聖號,父親張口努力隨念,我彷彿聽到父親念佛號的聲音大聲地迴盪在廳堂。

鄰居們議論紛紛,有的說:「人還沒有死就請人來唸經了,真是不孝呀!」

我無言。

為了在師父走後,能繼續佛號不斷,我和哥哥到旗山念佛會借阿彌陀佛錄音帶及西方三聖像,正好佛光山的師父在那裡指導他們共修,九點半念佛會結束,慧軍法師率領十一位法師來為父親助念,加上念佛會的十五位居士,把家裡擠得滿滿的。

這時屋內突然飄來一陣檀香的氣味,家中並未點香,檀香味卻一陣陣飄來,一陣比一陣濃,於是更虔誠地為父親助念,這檀香氣整夜未散,我趁機向媽媽進言,說菩薩來接引父親了,我們應該以佛教的方式為父親辦後事,媽媽聽到這裡落下淚來,同意我的請求。

偷偷地為父親寫好往生牌位,不敢給媽媽看見。

神識出離——1985年9月5日

清晨,再叮嚀父親,如果見到佛菩薩來迎就跟隨著去,父親若有所聞,手指一直動著,好像在數手裡的念珠。我對大姐說:「爸爸可能要往生了,我們應該去買一些拜佛的用具。」

早上七點十分,與大姐到佛具店買佛燈、花瓶、香爐、香、鮮花、四果等,回到家是早上八點五十分,見哥哥弟弟默默流淚,知道父親已往生,我扶住媽媽,請她不要大聲哭泣,以免影響父親的往生,我們則大聲為父親念佛號。

打電話給宗忍師父,四位師父於上午十點半左右抵達,為父親助念。

親戚朋友聞訊趕來,四姑媽在門口即放聲大哭,我把她請到後面去,並向她解釋為什麼不能大聲哭的原因。有的親戚說要為父親更衣,按台灣習俗,人死後要穿七套衣服,我不准他們為父親更衣,幸得媽媽和哥哥支持我的看法,父親的遺體才免於被搬動。

親戚說:「現在不換衣服,八小時後身體僵了,怎麼換?」

我說:「你們不必操心,我自己來為他換。」

一直為父親助念到下午五點,媽媽掀開父親身上的白布,全家人嘩然,因為父親的神情安詳、面露微笑,與過世時的表情完全不同,我探觸父親身體,發現他全身柔軟一如生前,身體已冰冷,唯頭頂有微溫,知我佛慈悲,所言不妄,差一點落下淚來。

媽媽哀怨地說:「好了,你一個人到極樂世界去享受了,把我們都丟下了……」說完,忍不住落淚。

夜裡兄弟一起守靈,我幾次進去看父親,心中不免哀傷,但相信父親往生淨土,使我心中寬慰不少。

整夜為父親念佛號,最擔心的是,媽媽還是一樣的哀傷。

入殮——1985年9月6日

早上八點入殮典禮,由佛光山的依忍法師率領四位法師為父親念阿彌陀經、大悲咒、往生咒等。

將父親遺體裝入棺中,他的身體仍然柔軟。棺底鋪了蓮花被,遺體上再蓋一張蓮花被,最上層是陀羅尼被,寫滿密咒,非常莊嚴光明,在父親身上遍灑恆河沙和光明沙,再把光明沙放於父親眉輪上,然後蓋棺,蓋棺的時候我們都忍不住落下淚來。

夜裡陪母親看父親遺容,父親表情喜悅,一如生前,母親說:「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一般。」

表嫂送來《地藏經》十一本,我為父親誦念《地藏經》一部。

做巡——1985年9月8日

大哥冒大雨到圓潭三貢山為父親找墓地,我本來提議火葬,但母親不答應,理由是:「你爸爸生前最討厭人家火葬。」

下午,跑來一個道士,問父親「做巡」的事,民間的做巡彷彿我們佛教做七,我說我們用佛教的方式,但媽媽請道士為我們看良辰吉時,他說今天就要做「頭巡」。

我跑到旗山念佛會,正好找到依果師父,依果師父以前我在佛光山見過,請他幫忙,他帶領念佛會到家裡來為父親唸經。

夜裡,有一個人來推銷要不要「庫銀」和「紙厝」,母親問我的意見,我說在這些小節上我沒有意見,於是決定依民間規矩,為父親燒紙厝。

七七——1985年9月9日

與哥哥上佛光山與宗忍師父商量父親的佛事,排定如下:

二七——半天誦《地藏經》。

三七——全天誦《金剛懺》。

四七——全家到佛光山參加地藏法會、三時系念。(當天是地藏菩薩生日,佛光山的師父不能下山。)

五七——半天誦《金剛經》。

六七——半天誦《八十八佛洪名寶懺》。

七七——下午放淨土焰口三時系念。

按佛教儀式,做七共要四十九天,每七天做一次,但因適應現代社會,把七七的時間縮短,快一些做完,但在四十九天內仍應為父親念佛、回向。

對於佛光山的師父能幫忙父親的佛事,內心充滿感激,發願有生之年,為佛教多做一點事情。旗山念佛會和朝枝表兄嫂來幫忙佛事,也令人難忘。

媽媽在晚上做了決定,決定把父親養的雞送人,鴿子放生,並且父親的喪事期間,全家茹素。

喪事——1985年9月10日

從父親過世後,每天在父親靈前,我單獨為父親誦一部《地藏經》,和家人一起誦一部《阿彌陀經》,全部功德回向給父親,希望他收得到。

下午誦完《地藏經》,體力不支,竟坐在靈前沉沉睡去,醒來時才想到已幾天幾夜未好好睡覺。

晚上與專門辦素席的薛太太商量辦桌事宜,媽媽決定一切從簡,只辦十四桌。至於放焰口時的物品,則交給大姐、大嫂,和我去辦,要米六石、菜、水果、干料、罐頭等三十臉盆,六道可吃的菜供佛,還要準備花生、零錢、素粽、麵粉做的佛手。並且要連絡肯參加普渡的親友,看有多少菜,還要去借桌子和臉盆。

頗感到辦理喪事的繁瑣,但幸好選擇了佛事,否則煩累可能還超過百倍,光是出殯那天辦酒席殺生就不知道要造多少業了。

壇場——1985年9月11日

這幾天父親過世的憂傷已較減低,唯有媽媽還是要耐心勸慰,她一想到父親生前種種就忍不住流淚。

佛光山來了六位師父為父親誦《地藏經》,共三小時才結束,感應十分殊勝。

夜裡全家動員佈置佛堂,以便三時系念時用,佛光山的宗忍、依忍師父來幫忙,做到十二點才結束,兩位師父都滿頭大汗,叫我不知如何言謝。

拜懺——1985年9月12日

由依輝、依果法師率八位師父來,帶我們拜《金剛般若寶懺》,早上拜上中兩卷,下午拜下卷,全家膝蓋全部紅腫,不過一想到父親,就一點也不苦了。

由此想到師父比我們辛苦得多,這幾天我特別思考到佛教的慈悲與偉大,連一向不是佛教徒的家人都感受到了,希望父親的往生,使我可以度了我的家人。

地藏法會——1985年9月14日

下午到佛光山,在地藏殿禮拜時,遇到永果師父,他談到在醫院過世的人,若直接推到冷凍櫃中,由於神識尚未出離,感受到寒冷的痛苦,可能墜入「寒冰地獄」。世人不知神識出離的重要,想來真是可怕。

晚上全家到佛光山參加三時系念,這是為了地藏菩薩生日所做的大蒙山及普渡,我們把這個法會當作是父親佛事的一部分。大悲殿裡道場莊嚴殊勝,但因人數極多,進行十分緩慢。

夜裡十一點多才圓滿結束。

累倒——1985年9月15日

今天由依果師父帶六名法師來誦《金剛經》,有一位師父誦到一半因過度勞累而昏倒,大家手忙腳亂一場,經過約二十分鐘才悠悠醒來,醒來後堅持要繼續參加誦經,真是令人感動不已。

下午和大姐大嫂一起去採購普渡要用的東西,沿路都談佛法,想到這些日子和兄弟守靈,談的無非是佛法,哥哥弟弟都很有興趣,如果能把他們帶入佛教,相信父親在天之靈也可得到安慰。

親友——1985年9月16日

早上拜《八十八佛洪名寶懺》。

下午,住在遠地的親友紛紛回來,有一些親戚都說我們用佛教儀式辦喪事非常好,比民間的莊嚴清淨得多。朝枝兄告訴我,在旗山以佛教儀式辦佛事是很少的,能辦得像這樣純粹的更少,因為在旗山,佛教徒占的比例太少了。

舅舅甚至對我說:「我死了,就請你幫我辦一個和你爸爸一樣的。」

反對最厲害的是三伯父,以及父親生前在廟前喝酒的朋友,他們說:「你父親生前最反對人家辦素席了。」

我想,那是因為父親的無明,我自己既然已經覺悟,就要努力破這種無明,可能是我的勇氣和決心,反對的親友都一一被我說服了,感謝佛菩薩賜給我力量。

三時系念——1985年9月17日

早上起來就開始佈置今天的壇場,動用了十八張大桌子,許多親戚都來參加普渡,所以把桌子擺得滿滿,非常壯觀。

三時系念由普門中學的校長慧開師父主持,儀式莊嚴至極,鎮上的人都聞風跑來看,許多人都說:「聽說佛教的喪事做得很莊嚴,果然不錯。」我想到父親生前愛面子的個性,忍不住對父親說:「爸爸,但願這樣的儀式您還喜歡。」

做完三時系念,隨俗焚燒紙厝和庫銀,在漸暗的黃昏中火光熊熊,家人親友牽著繩子圍著那火光,父親的喪事終於告一段落,我這些天來也夠堅強了,但看到庫銀一迭迭倒下,思及人生無常,竟使我落下淚來。

出殯——1985年9月18日

早上在旗山體育場舉行父親的告別式,由佛光山的慧德法師率八名師父來主持,法師當場為眾人開示人生無常的佛理,為父親做了最後一場佛事。

隨後,我們向來致祭的親友答禮。在法師帶領下將父親遺體發引到圓潭三貢山安葬,我們親手把泥土撒到父親的新墳裡。

回家的路上,亮言問我:「爸爸,阿公就這樣埋在地下了,他不會再起來抱我了嗎?」

我說:「是的。」忍不住鼻子一陣酸。

我知道,父親的身體雖然長埋,但他的神識必然會歡喜我為他所做的一切吧!

後記:

《黑衣筆記》是父親過世前後我隨手寫的筆記,有些地方顯得零亂,為了存真,仍保存其原貌,發表出來,希望作為父親臨終時的一個紀念。

飛鴿的早晨

哥哥在山上做了一個捕鳥的網,帶他去看有沒有鳥入網。

他們沿著散滿鵝卵石的河床走,那時正是月桃花開放的春天,一路上月桃花微微的乳香穿過粗野的山林草氣,隨著溫暖的風在河床上流蕩。隨後,他們穿過一些人跡罕到的山徑,進入生長著野相思林的山間。

在路上的時候,哥哥自豪地對他說:「我的那面鳥網仔,飛行的鳥很難看見,在有霧的時候逆著陽光就完全看不見了。」

看到網時,他完全相信了哥哥的話。

那面鳥網布在山頂的斜坡,形狀很像學校排球場上的網,狹長形的,大約有十米那麼長,兩旁的網線繫在兩棵相思樹幹上,不仔細看,真是看不見那面網。但網上的東西卻是很真切地在扭動著,哥哥在坡下就大叫:「捉到了!捉到了!」然後很快地奔上山坡,他拚命跑,尾隨著哥哥。

跑到網前,他們喘著大氣,才看清哥哥今天的收穫不少,網住了一隻鴿子、三隻麻雀,它們的脖頸全被網子牢牢扣死,卻還拚命地在掙扎,「這網子是愈扭動扣得愈緊」。哥哥得意地說,把兩隻麻雀解下來交給他,他一手握一隻麻雀,感覺到麻雀高熱的體溫,麻雀蹦蹦慌張的心跳,也從他手心傳了過來,他忍不住同情地注視剛從網子解下的麻雀,它們正用力地呼吸著,發出像人一樣的咻咻之聲。

咻咻之聲在教堂裡流動,他和同學大氣也不敢喘,靜靜地看著老師。

老師正靠在黑板上,用歷史課本掩面哭泣。

他們那一堂歷史課正講到南京大屠殺,老師說到日本兵久攻南京城不下,後來進城了,每個兵都執一把明晃晃的武士刀,從東門殺到西門,從街頭砍到巷尾,最後發現這樣太麻煩了,就把南京的老百姓集合起來挖壕溝,挖好了跪在壕溝邊,日本兵一刀一個,刀落頭滾,人順勢前傾栽進溝裡,最後用新翻的土掩埋起來。

「民國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你們必須記住這一天,日本兵進入南京城,燒殺姦淫,我們中國老百姓,包括婦女和小孩子,被慘殺而死的超過三十萬人……」老師說著,他們全身的毛細孔都張開,輕微地顫抖著。

說到這裡,老師歎息一聲說:「在那個時代,能一刀而死的人已經是最幸運了。」

老師合起歷史課本,說她有一些親戚住在南京,抗戰勝利後,她到南京去尋找親戚的下落,十幾個親戚竟已骸骨無存,好像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存在過,她在南京城走著,竟因絕望的悲痛而昏死過去……

老師的眼中升起一層霧,霧先凝成水珠滑落,最後竟掩面哭了出來。

老師的淚,使他們彷彿也隨老師到了那傷心之城。他溫柔而又憂傷地注視這位他最敬愛的歷史老師,老師挽了一個髮髻,露出光潔美麗飽滿的額頭,她穿一襲藍得天空一樣的藍旗袍,肌膚清澄如玉,在她落淚時是那樣淒楚,又是那樣美。

老師是他那時候的老師裡唯一來自北方的人,說起國語來水波靈動,像小溪流過竹邊,他常坐著聽老師講課而忘失了課裡的內容,就像聽見風鈴叮叮搖曳。她是那樣秀雅,很難讓人聯想到那烽火悲歌的時代,但那是真實的呀!最美麗的中國人也從炮火裡走過!

說不出為什麼,他和老師一樣心酸,眼淚也落了下來,這時,他才聽見同學們都在哭泣的聲音。

老師哭了一陣,站起來,細步急走地出了教室,他望出窗口,看見老師從校園中兩株相思樹穿過去,藍色的背影在相思樹中隱沒。

哥哥帶他穿過一片濃密的相思林,撥開幾叢野芒花。

他才看見隱沒在相思林中用鐵絲網圍成的大籠子,裡面關了十幾隻鴿子,還有斑鳩、麻雀、白頭翁、青笛兒,一些吱吱喳喳的小鳥。

哥哥討好地說:「這籠子是我自己做的,你看,做得不錯吧?」他點點頭,哥哥把籠門拉開,將新捕到的鴿子和麻雀丟了進去。他到那時才知道,為什麼哥哥一放學就往山上跑的原因。

哥哥大他兩歲,不過在他眼中,讀初中一年級的哥哥已像個大人。平常,哥哥是不屑和他出遊的,這一次能帶他上山,是因為兩星期前他們曾打了一架,他立志不與哥哥說話,一直到那天哥哥說願意帶他到山上捕鳥,他才讓了步。

「為什麼不把捕到的鳥帶回家呢?」他問。

「不行的,」哥哥說:「帶回家會挨打,只好養在山上。」

哥哥告訴他,把這些鳥養在山上,有時候帶同學到山上燒烤小鳥吃,真是人間的美味。在那樣物質匱乏的年代,烤小鳥對鄉下孩子確實有很大的誘惑。

他也記得,哥哥第一次帶兩隻捕到的鴿子回家燒烤,被父親毒打的情景,那是因為鴿子的腳上繫著兩個腳環,父親看到腳環時大為震怒,以為哥哥是偷來的。父親一邊用籐條抽打哥哥,一邊大聲吼叫:「我做牛做馬飼你們長大,你卻去偷人家的鴿子殺來吃!」

「我做牛做馬飼你們長大,你卻……」這是父親的口頭禪,每次他們犯了錯,父親總是這樣生氣地說。

做牛做馬,對這一點,他記憶中的父親確實是牛馬一樣日夜忙碌的,並且他也知道父親的青少年時代過得比牛馬都不如,他的父親,是從一個恐怖的時代存活過來的。父親的故事,他從年幼就常聽父親提起。

父親生在日據時代的晚期,十四歲時就被以「少年隊」的名義調到左營桃仔園做苦工,每天凌晨四點開始工作到天黑,做最粗鄙的工作。十七歲,他被迫加入「台灣總督府勤行報國青年隊」,被徵調到霧社,及更深山的「富士社」去開山,許多人掉到山谷死去了,許多人體力不支死去了,還有許多是在精神折磨裡無聲無息地死去了,和他同去的中隊有一百多人,活著回來的只有十一個。

他小學一年級第一次看父親落淚,是父親說到在「勤行報國青年隊」時每天都吃不飽,只好在深夜跑到馬槽,去偷隊長餵馬的飼料,卻不幸被逮住了,差一點活活被打死。父親說:「那時候,日本隊長的白馬所吃的糧,比我們吃得還好,那時我們台灣人真是牛馬不如呀!」說著,眼就紅了。

二十歲,父親被調去「海軍陸戰隊」,轉戰太平洋,後來深入中國內地,那時日本資源不足,據父親說最後的兩年過的是鬼也不如,怪不得日本鬼子後來會惡性大發。父親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戰火中過了五年,最後日本投降,他也隨日本軍隊投降了。

父親被以「日籍台灣兵」的身份遣送回台灣,與父親同期被徵調的台灣籍日本兵有二百多人,活著回到家鄉的只有七個。

「那樣深的仇恨,都能不計較,真是了不起的事呀!」父親感慨地對他們說。

那樣深的仇恨,怎樣去原諒呢?

這是他幼年時代最好奇的一段,後來他美麗的歷史老師,在課堂上用一種莊嚴明徹的聲音,一字一字朗誦了那一段歷史:

「我中國同胞們須知『不念舊惡』及『與人為善』為我民族傳統至高至貴之德行。我們一貫聲言,我們只認日本黷武的軍閥為敵,不以日本的人民為敵。今天敵軍已被我們盟邦共同打倒了,我們當然要嚴密責成他忠實執行所有的投降條款。但是,我們並不要報復,更不可對敵國無辜人民加以污辱。我們只有對他們為他的納粹軍閥所愚弄所驅迫而表示憐憫,使他們能自拔於錯誤與罪惡。要知道,如果以暴行答覆敵人以前的暴行,以奴辱來答覆他們從前錯誤的優越感,則冤冤相報,永無終止,絕不是我們仁義之師的目的。」

聽完那一段,他雖不能真切明白其中的含意,卻能感覺到字裡行間那種寬廣博大的悲憫,尤其是最後「仁義之師」四個字使他的心頭大為震動。在這種震動裡面,課室間流動的就是那悲憫的空氣,莊嚴而不帶有一絲雜質。

老師朗讀完後,輕輕地說:「那時候,全國都瀰漫著仇恨與報復的情緒,雖然說被艱苦得來的勝利所掩蓋,但如果沒有蔣介石在重慶的這段宣言表明政府的態度,留在中國的日本人就不可收拾了。」

老師還說,戰爭是非常不幸的,只有親歷戰爭悲慘的人,才知道勝利與失敗同樣的不幸。我們中國人被壓迫、被慘殺、被蹂躪,但如果沒有記取這些,而用來報復給別人,那最後的勝利就更不幸了。

記得在上那抗戰的最後一課,老師已洗清了她剛開始講抗戰的憂傷,而是那麼明淨,彷彿是盧溝橋新雕的獅子,週身浴在一層透明的光中。那是多麼優美的畫面,他當時看見老師的表情,就如同供在家裡佛案上的白瓷觀音。

他和哥哥打架時,深切知道寬容仇恨是很困難的,何況是千萬人的被屠殺?可是在那些被仇恨者中,有他最敬愛的父親,他就覺得那對侵略者的寬容是多麼偉大而值得感恩。

老師後來給他們說了一個故事,是他永遠不能忘記的:

「有一隻幼小的鴿子,被飢餓的老鷹追逐,飛入林中,這時一位高僧正在林中靜坐。鴿子飛入高僧的懷中,向他求救。高僧抱著鴿子,對老鷹說:

『請你不要吃這隻小鴿子吧!』

『我不吃這只鴿子就會餓死了,你慈悲這鴿子的生命,為什麼不能愛惜我的生命呢?』老鷹說。

『這樣好了,看這鴿子有多重,我用身上的肉給你吃,來換取它的生命,好嗎?』

老鷹答應了高僧的建議。

高僧將鴿子放在天平的一端,然後從自己身上割取同等大的肉放在另一端,但是天平並沒有平衡。說也奇怪,不論高僧割下多少肉,都沒有一隻幼小的鴿子重,直到他把股肉臂肉全割盡,小鴿站立的天平竟沒有移動分毫。

最後,高僧只好竭盡僅存的一口氣將整個自己投在天平的一端,天平才算平衡了。」

老師給這個故事做了這樣的結論:「生命是不可取代的,不管生命用什麼面目呈現,都有不可取代的價值,老鷹與鴿子的生命不可取代,侵略者與被侵略者也是一樣的,為了救鴿子而殺老鷹是不公平的,但天下有什麼絕對公平的事呢?」

說完後,老師抬頭看著遠方的天空,藍天和老師的藍旗袍一樣澄明無染,他的心靈彷彿也受到清洗,感受到慈悲有壯大的力量,可以包容這個世界,人雖然渺小,但只要有慈悲的胸懷,也能夠像藍天與虛空一般莊嚴澄澈,照亮世界。

上完課,老師踩著陽光的溫暖走入相思樹間,驚起了在枝椏中的麻雀。

黃昏時分,他憂心地坐在窗口,看急著歸巢的麻雀零落地飛過。

他的憂心,是因為哥哥第二天要和同學到山上去開燒鳥大會,特別邀請了他。他突然想念起那一群被關在山上鐵籠裡的鳥雀,想起故事裡飛入高僧懷中的那隻小鴿子,想起有一次他和同學正在教室裡狙殺飛舞的蒼蠅,老師看見了說:「別打呀!你們沒看見那些蒼蠅正在搓手搓腳地討饒嗎?」

明天要不要去赴哥哥的約會呢?

去呢,不去呢?

清晨,他起了個絕早。

在陽光尚未升起的時候,他就從被窩鑽了出來,摸黑沿著小徑上山,一路上聽見鳥雀們正在醒轉的聲音,在那些喃喃細語的鳥鳴聲中,他彷彿聽見了每天清晨上學時母親對他的叮嚀。

在這個紛亂的世間,不論是親人、仇敵、宿怨,乃至畜生、鳥雀,都是一樣疼愛著自己的兒女吧!

跌了好幾跤,他才找到哥哥架網的地方,有幾隻早起的麻雀已落在網裡,做最後的掙扎,他走上去,一一解開它們的束縛,看著麻雀如箭一般驚慌地騰飛上空中。

他鑽進哥哥隱藏鐵籠的林中,拉開了鐵絲網的門,鳥群驚疑地注視著他,輕輕撲動翅翼,他把它們趕出籠子,也許是關得太久了,那些鳥在籠門口遲疑一下,才振翅飛起。

尤其是幾隻鴿子,站在門口半天還不肯走,他用雙手趕著它們說:「飛呀!飛呀!」鴿子轉著墨圓明亮的眼珠,骨溜溜地看著他,試探地拍拍翅,咕咕!咕咕!咕咕!叫了幾聲,才以一種優美無比的姿勢衝向空中,在他的頭上盤桓了兩圈,才往北方的藍天飛去。

在鴿子的咕咕聲中,他恍若聽見了感恩的情意,於是,他靜靜地看著鴿子的灰影完全消失在空中,這時候第一道晨曦才從東方的山頭照射過來,大地整個醒轉,滿山的鳥鳴與蟬聲從四面八方演奏出來,好像這是多麼值得歡騰的慶典。他感覺到心潮洶湧澎湃,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那樣清和柔軟,像春天裡初初抽芽的絨絨草地,隨著他放出的高飛遠揚的鴿子、麻雀、白頭翁、斑鳩、青笛兒,他聽見了自己心靈深處一種不能言說的慈悲的消息,在整個大地裡萌動湧現。

看著甦醒的大地,看著流動的早雲,看著光明無限的天空,看著滿天清朗的金橙色霞光,他的視線逐漸模糊了,才發現自己的眼中飽孕將落未落的淚水,心底的美麗一如晨曦照耀的露水,充滿了感恩的喜悅。

飛入芒花

母親蹲在廚房的大灶旁邊,手裡拿著柴刀,用力劈砍香蕉樹多汁的草莖,然後把剁碎的小莖丟到灶中大鍋,與餿水同熬,準備去餵豬。

我從大廳邁過後院,跑進廚房時正看到母親額上的汗水反射著門口射進的微光,非常明亮。

「媽,給我兩角錢。」我靠在廚房的木板門上說。

「走!走!走!沒看到現在沒閒嗎?」母親頭也沒抬,繼續做她的活兒。

「我只要兩角錢。」我細聲但堅定地說。

「要做什麼?」母親被我這異乎尋常的口氣觸動,終於看了我一眼。

「我要去買金啖。」金啖是三十年前鄉下孩子唯一能吃到的糖,渾圓的,堅硬的糖球上面黏了一些糖粒。一角錢兩粒。

「沒有錢給你買金啖。」母親用力地把柴刀剁下去。

「別人都有?為什麼我們沒有?」我怨憤地說。

「別人是別人,我們是我們,沒有就是沒有,別人做皇帝你怎麼不去做皇帝!」母親顯然動了肝火,用力地剁香蕉塊。柴刀砍在砧板上咚咚作響。

「做媽媽是怎麼做的?連兩角錢買金啖都沒有?」

母親不再作聲,繼續默默工作。

我那一天是吃了秤錘鐵了心,衝口而出:「不管,我一定要!」說著就用力踢廚房的門板。

母親用盡力氣,柴刀卡的一聲站立在砧板上,順手抄起一根生火的竹管,氣急敗壞地一言不發,劈頭劈腦就打了下來。

我一轉身,飛也似地蹦了出去,平常,我們一旦忤逆了母親,只要一溜煙跑掉,她就不再追究,所以只要母親一火,我們總是一口氣跑出去。

那一天,母親大概是氣極了,並沒有轉頭繼續工作,反而快速地追了出來。我正奇怪的時候,發現母親的速度異乎尋常的快,幾乎像一陣風一樣,我心裡升起一種恐怖的感覺,想到脾氣一向很好的母親,這一次大概是真正生氣了,萬一被抓到一定會被狠狠打一頓。母親很少打我們,但只要她動了手,必然會把我們打到討饒為止。

邊跑邊想,我立即選擇了那條火車路的小徑,那是條附近比較複雜而難走的小路,整條都是枕木,鐵軌還通過旗尾溪,懸空架在上面,我們天天都在這裡玩耍,路徑熟悉,通常母親追我們的時候,我們就選這條路跑,母親往往不會追來,而她也很少把氣生到晚上,只要晚一點回家,讓她擔心一下,她氣就消了,頂多也只是數落一頓。

那一天真是反常,母親提著竹管,快步地跨過鐵軌的枕木追過來,好像不追到我不肯罷休。我心裡雖然害怕,卻還是有恃無恐,因為我的身高已經長得快與母親平行了,她即使用盡全力也追不上我,何況是在火車路上。

我邊跑還邊回頭望母親,母親臉上的表情是冷漠而堅決的。我們一直維持著二十幾米的距離。

「唉呦!」我跑過鐵橋時,突然聽到母親慘叫一聲,一回頭,正好看到母親撲跌在鐵軌上面,噗的一聲,顯然跌得不輕。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一定很痛!因為鐵軌上鋪的都是不規則的碎石子,我們這些小骨頭跌倒都痛得半死,何況是媽媽?

我停下來,轉身看母親,她一時爬不起來,用力搓著膝蓋,我看到鮮血從她的膝上流出,鮮紅色的,非常鮮明。母親咬著牙看我。

我不假思索地跑回去,跑到母親身邊,用力扶她站起,看到她腿上的傷勢實在不輕,我跪下去說:「媽,您打我吧!我錯了。」

母親把竹管用力地丟在地上,這時,我才看見她的淚從眼中急速地流出,然後她把我拉起,用力抱著我,我聽到火車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開過來。

我用力擁抱著母親說:「我以後不敢了。」

這是我小學二年級時的一幕,每次一想到母親,那情景就立即回到我的心版,重新顯影,我記憶中的母親,那是她最生氣的一次。其實,母親是個很溫和的人,她最不同的一點是,她從來不埋怨生活,很可能她心裡也是埋怨的,但她嘴裡從不說出,我這輩子也沒聽她說過一句粗野的話。

因此,母親是比較傾向於沉默的,她不像一般鄉下的婦人一樣喋喋不休。這可能與她的教育與個性都有關係,在母親的那個年代,她算是幸運的,因為受到初中的教育,日據時代的鄉間能讀到初中已算是知識分子了,何況是個女子。在我們那方圓幾里內,母親算是知識豐富的人,而且她寫得一手娟秀的字,這一點是我小時候常引以為傲的。

我的基礎教育都是來自母親,很小的時候她就把三字經寫在日曆紙上讓我背誦,並且教我習字。我如今寫得一手好字就是受到她的影響,她常說:「別人從你的字裡就可以看出你的為人和性格了。」

早期的農村社會,一般孩子的教育都落在母親的身上,因為孩子多,父親光是養家已經沒有餘力教育孩子。我們很幸運的,有一位明理的、有知識的母親。這一點,我的姐姐體會得更深刻,她考上大學的時候,母親力排眾議對父親說:「再苦也要讓她把大學讀完。」在二十年前的鄉間,給女孩子去讀大學是需要很大的決心與勇氣的。

母親的父親——我的外祖父——在他居住的鄉里是頗受敬重的士紳,日據時代在政府機構任職,又兼營農事,是典型耕讀傳家的知識分子,他連續擁有了八個男孩,晚年時才生下母親,因此,母親的童年與少女時代格外受到鍾愛,我的八個舅舅時常開玩笑地說:「我們八個兄弟合起來,還比不上你母親受寵愛。」

母親嫁給父親是「半自由戀愛」,由於祖父有一塊田地在外祖父家旁,父親常到那裡去耕作,有時藉故到外祖父家歇腳喝水,就與母親相識,互相閒談幾句,生起一些情意。後來祖父央媒人去提親,外祖父見父親老實可靠,勤勞能負責任,就答應了。

父親提起當年為了博取外祖父母和舅舅們的好感,時常挑著兩百多斤的農作在母親家前來回走過,才能順利娶回母親。

其實,父親與母親在身材上不是十分相配的,父親是身高六尺的巨漢,母親的身高只有一米五,相差達三十公分。我家有一幅他們的結婚照,母親站著到父親耳際,大家都覺得奇怪,問起來,才知道寬大的白紗禮服裡放了一個圓凳子。

母親是嫁到我們家才開始吃苦的,我們家的田原廣大,食指浩繁,是當地少數的大家族。母親嫁給父親的頭幾年,大伯父二伯父相繼過世,大伯母也隨之去世,家外的事全由父親撐持,家內的事則由二伯母和母親負擔,一家三十幾口的衣食,加上養豬飼雞,辛苦與忙碌可以想見。

我印象裡還有幾幕影像鮮明的靜照,一幕是母親以藍底紅花背巾背著我最小的弟弟,用力撐著豬欄要到豬圈裡去洗刷豬的糞便。那時母親連續生了我們六個兄弟姐妹,家事操勞,身體十分瘦弱。我小學一年級,弟一歲,我常在母親身邊跟進跟出,那一次見她用力撐著跨過豬圈,我第一次體會到母親的辛苦而落下淚來,如今那一條藍底紅花背巾的圖案還時常浮現出來。

另一幕是,有時候家裡缺乏青菜,母親會牽著我的手,穿過家前的一片菅芒花,到蕃薯田里去採蕃薯葉,有時候則到溪畔野地去摘鳥莘菜或芋頭的嫩莖。有一次母親和我穿過芒花的時候,我發現她和新開的芒花一般高,芒花雪樣的白,母親的發墨一般的黑,真是非常的美。那時感覺到能讓母親牽著手,真是天下最幸福的事。

還有一幕是,大弟因小兒麻痺死去的時候,我們都忍不住大聲哭泣,唯有母親以雙手掩面悲號,我完全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見到她的兩道眉毛一直在那裡抽動。依照習俗,死了孩子的父母在孩子出殯那天,要用枴杖擊打棺木,以責備孩子的不孝,但是母親堅持不用枴杖,她只是扶著弟弟的棺木,默默地流淚,母親那時的樣子,到現在在我心中還鮮明如昔。

還有一幕經常上演的,是父親到外面去喝酒徹夜未歸,如果是夏日的夜晚,母親就會搬著籐椅坐在曬穀場說故事給我們聽,講虎姑婆,或者孫悟空,講到孩子都撐不開眼睛而倒在地上睡著。

有一回,她說故事到一半,突然叫起來說:「呀!真美。」我們回過頭去,原來是我們家的狗互相追逐跑進前面那一片芒花,棲在芒花裡無數的螢火蟲嘩然飛起,滿天星星點點,襯著在月下波浪一樣搖曳的芒花,真是美極了。美得讓我們都呆住了。我再回頭,看到那時才三十歲的母親,臉上流露著欣悅的光澤,在星空下,我深深覺得母親是多麼的美麗,只有那時母親的美才配得上滿天的螢火。

於是那一夜,我們坐在母親身側,看螢火蟲一一地飛入芒花,最後,只剩下一片寧靜優雅的芒花輕輕搖動,父親果然未歸,遠處的山頭晨曦微微升起,螢火在芒花中消失。

我和母親的因緣也不可思議,她生我的那天,父親急急跑出去請產婆來接生,產婆還沒有來的時候我就生出來了,是母親拿起床頭的剪刀親手剪斷我的臍帶,使我順利地投生到這個世界。

年幼的時候,我是最令母親操心的一個,她為我的病弱不知道流了多少淚,在我得急病的時候,她抱著我跑十幾里路去看醫生,是常有的事。尤其在大弟死後,她對我的照顧更是無微不至,我今天能有很好的身體,是母親在十幾年間仔細調護的結果。

我的母親是這個世界上無數的平凡人之一,卻也是這個世界上無數偉大的母親之一,她是那樣傳統,有著強大的韌力與耐力,才能從艱苦的農村生活過來,絲毫不懷憂怨恨。她們那一代的生活目標非常的單純,只是顧著丈夫、照護兒女,幾乎從沒有想過自己的存在,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的憂病都是因我們而起,她的快樂也是因我們而起。

不久前,我回到鄉下,看到舊家前的那一片芒花已經完全不見了,蓋起一間一間的透天厝,現在那些芒花呢?彷彿都飛來開在母親的頭上,母親的頭髮已經花白了,我想起母親年輕時候走過芒花的黑髮,不禁百感交集。尤其是父親過世以後,母親顯得更孤單了,頭髮也更白了,這些,都是她把半生的青春拿來撫育我們的代價。

童年時代,陪伴母親看螢火蟲飛入芒花的星星點點,在時空無常的流變裡也不再有了,只有當我望見母親的白髮時才想起這些,想起螢火蟲如何從芒花中嘩然飛起,想起母親臉上突然綻放的光澤,想起在這廣大的人間,我唯一的母親。

清淨之蓮

偶爾在人行道上散步,忽然看到從街道延伸出去,在極遠極遠的地方,一輪夕陽正掛在街的盡頭,這時我會想:如此美麗的夕陽,實在是預示了一天即將落幕。

偶爾在某一條路上,見到木棉花葉落盡的枯枝,深褐色的、孤獨地站在街邊,有一種蕭索的姿勢,這時我會想:木棉又落了,人生看美麗木棉花的開放能有幾回呢?

偶爾在路旁的咖啡座,看綠燈亮起,一位衣著樸素的老婦,牽著衣飾絢如春花的小孫女,匆匆地橫過馬路,這時我會想:那個老婦曾經是花一般美麗的少女,而那少女則有一天會成為牽著孫女的老婦。

偶爾在路上的行人陸橋站住,俯視著在陸橋下川流不息,往四面八方奔竄的車流,卻感覺那樣的奔馳彷彿是一個靜止的畫面,這時我會想:到底哪裡是起點?而何處才是終站呢?

偶爾回到家裡,打開水龍頭要洗手,看到噴湧而出的清水,急促地流淌,突然使我站在那裡,有了深深的顫動,這時我想著:水龍頭流出來的好像不是水,而是時間、心情,或者是一種思緒。

偶爾在鄉間小道上,發現了一株被人遺忘的蝴蝶花,形狀像極了鳳凰花,卻比鳳凰花更典雅,我傾身聞著花香的時候,一朵蝴蝶花突然飄落下來,讓我大吃一驚,這時我會想:這花是蝴蝶的幻影,或者蝴蝶是花的前身呢?

偶爾在靜寂的夜裡,聽到鄰人飼養的貓在屋頂上為情慾追逐,互相慘烈的嘶叫,讓人的寒毛全部為之豎立,這時我會想:動物的情慾是如此的粗糙,但如果我們站在比較細膩的高點來回觀人類,人不也是那樣粗糙的動物嗎?

偶爾在山中的小池塘裡,見到一朵紅色的睡蓮,從泥沼的淺地中昂然抽出,開出了一個美麗的音符,彷彿無視於外圍的染著,這時我會想:呀!呀!究竟要怎樣的歷練,我們才能像這一朵清淨之蓮呢?

偶爾……

偶爾我們也是和別人相同地生活著,可是我們讓自己的心平靜如無波之湖,我們就能以明朗清澈的心情來照見這個無邊的、複雜的世界,在一切的優美、敗壞、清明、污濁之中都找到智慧。我們如果是有智慧的人,一切煩惱都會帶來覺悟,而一切小事都能使我們感知它的意義與價值。

在人間尋求智慧也不是那樣難的,最要緊的是,使我們自己有柔軟的心,柔軟到我們看到一朵花中的一片花瓣落下,都使我們動容顫抖,知悉它的意義。

唯其柔軟,我們才能敏感;唯其柔軟,我們才能包容;唯其柔軟,我們才能精緻;也唯其柔軟,我們才能超拔自我,在受傷的時候甚至能包容我們的傷口。

柔軟心是大悲心的芽苗,柔軟心也是菩提心的種子,柔軟心是我們在俗世中生活,還能時時感知自我清明的泉源。

那最美的花瓣是柔軟的,那最綠的草原是柔軟的,那最廣大的海是柔軟的,那無邊的天空是柔軟的,那在天空自在飛翔的雲,最是柔軟!

我們心的柔軟,可以比花瓣更美,比草原更綠,比海洋更廣,比天空更無邊,比雲還要自在。柔軟是最有力量的,也是最恆常的。

且讓我們在卑濕污泥的人間,開出柔軟清淨的智慧之蓮吧!

愛語

讀《大般若波羅蜜多經》,講到了菩薩的「四攝」,非常令人感動。

什麼是「四攝」呢?就是佈施、愛語、利行、同事四種攝受一切有情,令有情眾生起親愛之心,然後得聞正法的方法。四攝與「慈悲喜捨」四無量心,和「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六波羅蜜,都是菩薩行的重要方法。但是四無量心和六波羅蜜都有止惡、行善、自淨、利他四種意義,是自利利他的,唯獨四攝是純粹的利他。

其中特別令人動容的是「愛語」,由於我們在這污濁的人間,每天都在忍受種種不優美、不純淨的語言,所以愛語顯得特別重要。

什麼是「愛語」呢?《瑜伽師地論》裡說:

「雲何菩薩自性愛語?謂菩薩於諸有情,常常宣說悅可意語、諦語、法語、引攝義語,當知是名略說菩薩愛語自性。」

「雲何菩薩一切愛語?謂此愛語略有三種,一者菩薩設慰喻語,由此語故,菩薩恆時對諸有情,遠離顰蹙,先發善言。舒顏平視,含笑為先。……以是相等慰問有情。二者菩薩設慶悅語,由此語故,菩薩見有情妻子眷屬財谷其所昌盛而不自知,如應覺悟以申慶悅,或知信戒聞捨慧增亦復慶悅。三者菩薩設勝益語,由此語故,菩薩宣說一切種德圓滿法教相應之語,利益安樂一切有情。」

我們用白話來說,就是菩薩對一切有情眾生,常用歡喜的言詞說令人歡喜的話、真實的話、正法的話、引導進入道理的話,這是愛語的性質。

菩薩所用的愛語有三種:一種是安慰曉喻語,以和顏悅色,不愁眉苦臉來安慰眾生,使眾生心安而明義理;二是歡喜慶祝語,凡看到人家妻賢子孝、衣食豐足,或看到人家在正法上有所得,都能歡喜地慶祝;三是殊勝利益語,是說菩薩的語言永遠和義理、正法圓融相應,使一切有情眾生聽了能有利益而得安樂。

愛語,是我們現代社會普遍冷漠的一帖良藥,有時我們一整天沒有說過一句愛語,同樣一整天沒聽過一句愛語,我們聽到的如果不是言不及義的話,就是妄語、惡口、兩舌、綺語,常常覺得難以消受。

有一次,我到區公所排隊辦事,排了老半天,看到辦事的小姐一直緊繃著臉,從沒有對一個人和顏悅色、好言相向,當然每一個人面對她時,無不是膽戰心驚、小心翼翼,使我想到,像這樣的小姐,她活著是多麼孤單而痛苦啊!她臉上和心上的每一條筋肉都因冷酷而僵硬了。

如果有一天她從迷執中醒來,用愛語來幫助排隊辦事的人,她不就是菩薩了嗎?因為愛語就是佈施,就是利行,就是同事,是一切菩薩的立足之處。

來果禪師說:「惡口一言,角長頭上;傷人一語,尾生臀際。」是警策之語,更進一步的,應是仁者口中無惡言,也就是愛語。《佛地經》裡說四無量心,「慈是無嗔」「悲是不害」「喜是慶悅」「捨是平等」,愛語在本質上就包含了四種無可限量的心行,因為只有無嗔、不害、慶悅、平等的人才說得出愛語;也只有常說愛語的人才能莊嚴清淨、常懷歡喜、心胸明朗,不被一切的煩惱所惱害,不為一切外境所搖動。

在這個社會,只要人人肯一天說幾次愛語,就不知道要增加多少和諧優雅的氣氛了。

貓頭鷹人

在信義路上,有一個賣貓頭鷹的人,平常他的攤子上總有七八隻小貓頭鷹,最多的時候擺十幾隻,一籠籠疊高起來,形成一個很奇異的畫面。

他的生意頂不錯,從每次路過時看到籠子裡的貓頭鷹全部換了顏色就可以知道。他的貓頭鷹種類既多,大小也很齊全,有的貓頭鷹很小,小到像還沒有出過巢,有的很老,老到彷彿已經不能飛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