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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每一朵落花,都香過、 美過,與蜂蝶相會過!

天下無不是藥的草

我喜歡種香草。

在台北居住已超過四十年了,住過十幾個房子,不論住在多麼小的房子,環境如何艱難,我都會在陽台、窗邊,種幾盆香草,如果有露台、有院子,我就會種得更多。

薰衣草、鼠尾草、九層塔、檸檬草、薄荷、紫蘇是常種的,有一段時間,我還種了肉桂和甘草。

我喜歡香草,是喜歡拿它們來泡茶、入菜,有時在陽台種花,采一兩片在口中咀嚼,就會感覺神清氣爽,感恩天地有情,賜給這些不起眼的小草動人的香氣與深長的滋味。

乾坤朗朗,一株小草自有它非凡的莊嚴。

當我咀嚼小草,抬頭仰望雲山,就會想到一個故事:

文殊菩薩在一片翠綠的草原,對大眾開講智慧,在演講開始的時候,他把善財童子叫起來:

「善財!去採一株不能做藥的草來!」

善財童子繞著草原找了三圈,回來對文殊說:

「菩薩!遍尋各處,無不是藥的草!」

文殊隨手從腳邊採了一株小草,舉草示眾,三復斯言:「天下無不是藥的草!天下無不是藥的草!天下無不是藥的草!」

文殊是智慧第一的菩薩,接下來他開講了偉大的思維:天下沒有任何草是不能做藥的,如果有一株草是無用的,那是它的價值還沒有被發現。同理,天下也沒有任何煩惱,不能轉成智慧,如果有煩惱是無用的,那是它還沒有得到轉化。

小草,提煉而成良藥;煩惱,轉化而成智慧!

未轉化提升的煩惱,是為「業障」;轉化提升的煩惱,是為「境界」。

凡夫與菩薩同生於一個世界,凡夫為煩惱所縛,不得解脫;菩薩在煩惱大海中,得智慧寶珠,得大自在。

靜思萬法、諦觀萬象,體會腳邊的一株小草呀!它們在陽光下的開懷喜樂,它們在微風中的輕柔舞蹈,它們在暴雨大雪裡,謙虛保任。

百草寂寂,等待有一天會遇到神農,或者文殊。

當我們的心靜下來,煩惱喧嘩,彷彿生命中的污泥,但我們也等待著,或者會有一朵蓮花,一些清淳的智能,從無明的、未名的角落,開起!

一株草裡有萬佛的寶殿

我喜歡在廣東旅行。

因為廣東人什麼都吃,人人都是食物的探險家。

廣東食物裡,我最喜歡喝煲湯。大飯店裡的煲湯很好,小餐廳裡的煲湯也滋味獨具,尋常人家的主婦更是,個個都是煲湯高手。

有幾次喝到用枸杞葉、當歸葉、川七葉煲的湯,使我拍案驚奇,滋味不下於用人參、天麻、茯苓煲的湯。

有一次,在廣東開平吃農家飯,農夫以黃鱔煲飯,鱔軟飯香,鍋底還有一層厚厚的鍋巴,真是美味無雙。

更令人驚奇的是,用大蒜清炒的地瓜葉、以鹹蛋撓拌的南瓜葉,加了豆豉肉末的西瓜葉,每一樣都是那麼鮮嫩好吃。

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西瓜葉可以入菜。

問了農夫,他說:「所有的瓜苗都可以做菜呀!不只是西瓜、南瓜、冬瓜、苦瓜、絲瓜、節瓜、哈密瓜,只要是瓜苗,做菜都很好吃。」

吃過中飯,我站在農夫的南瓜田里,看著滿地蔓生的瓜苗瓜葉,心裡非常感動,這世間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來供養天地,即使是小小的瓜苗,也有無限的莊嚴!

釋迦牟尼佛也曾與弟子一起散步於美麗的田園,有一次走到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

天帝看著那一片難得的美景,突然對佛陀說:「世尊!這裡如果來蓋一個大雄寶殿就好了!」

佛陀微笑著,並不應答。

智慧第一的舍利弗突然拔起路旁的一株草,插在佛前,說:「世尊!大雄寶殿蓋好了!」

佛陀開懷地笑了,說:「善哉!善哉!舍利弗!」

佛陀沒有說的,就像自己拈花,迦葉微笑的密意一樣,一朵花裡有無上的菩提,一株草裡也有莊嚴的寶殿。

如果在美麗的地方,不能看見一朵花、一株草、一抹浮雲、一發遠山,又如何看見佛的殿堂呢?

若有明慧的眼睛,有清淳的覺受,在在處處,皆有菩薩的慈悲智慧在焉!

我欲奔行千里,去追尋佛的智慧;我也願就在站立的地方蹲下來,來體會一株草的莊嚴!

摩頂松的心

每天清晨,在露台澆花的時候,我會對花草說話。

或者背誦昨夜讀到的一段動人的經典,或者訴說一首古詩的意韻,或者唱念一首新學的歌……

有時說一些祝福的話,希望每一株草翠綠無比,祈願每一朵花繁華多彩。

我真心相信,你有什麼樣的心情,就會種出什麼樣的花草;而你有什麼發願,世界也會往那個方向展現;我真心相信,因為我種的植物總是花紅草綠,永遠以美好來與我相應。

有智慧、有感性的人都會如是相信。

玄奘大師要到西方取經的前一天,漫步於寺院的庭中,看見自己每天澆水而長得盎然的松樹苗,突然感到不捨,他走到松樹旁邊,撫摸松樹的頭髮,深情地說:

「我明天就要啟程到西方取經了,以後不能親自為你澆水了,你要努力地生長呀!我到西方的這一段時間,你就向西生長,與我心心相印,等我東歸之時,你再往東生長吧!這就是我們的約定。」

玄奘出發往天竺的十九年間,那棵松樹一直往西邊生長,竟成一棵向西彎曲的樹。

十九年後有一天,這樹的枝椏大量往東邊冒出,寺僧大為驚奇,不久之後就傳出玄奘將回到大唐的消息。

玄奘回來看見那棵松樹也大為感動,為它取名為「摩頂松」,十年之後,摩頂鬆鬆如蓋,終於平衡,成為像傘一樣形狀的大樹。

眼淚是不真實的珍珠

每次我看到一棵大樹,總會去擁抱樹幹,去傾聽老樹心裡的消息。

雖然無法摩頂,但可以仰望,每一棵老樹都是那麼雄奇,那麼的美,有些樹可以從秦皇漢武就看著這個世界,人生無常、成住壞空,在老樹的眼睛裡,其實是很平常的。

我們如果心靈夠高,也可以這樣看著世界。

我們如果心情夠細,也能體貼一棵樹的心。

八指頭陀有一回聽到淒厲的哭聲,離開禪座,走出寺廟,才發現是有人在砍桃花樹,他因而大悟!

來果禪師在睡覺的時候,聽到哭救聲而驚醒,找了半天,才看見一隻虱子跌落下來,摔斷了腳在那裡哀嚎。

澹悟禪師在流淚後,寫下了「鉛淚結,如珠顆顆圓;移時驗,不曾一顆真!」

我們因愛恨而流下的眼淚像鉛塊一樣的沉重呀!但時間過去了,空間改變了,沒有一顆眼淚是真實的。

每一次感時,連花都濺出了淚水,每一次傷別,連鳥兒都感到心驚!

我們不曾離開世界,世界也不會離開我們。

佛陀在很多次的輪迴裡,在一世名叫「睒子」,經典裡形容睒子是非常慈悲的人,慈悲到「踐地唯恐地痛」,走路的時候因為怕地會痛,所以,他走路,非常非常輕巧。

在經裡與睒子相識,使我非常感動,大地會疼痛,花草會傷心,松樹會許願,觸事而真,體之即神,只要情感夠深,意境夠高,就會知道步履過處,都有美麗的消息,落花雖然飄落了,每一朵都美過、香過,與蜂蝶相會過!

種出一片無憂的所在

最近十幾年,我常在大陸旅行演講,走過兩百多個城市,偶一回首,恍然如露如電。

四十幾年來,我每天都在寫作,寫了幾千萬字,回眸一望,宛若鏡花水月。

在流雲幻變的人生呀!什麼是真實的?什麼是永恆的?何處才有究竟與終極的家鄉?

你說你曾神采飛揚地活過,你又留下了什麼證據?

有一天,佛陀走到菩提樹下,坐下來,說:「不成正覺,不起此坐!」

魔王聽見了,走到佛陀面前,生氣地說:「你以為你成正覺會成功嗎?在你之前多少比你偉大的修行人想成正覺,最後都失敗了。而你,先是浪費了二十九年在聲色犬馬,又浪費了六年做無益的苦行,現在你在此靜坐,就希望能突然開啟無比的智慧嗎?比起那些更用功的修道者,你的想法是多麼傻呀!現在你立刻停止靜坐,否則,你指給我看只有你會成功的證據,如果你舉得出證據,我就不再擾亂你!」

佛陀溫和地舉起右手,指向前方,按觸大地!

佛陀大音希聲、大象無言,他沉默地按觸大地,說:「大地就是我的證據,在無數的輪迴裡,我所行的一切都在大地留下了證據!」

佛陀修行的證據在大地,我留下的證據就是我的文章,我不斷不斷地耕田,信心是我的種子,智能是我的耕犁,我一直前進不退轉,希望能種出一片無憂的所在!

在我的文章裡,有時丈六金身是一莖草,有時一莖草是丈六金身!

留下美麗的證據

現在,我把「菩提系列」第二部精選集,定名為「情深,萬象皆深」,洪荒留此山川,宇宙如實在目,我們能觀照更深的萬象萬籟,把缺憾還諸天地,才能使我們得到自在。

重讀這些二十年前的作品,我的手不是按觸大地,而是按在我的稿紙上,我可以無憾地說:我所走過的路,我的文章都已留下美麗的證據!

林清玄

二○一○年夏日

外雙溪清淳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