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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單元 難得的時光

澎湖望安,1989

無言歌

那時的望安都快成荒島了,不願繼承捕魚祖業的年輕人,前仆後繼地前往台灣市區發展。社會經濟起飛,各行各業人力需求孔急,離鄉背井的子弟很快就能在新的土地上立足、扎根,島上人氣因而愈來愈薄,海風四竄,更顯孤寂。

為了錄製電視節目,我們在澎湖馬公租了艘小漁船,風強浪高,一路顛晃,頗能體會出門在外的望安人為何鮮少返鄉。來接我們的是望安鄉公所的民政課辦事員,開著一輛銹漬斑斑、快要報廢的老公務車。把沉重的裝備與行李往上一擺,底盤就快貼地了。

“我先把行李載去住的地方,回頭再來接你們。”那位老實憨厚的公務員皮膚曬得黝黑,臉龐粗糲得像漁民。我們好奇旅館在哪兒,他的回答是:“望安沒旅館,我們把鄉公所辦公室的二樓清出來了,你們四人可以擠一擠。”

鄉公所的窗戶很小,可望出去的景卻無邊無際,大得令人吃驚。島上風悍,幾乎長不出樹,任何稍微高一點的物體,比如一根電線桿、一頭牛或是一個人,都能成為視覺焦點。天地間的所有垂直線彷彿都是堅毅、永恆、不可忽視的存在。

剛迷上拍照的工作助理,從碼頭來此的路上早被烤得全身是汗,打著赤膊,拿起相機就衝出戶外,四處找畫面。這一景我其實已凝視良久,不知如何框取,他的加入剛好填補了構圖所欠缺的元素。從四四方方的觀景窗望去,我無言以對,心中的感動已是一首歌了。

士官長和他的狼狗

那年頭沒任何旅遊指南,我在台灣本島旅行就靠著一本全省客運車路線圖,來到離島馬公,就連這個起碼的資料也沒有。會臨時從公交車上跳下來,是因為看到站牌旁有個雜貨鋪。沿路荒涼,唯一有望解決午餐的就是此處了。

店家好心幫我泡了碗方便麵,讓我在候車凳上充飢,東張西望,才明白此站叫風櫃。名字好特別啊,當下決定在附近消磨,可日正當中,逛不了多久就頭昏腦漲。愈走愈近海,找不到任何樹蔭可躲,只能倚在牆邊,靠著那三十厘米不到的陰影回回神。

遠遠從雜貨鋪那頭走來一位老士官,右手指扣著兩瓶米酒,抬頭挺胸、輕鬆自在地邁著軍人才有的步伐,絲毫不受炎陽威脅。三隻大狼狗亦步亦趨,就像是他的部下。曾在海軍服役的我,特別能體會老兵隨國民黨來台,與大陸親人永隔的心中苦楚。經常借酒消愁的他們,偶爾會躲在角落裡偷偷飲泣,以為無人發現。

台灣戒嚴時期,所有海岸線每隔不遠就會有海防部隊設的崗哨,大的點駐軍成群,專門緝拿走私,小的點甚至僅有一二人。風櫃屬於後者,養狼狗既是防衛也能做伴。

以為老兵會質問我為何在警戒區出沒,沒想到他視若無睹,就連狼狗也一聲沒叫,崗哨裡肯定有鍋肉在等著他們。機會難得,我趕緊拿起哈蘇相機,管它快門聲有多大,先把民家高曬的那串鹹魚一起框進畫面再說。

過了六年,侯孝賢拍了部著名的電影《風櫃來的人》,可是我沒看過。

澎湖風櫃,1977

返鄉途中

到都市謀生的蘭陽子弟,如今即使回老家,也沒有返鄉的感覺了。雪山隧道開通後,台北到宜蘭開車不過四十五分鐘,比在城裡上下班堵車的時間還短,而搭公交車也每十五分鐘就有一班。以前翻山越嶺才能抵達的地方,如今仿如城市的後花園,方便是方便,可時間與距離驟然縮減,許多生活情調也沒了。

最早返鄉是搭火車,學會開車後,繞的是山谷裡有九彎十八拐之稱的北宜公路。濱海公路開通後,一邊是山,一邊是海,視野開闊,我就從這兒回家了。鼻頭角是濱海公路的中途休息站,旅客路過此地,總會停下來上上洗手間,買罐飲料,或是來份魩仔魚羹、紫菜湯、四破魚、炸小蝦、石花凍。雖已茹素多年,那些小吃依舊深植腦海,因為那是返鄉途中的味道。

吸引我的,還有鄉親們的神色。有的興奮難耐,有的如釋重負,有的若有所思,張張臉孔都像鏡子般映出我與家鄉的關係:想回去又怕回去,終於回去了又想逃離。高中畢業之後我就很少回家了,過年也是待個兩三天就迫不及待地趕回台北工作。父母親雖然從不說什麼,表情卻寫滿了期盼。要是那些年多陪陪他們就好了……

那天風大、浪大,鼻頭角的防波堤外浪濤拍岸,陰沉的海平面與堤岸平行,彷彿也是一塊伸腳就能走上的土地。幾個中年漢子吹著海風,看得出他們世面見過了,滄桑也有了,近鄉卻依然情怯。

鼻頭角,1987

難得的時光

家鄉頭城的大裡是個小漁村,距離龜山島最近,島民捕得漁獲,通常都會從這兒上岸。臨海的天公廟香火鼎盛,幾經翻修,如今已是樓閣雲起、金碧輝煌的“蘭陽第一勝”,很難想像近兩百年前,討海人從福州請來的玉皇大帝,受供奉之處只是一座簡陋的小舍。

我很小就陪母親來過天公廟,當時交通不便,海邊道路崎嶇難行,一小段路也得搭火車。對童年的我來說,這座廟就像是家鄉的邊界,多跨一步,就會面臨不可預測的危險。最後一次來是服兵役前夕,母親提著香籃,帶我走遍鎮上的大小廟宇,最後來到天公廟,見我滿臉不耐煩,還特別叮嚀:“不要不信,誠心祈求,菩薩就會保佑你平安回家!”

那天返鄉,遠遠看到一位年紀、身材、神態都極像母親的老婦,脫了鞋在海邊撐傘休息,左腿垂在堤防下,右腿伸直舒筋骨,身上洋裝是鄉下婦女最喜歡的花色。我完全明白:她走了一大段路來天公廟上香,腿酸了,腳痛了。

從小,只要母親穿起她最好的衣服,套上唯一的皮鞋,我就知道她要去廟裡上香了。平時穿慣木屐的她,唯一的那雙黑色矮跟包頭鞋,由於一年就穿幾回,永遠像新的一樣不合腳,走一走腳指頭就疼。終年從早到晚、從裡到外繞著家務、農事忙,到廟裡燒香是她唯一的休閒。

拍這位老婦人時,我幾乎覺得相機對著的就是母親。正午時分炎陽當頭,獨坐海邊的她卻怡然自得,因為這難得的時光完全屬於她自己。

宜蘭頭城,1987

好山好水好埔裡

那個年代,埔裡人相當自豪,總說他們那兒雖然偏僻,但冬天不冷、夏天不熱,山巒青翠、水質甜美,女人家皮膚特別好。台灣颱風多,可無論從東邊、西邊上岸,來到埔裡也就被四周環繞的山林擋掉了。“我們這兒是寶地,不可能有天災!”當地人喜歡這麼說。然而,1999年的“九·二一”大地震讓山村倒塌了四百多棟房屋,往生超過一百八十人,人們終於驚覺,要敬天畏地啊!

在地震發生後的三年間,南投、埔裡一帶是我最常造訪之地,每個月總有好幾趟。台灣佛教慈濟基金會在災區援建了五十所學校,我將每所學校從坍塌拍到有學生從新學校畢業。也因為這個緣分,我皈依證嚴法師,成為慈濟的一分子。

從拍這張照片到現在的三十幾年間,埔裡真是變化太大了。當時,說到埔裡的景點,人人幾乎只提一處,那就是位於虎頭山麓的台灣地理中心碑。沒來前我還在想,光拍個碑有什麼意思,但來了才知道此地有多美。

中心碑的園區後方,只要再走個幾分鐘,就可一覽無遺地鳥瞰整個埔裡盆地。薄霧像輕紗般遮著四周山巒,剛插過秧的田畝映出一方方蔚藍的天色,本省質量最好的甘蔗、茭白筍與各色蔬菜穿插其間。田間小徑曲折蜿蜒,毫不費力地就破解了那一格格直線的單調。

那時,整個大地還沒有到處亂蓋的建築。山村如今變成了繁榮市鎮,就跟台灣其他的俗氣小鎮沒什麼兩樣。這樣的好山好水好埔裡啊,只有在我的照片裡找了!

南投埔裡,1977

一個美濃的早晨

美濃東門外的小溪,一大早已經十分熱絡了。婆媳姑嫂們各自蹲在幾代人用過的溪石前洗衣,年紀大的仍穿著數百年不變的客家傳統大襟。上工女子戴好了斗笠,紮好了頭巾,穿著塑膠靴走在老竹搭成的便橋上;對岸的草叢邊,幾個背著書包的中學生還在磨蹭著不想上學。鎮民的日常生活已開始了好一陣,太陽才從竹林後冒頭。

堤防邊的小路通往伯公壇,背著、牽著小孩的男人們正聚在樹蔭下聊天。女人做工,男人喝茶,在這兒一點也不奇怪。客家婦女自古以來就是勤儉樸實、堅毅賢德的代名詞。男人出門求學經商,女人留守照顧老小,耕田砍柴,上山下海,什麼也難不了她們。若說“男主外”,那麼客家婦女就是“主四面八方”。閩南人稱呼另一半為“牽手”,客家人卻稱妻子為“輔娘”,可見期許有別。

這個畫面,我先用135相機拍了一張,可覺得2:3的長方形比例不夠開闊,於是小心翼翼地換上剛買的120瑞典哈蘇相機,在同一個位置耐心等候,於溪面清晰映出上工女子的倒影時按下快門。

走過許多鄉鎮,我不曾於其他地方看過如此安詳平和又溫馨的一日之始。一個美濃的早晨,讓我體悟到什麼叫作天生自然。山、水、大地因緣合和,人們依著這樣的環境生活,成為與天地融合之人。

但照片是三十多年前拍的,此情此景早已不再;美麗的小溪後來被填平成為聯外道路,小鎮大力發展觀光旅遊。山被濫墾,水被污染,地被毒化,人又如何能平安?

高雄美濃,1977

台北坪林,1978

坪林茶農

濱海公路尚未開通前,訂不到火車票的蘭陽子弟只能一路顛簸、頭昏腦漲地由北宜公路搭公交車或開車返家。早年道路窄小,迂迴驚險,有“九彎十八拐”之稱,由於經常發生事故,不少駕駛者都會在入山口買冥紙沿途拋撒。

這條路的中繼站坪林四面環山,氣候溫暖潮濕,特別適合茶樹生長,所生產的文山包種茶,在台灣茶界有“南烏龍、北包種”之譽。這兒也是水源保護區,流經境內的北勢溪清澈無比,映著兩岸的蒼翠山巒,讓旅客心曠神怡,路過此地,必定會停下來買幾包茶葉、嘗嘗溪蝦。

公路兩旁當年幾乎都是茶莊與小吃店,茶香撲鼻,隔沒多遠的老街,卻彷彿依然停留在兩百年前的開拓之初。閩式風格的老石板屋均為就地取材,得自鄰近的北勢溪,可惜如今已多改建為西式樓房。

我站在尾橋眺望溪谷景色,只見一位茶農扛著一大摞茶葉簸籮緩慢地走過來。看來已經走很久了,物件體積那麼大、那麼重,瘦長的身子卻平衡得很好,每一步都跨得很有技巧,以至於氣定神閒、姿態優雅,一點也不像是在從事粗重的勞作。

來年濱海公路通車,行經坪林的車輛少了一大半,等到2006年雪山隧道啟用,坪林更顯清冷落寞。台北到宜蘭的距離大幅縮短,旅客根本就不需要停下來休息。為了振興經濟,近年來當地既辦包種茶節,又推動環保露營家庭日、茶鄉鐵馬行等新的旅遊項目。希望管用。

無論如何,我印象中的坪林永遠停留在這一景。

沒有意外的世界

這張照片,我也是先用135小相機拍了一幅長方形構圖,再拿出120相機拍正方形的。換工具的確會影響攝影者的創作心態,小相機方便捕捉瞬間的微妙,中片幅相機卻會讓人調整觀察重點,不會只顧快門機會,而是定下心來,從四四方方的觀景窗內感受整個場景的氛圍。

由於相機是捧在胸口,手腕會感覺到心跳,使整個拍攝過程格外慎重,彷彿碰到重大情景時不由自主地捂著胸口。有時,我甚至會覺得自己的呼吸吐納、血液循環都跟眼前的光線、物體、事件、人物有關,期待在一切都達到和諧時按下快門。那樣的拍照方式,不但不是在搶時間,而像是讓一件封存已久的東西緩緩釋放時間的軌跡。

車城是洋蔥之鄉,這座倉庫的下層挑高寬敞,堆滿了網簍打包的成熟果實,上層就只有這麼一個三角形的狹小空間。老嫗專注地蹲在地板上挑揀明年播種要用的種子,動作不慌不忙不遲疑,篤定地把她認為好的種子一顆顆放在畚箕裡,堆到一定數量再結成一串,倒吊在天花板上。若是有人告訴我,她從少女時代就天天這麼揀著洋蔥仔,我也不會驚訝或意外。

拍照時我生怕打擾她,拍完才發現她是聾人,根本聽不到相機快門聲。也許正因為如此,她有著尋常人所無的定力:重複千遍萬遍的動作,對她來說並不代表沉悶或單調。我比手畫腳,試著與她溝通,她卻只是淡淡地微笑,始終不發一言,彷彿在她的世界裡,也沒有意外。

屏東車城,1978

台北三峽,1976

不存在的畫像鋪

回想拍這張照片的情景,整個三峽老街冷清到令人難受,所有商店幾乎都歇業了,唯獨這家畫像鋪大門敞開,每次經過都可看到師傅全神貫注地在作畫。他的主要工作是畫告別式遺像。早年放大技術稀罕,照片都是用底片直接壓樣,大尺寸肖像得照著小印樣一筆一筆臨摹。

這行業多半是街角小攤位,這麼大的店舖還真少見。畫師功夫不錯,對自己的傑作也頗為得意。牆上掛滿的畫框裡除了孫中山、肯尼迪,還有那年代堪稱新潮大膽的裸女圖,每一幀都反映著時代背景。

每回看這張照片,我都會審視良久。市況蕭條若此,師傅卻將店面開得這麼大。畫像生意再旺也有限,人家好,他不怎麼樣;人家不好,他也依然守著鋪子。筆下人物個個五官清晰、栩栩如生,他自己卻背對著鏡頭,看不到臉。

為了寫這張照片的故事,我特地到三峽打聽。長僅二百米的老街如今成了重點觀光區,每逢假日遊客如過江之鯽。向好幾家店舖打聽都一問三不知,一位坐輪椅的殘疾人在這一帶賣彩券,建議我去找一位老三峽人試試看。

那家古董店專賣民國以來的工藝品,除了照相機、老鍾、碗櫃、傢俱,連台灣早年的交通號志牌都有。老闆非常客氣,說他雖是這條街上的人,可當年整個地方沒落到沒人想待,他也離鄉背井去打拼,直到十多年前老街重建,才又回來開店。照片中的畫像鋪,他毫無印象。

叫人怎能不感慨!不過是三十七年前的事,問了半天卻沒人知道,彷彿這畫像鋪從來就不存在。

故鄉頭城的海邊

童年對農事心懷憤懣,鎮上角落、郊外田園都會勾起我不愉快的回憶,但海邊卻是完完全全地充滿了歡樂。那是一個明知禁忌,卻想盡辦法去犯規的樂園。父母嚴禁小孩在沒有大人的陪同之下來到海邊,可他們一年到頭都在忙,哪有時間帶我們來!犯完規,臨回家前還得在沙灘上打滾,把海水泡乾淨的身體弄得愈髒愈好,以免父母起疑。

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是安全時段,父母忙得顧不著我們,可沙灘卻燙得能燜蛋。在我們小時候,那條沙灘是非常寬的,從馬路邊到海域,打赤腳走不到三分之一就會被燙得受不了,只有深呼吸、用力跑。“好燙、好燙”的聲音此起彼落,大夥兒拚命往前衝,在碰到冰冷海水的那一刻,真是痛快到能把所有的鬱悶之氣一掃而空。有陣子我還練就了在臉上罩頂斗笠,浮仰海面睡覺的功夫。此外,這兒還是打群架的理想所在,頭城海邊的沙又細又軟,被打趴下了也沒那麼疼。

然後,我們一天天長大,沙灘一天比一天髒,到處都是塑料瓶、保利龍餐盒。烏石港開闢後,潮汐流向改變,整個沙灘變得愈來愈窄,直到完全消失。孩子們從此少掉了追逐嬉戲的天堂。

拍這張照片是我最後一次回到頭城海邊,回憶往事,酸甜參半。時值秋末,兩個小兄弟騎著腳踏車過來,在水泥路面停下,也沒想要碰海水,只是望了望海面就走了。那衝過沙灘、衝進海裡的歡暢,他們能體會嗎?

宜蘭頭城,1990

台南南鯤鯓,1976

唱《勸世歌》的盲婦

在《正方形的鄉愁》攝影集中,我將一組以肖像為主的單元取名“鄉親”,並寫下:會用相機鏡頭去看一個人,已是用情了;會拍下一張照片,已是有親了。對攝影家而言,被他拍下來的陌生人,在某個意義下,都成了鄉親。

這位在樹下捧著月琴自彈自唱的盲婦,天生有副好嗓子,人們管她叫乞食婆,可在我看來,她比有些紅透半邊天的藝人還強,只可惜生不逢時,若是晚個五六十年,說不定會變成如今流行的選秀節目巨星。

那年頭,鄉下人口中有群乞丐幫,平時見不著人,可每當何處有廟會,他們就成群結隊地出現,彷彿有組織似的。人們總是遠遠地躲著那些髒兮兮、纏著人不放的小孩,或是癱坐在路邊、不知是真是假的殘疾人。廟方則是一見他們便立刻驅趕。

這位盲歌手卻顯得十分有尊嚴,經常會得到人們的掌聲。我在不同的廟會見過她好幾次,每回都忍不住駐足聆聽,然後把身上的零錢全掏出來,輕輕放入翻轉在地面上的斗笠中——裡面的賞金總是只有一點點。

“我來念歌囉——呼恁聽噫——不免卻錢啊免著驚呀——勸恁做人著端正——虎死留皮啊人留名唉——講甲當今囉的世間哩——鳥為食亡啊人為財死啊——想真做人擱著嗨嗨——死從何去生何來咿——”這首《勸世歌》台灣人耳熟能詳,她卻能唱得讓人靜下來撫心自問,是否仍記得老祖宗的教訓?

每次看到這張照片,我就會想起盲婦那尾音細膩、餘韻繚繞的獨特嗓音,彷彿是在藉著歌聲,與她不曾見過的世界溝通。

台北淡水,1988

一個時代的典型

老人只是一位小鎮居民,卻是我拍過的最優雅的人之一。他並不是要去赴約或辦什麼大事,只不過是從家裡走出來,坐在淡水碼頭曬一會兒太陽。堤防邊的人不少,多半都是能靠就靠、能撐就撐,身體不是歪的就是斜的,唯獨他坐得端端正正,老遠就吸引了我。

他的鬍子刮得很乾淨,頭髮雖然稀少,卻理得服服帖帖。那件不知已穿了多少年的西裝外套,袖口已開始翻毛,卻洗得乾乾淨淨,燙得筆挺,保養得很好。白襯衫領口有些磨損,但整件衣服都漿過、燙過,每顆扣子都扣得規規矩矩。他並不是讀書人,但因自重自愛,再加上生活習慣良好,舉手投足間便自然流露出謙遜與涵養,就像一位風度翩翩的紳士。

這樣的人讓我敬畏。我很想拍,卻不敢貿然行動,也不願用平時擅長的抓拍——在他全然不會察覺的情況下捕捉我所要的畫面。我走過去,鞠個躬,彷彿他是老師,而我是正要交作業的學生,恭謹地徵詢是否可以讓我拍張照片。

老人點頭微笑,把稍微後仰的帽子往前調一點,雖只是個小動作,卻展現了對我的尊重。就在這一瞬間,我按下快門,捕捉了他對陌生人的接納,也捕捉了一個時代的典型。

老一輩的台灣人,受的教育或許不多,干的也多半是勞力活兒,卻能從生活中汲取智能,學習道理。那種發自內心的和善、信任與禮貌,讓人覺得處處有情、處處親。我不知這位老人的姓名,彼此也沒有任何交談,可這張照片讓我永遠記住了他。

迷人的北埔老太太

我一向會在辦展覽時出版攝影集,《北埔》是我的首次個展,也是第一本攝影集,拍攝年代是1980年到1985年。全部八十張作品都是用135相機拍的長方形構圖,而這張用120相機拍的正方形照片,則是在1988年路過時的即興之作。

忘了那天的目的地是哪裡,依稀記得開車經過北埔外圍時,雖然時間有點趕,還是決定繞進去看看。在街上走了一會兒,明顯感覺到這個客家村正在微妙地改變,居民和善多了,不再排斥外人。

首次造訪,我被小孩丟過石頭,被警察拉扯詢問,被所有村民斜眼注目。來過許多回後,終於被接納,但我仍感覺北埔是全台灣民風最封閉、保守的地方。

那天,長廊下有群婦女坐在小板凳上,就著茶簸籮剔茶梗,好讓當地聞名的“膨風茶”品相較佳。這位老婦人大概家境比較好,悠閒地靠在籐椅裡跟大家聊天。雖只是在自家門口,卻收拾得整齊潔淨,舊皮鞋擦得光亮,貼著膏藥的小腿還套著肉色絲襪。

見我取出相機,老太太自動調整姿勢,將上衣撥平、衣角拉直,雙手一下放在腿上,一下合在小腹上,見我遲遲不按快門,又將雙手扶在椅把上。每個動作都反映了她的細膩心思,也顯示出她想展現自己最好的形象。

構圖時,我將空籐椅也納為重點,因為它說明了剛剛還有人坐在她的身旁,親近到椅腳交疊。揀茶的婦人們七嘴八舌地講著客家話,我雖聽不懂,卻能意會她們在逗老太太,說你好漂亮啊!

就這樣,我的底片印上了一位迷人的北埔老太太。

新竹北埔,1988

苗栗民德水庫,1988

明德水庫吊橋

每當興建水庫,就有一些居民不得不離開被淹沒的家園。地勢較高之處雖能倖免,卻也會被四周水域隔絕,家園成了孤島。台灣的各個水庫附近,總有幾戶不願遷離的居民,說什麼也要守著祖先辛苦屯墾出來的土地。因此,縱使只剩一個孩子要上學,也得弄條船每天來往於兩岸接送。農夫們要跑趟鄉公所、買些日用品,則是靠著一葉小竹筏自行擺渡。

位於苗栗山區的明德水庫集水區,小島居民就比較幸運了,因為水庫小,搭建吊橋不難,對外交通也方便些。只不過橋面僅能步行,禁止通車,如此一來,生活步調便停留在沒有車輛的舊年頭,想快也快不了。為了拍張照片,那天我可是等了又等,因為空無一人的橋就只是一堆木板、成排鋼絲,既缺美感又無情調。

站了不知多久,終於看到兩個小小身影出現在橋的那頭。光是這樣,就夠令我興奮了,趕緊選好位置,框好構圖,誰知兩人走得極慢,好像在算步子。年紀應該都不小了,一位戴著斗笠,一位撐著洋傘,都看不到表情。兩人一路並無交談,各走各的,前者手挽提袋,駝著背,看來是長年做著粗活;後者腰桿筆直,走路模樣也比較悠哉,顯然已過起了含飴弄孫的好日子。吊橋靜靜地躺在水面上,承載著不同的人生、不一樣的際遇。

無論曾經歷過什麼,兩位老人的堅持最後都替子孫掙來了財富。如今,群山環抱的鴛鴦、日新、海棠三小島已成著名度假區,下一代大概都當上民宿主人啦!

台南某廟,1977

下棋的老友

台南市的廟宇實在是太多了,觀音、王爺、媽祖、文廟、武廟、五妃娘娘……大街小巷每走幾步就有一座,拍著拍著就搞混了。當年出攝影集時,這張照片標的圖說是“五妃廟”,但一位專拍台南古跡的朋友告訴我,應該是另一座。如今正確的廟名已記不得,但拍這張照片的情景卻歷歷在目。

南台灣一年到頭都熱,那天又更熱,我在一間剛整修過的廟宇正殿到處看,找不到值得拍的。才翻修的老建築最尷尬,新刷的油漆雖然盡量仿古,但發亮的色澤得好長一段時間才會淡掉。本想就此離開,卻聽到聒噪的蟬鳴中夾雜著細碎話語聲,間或還有石子扣地的清脆聲。

尋聲來到廟後圍牆邊,只見兩位留著山羊鬍的老人在下棋。兩人都光著腳,一位打的是如意座,一位是盤腿金剛。棋子是在地上臨時撿的,並非黑白分明,只是深淺有別;棋盤畫在水泥地上,線條淡淡的,看得懂就行。

在我靠近時,兩人忽然噤聲了。不是因為我的出現,而是棋局正僵,輸贏就在幾步之內了。為了找構圖,我捧著120相機忽前忽後、忽左忽右,兩老卻有如入定般,完全無視我的存在。原來,最好的構圖便是把相機放在地上,於是,我也盤腿坐下,垂首對焦。從毛玻璃的屏幕看去,兩人的位置左右顛倒。我一下抬頭看真人,一下低頭看影像,真是有趣極了。

看得出兩人從年輕時就是好友,這輩子不知已對弈過百千回,輸贏互換,起手落子之間,儘是惺惺相惜。

珍貴而非凡的一瞬間

這張照片是有次帶學生外拍的偶得。創立攝影私塾的那幾年,我除了經常與學生泡在暗房,也會帶他們到外地出遊,觀察他們如何拍照。

新竹縣橫山鄉的內灣村雖然偏僻,但從竹東可搭火車抵達,車班雖少,時間算準了也挺方便。這條支線如今已是熱門觀光項目,不像當年,主要功能就是載學生通學,除了一早一晚的上下學時間,幾乎沒什麼乘客。我就搭過只有一節車廂的班次,乘客除了我只有一位老人。

帶學生拍照,和自己一個人截然不同。獨自工作時可以整個人放空,全神貫注地迎接陌生之地隨時可能發生的場景;帶學生時卻得時時留意每個人的興趣所在,看他們的拍攝角度是否理想,有時整個旅途按不了幾下快門,都在忙著指導。

然而,那次的內灣之行,卻為我留下三幅正方形構圖的作品。主要原因是環境太單調、寂寥,學生幾乎不曉得該把相機往哪裡對。通常吸引他們的舞台效果、戲劇性張力都不存在,一切是那樣地平凡、平淡,讓他們完全不知從何拍起。

為了當場示範,我便碰到什麼拍什麼。這位老太太正從家裡出來,走在窄窄的巷弄階梯上,被我遇個正著。我禮貌地笑著請她留步。她雖然樂意被拍,卻不好意思面對鏡頭,一下朝左看、一下往右看,害羞的模樣,使她整個人一下子年輕了幾十歲,彷彿回到了青春少女期。

背景這等單調,光線如此平淡,老太太也只是個普通人,但她所流露的真情,使那一瞬間變得珍貴而非凡。

新竹內灣,1989

想起了大姐

父母都下田工作了,沒人可撒嬌的孩子就賴著姐姐,從家後門到溪邊的一小段路也不肯走。小姐姐自己個頭也不大,沒法像大人那樣抱得安穩,姐弟倆一路僵著,成了這麼個怪姿勢。

這一幕讓我想起了大姐。我們九個兄弟姊妹,比她小的都被她帶過,長大了各自成家,每次聚會也是靠她四處打電話召集。大姐還記得每個人的生日,按鄉下習慣在陰曆那天打電話來。電話這一頭的我總會先愣一下,隨即溫暖在心,明白自己又長了一歲。我們早就忘光的童年往事,大姐也能如數家珍。在鄉下的那許多年,好像只有她實實在在過著日子,我們卻編織著另一種生活。

努力回憶大姐小時候是什麼樣子,卻是印象稀薄,令我汗顏。只知道大人從來不必為她操心,無論生活、課業,她總能按部就班達到父母的期許。她考上宜蘭最好的女子中學,在校成績很好,卻因為要減輕家計,畢業後學了些護理技術便開始就業,然後再到台北親戚開的公司幫忙。她一直收入不多,對弟、妹卻十分慷慨,還是我們之中最早擁有房產的,而且不止一間。而我們卻必須過了中年,才能了悟她幾十年來省吃儉用、攢房出租的養老法最穩靠。

我一路跟著這對小姐弟。姐姐顯然非常吃力,尤其是下坡那一段,可她卻始終把弟弟抱得緊緊的,不曾放下。到了溪邊,弟弟馬上掙脫下地,頭也不回地衝去玩水。那一幕讓我感覺,我小時候肯定也這樣賴過大姐。

新竹內灣,1989

石碇村的小孩們

石碇我造訪過不下四五回,每次都對老街上看報的村民印象深刻。那兒的住家大半是石造矮房子,室內光線暗淡,村民都把走廊當客廳,籐椅、小板凳就擱在廊簷下。村民的家居生活,走在街頭便可看得清清楚楚。在這個既沒戲院,又沒任何公共遊樂場所的窮山村裡,閒著的人找不到旁的消遣,一張報紙就可看上大半天。

山村開發得遲,兩百年前還是原始森林,清道光八年開始有閩籍漢人前來開墾,於山坡地上栽茶植林,之後又發現了煤礦。人潮受吸引而來,可礦脈枯竭後又驟減。三十五年前我去的時候,石碇還是台北縣最落後的地區,人口稀少,每平方公里只有七十人。然而,它的美麗與獨特卻在藝術圈非常有名,前來寫生與拍照的人從沒斷過,如今更是成了北台灣著名的觀光景點,假日人頭攢動,氣氛大不相同。

坐落於烏塗溪和石碇溪交匯口的石碇村,走在村中任何角落,都可聽到嘩啦啦的溪水聲。兩條溪像是護城河,村中有兩座橋,連起東街和西街,西街人要出村,至少得行橋四次。這還不夠,面朝公交車站的地方又興建了另外一座。所以說,石碇人最有資格誇口:“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

萬壽橋頭的這家雜貨店,是我每回來都會待上一陣子的地方,除了買飲料、麵包填肚子,也喜歡看進進出出的村民。這也是石碇所有小孩最愛來之處,沒錢也會蹭個老半天,東摸摸,西看看,看到稀奇的東西就會眼睛發亮。

那天一起擁進六個小孩,卻只有一個掏錢買了新推出的糖果兼玩具。其他人都是陪著來的,卻也個個興高采烈、與有榮焉,勾肩搭背地離去。

望著他們的背影,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猜想這幫孩子會因共享那小小的玩具而樂上大半天。多麼慷慨又容易滿足的年歲啊,而那是我們都曾有過的!

台北石碇,1978

菜園裡的小姐弟

山谷裡,偌大的菜園只有一位老嫗在緩緩地松土。一看就知道,這不是她非幹不可的活,只不過一輩子都在做事,拿得動鋤頭,就感覺自己沒老,還有用。跟她做伴的是一對小姐弟、兩隻狗。

二十多年前,新竹內灣還是個十分偏僻的地方,但有條支線小火車從竹東開來,想造訪倒也不難。早期,整個新竹縣的東部丘陵都是泰雅人的活動範圍,後來才漸漸成為客家聚落。內灣因為地處礦業、林業開採的對外孔道,一度也曾繁榮。停止開採後景況蕭條,沒落了幾十年,才漸漸轉型為觀光旅遊景點。

拍這張照片的情景歷歷在目。老婦人看到我有點意外,卻也沒問東問西,見我拿出相機,更是生怕怠慢,即刻立正站好。整個畫面因她的嚴肅而呆板起來,與令人心曠神怡的山間風景、空氣,以及傍晚溫暖和煦的光線都不搭。

我只好把鏡頭轉向小孩。出乎意料的是,他們不像我碰過的許多小孩,看見鏡頭就做鬼臉、耍寶,姐弟倆好像明白攝影是一件很慎重的事。小姐姐溫馴地注視著鏡頭,一言不發;弟弟為了顯得高一點還踏上田埂,且沒忘了壓住不安分的狗狗。

對鄉下人來講,姐弟倆算是盛裝了。是白天剛進過城,還是從城裡來探望祖母?或是被忙於工作的父母送回來讓老人家帶?無論如何,他們都被教得非常好,雖然有點拘謹,卻絲毫沒有懷疑或拒絕我的舉動,微細的表情與姿勢,在柔和的光線籠罩下,透出一股這個年紀少見的早熟。

祿來相機的鏡頭快門聲清脆悅耳,直入我心。

新竹內灣,1989

台北淡水,1976

觀音山前的小女孩

也不曉得這兩個小女孩是姊妹還是好友,遠遠騎著單車過來。那時的淡水小鎮既無捷運可到,也沒河邊商家,出海口冷冷清清,只要有人出現,就會成為視覺焦點。

踩踏板的小女孩技術不錯,速度很慢,把手很穩,就是一直朝左望,大概是被對岸的觀音山吸引,也不怕車頭一歪,落到漲潮的海裡。倒是後座的同伴顯得緊張,正襟危坐,不敢亂動。

淡水落日經常吸引各地影友扛著腳架來取景,我卻特別喜歡捕捉夕照打在小人物身上的溫暖感覺,平淡不起眼的生活細節,因天光而生靈活現。

那個時候,觀音山尚未開發,山上沒有東挖西蓋的廟宇、房屋、墓地,也無杵在山頭的高壓電塔,完全是原生態。記得畫家席德進在世時最喜歡畫觀音山。當時我年輕,覺得此山稜線單調,不過是個尖錐罷了,不明白他為何百畫不厭。現在可懂了,在關渡山居,整面窗都映著它隨不同季節、時辰而展現的面貌,變化萬千,令人著迷。原來,有些美是要年紀愈大才愈能品味的。

現今的觀音山腳下,儘是一棟棟的豪宅,整個河畔被建商冠以“左岸”的美名,想跟異國的花都效顰,卻營造不出丁點浪漫氣息。三十七年前拍此照時,我特地等候孩子來到山前,為的是交代拍攝地點。如今再看,卻發現照片還留住了濃濃的時代氛圍。純樸方是至美,這兩個小女孩就是證明。

補破網

在淡水出海口附近,有個堤岸邊的小角落搭著一頂簡陋的遮陽篷。那是漁人修補漁網時用來防曬的,面積不大,也就夠補一張小網罷了。就是單人舢板隨身扛的那種,只能在河口撒一撒,捕獲的魚也是小小的、少少的。網破了,孔也不會太大,補起來輕鬆得有如縫扣子。

也因為如此,這位老漁夫顯得十分悠哉,針進針出地手起手落,竟帶著幾分優雅。夕陽透過遮陽板隙縫灑下柔光,為他添了幾分斯文氣,意味深長的表情,竟像是在書案上讀著一篇好文章。

其實,台灣有首著名的歌謠就叫作《補破網》:“見著網,目眶紅,破甲即大孔,想要補,無半項,誰人知阮苦痛。今日若將這來放,是永遠無希望,為著前途罔活動,找家司補破網。手提網,頭就重,淒慘阮一人,意中人,走叨藏,針線來逗幫忙,孤不利終罔珍重,舉網針接西東,天河用線做橋板,全精神補破網。”

這首由李臨秋作詞、王雲峰作曲的歌發表於1948年,原本描述的是失戀心境,卻被用來隱喻“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後,人們敢怒不敢言的社會氛圍。因“漁網”的閩南語諧音是“希望”,民眾也借此歌彼此互勉,不要灰心,不要放棄,大家齊心協力,一針一線縫實破網,織補台灣的新希望。

這位老漁夫,看年紀就知道,他定能將這首《補破網》唱得朗朗上口。那安然的模樣,讓我在按下快門時被深深觸動了。穩定社會的力量,還是來自於每一位謹守崗位、勤勉不懈的小老百姓啊!

台北淡水,1976

南澳村的假老頭

南澳鄉是宜蘭縣面積最大、人口最少的鄉,境內的七個村,除了東嶽,金洋、南澳、澳花、金岳、武塔、碧侯我都去過。村與村之間相隔甚遠,外地人若不自備交通工具,造訪不易。南澳村就還好,因為是北回鐵路的一站,縱使車班不多,也算方便了。對我而言,它更是全台灣最容易抵達的泰雅人部落。

在辭掉電視公司職位、開班授徒後,我經常帶學生來外拍,只要在台北搭早班快車,抵達羅東再換普通車就行了。到的時候天剛亮,村民大多沒醒,正好可以跟他們同步展開新的一天。在這個村,我還真拍了不少好作品,哪天可專門為它編一個主題。

當時,台灣大多數高山族村落都已漢化,純樸、寧靜的南澳村就跟一般平地小鎮沒什麼兩樣。幾近失傳的傳統藝術,全賴經紀公司苦心搜羅,組織表演隊伍在各大城市巡演。如今為了吸引遊客,不但有南澳泰雅文物館、守月祭,就連早已消失的黥面習俗也捲土重來。

那天來到南澳正逢下雨,相機最怕淋雨,我跟學生沒備雨具,大部分時間只好躲在屋簷下聊天。原以為會無功而返,卻見雨中有兩個小男孩朝我們走過來。其中一個戴著大鼻子眼鏡裝老頭,鼻下還有一撮翹鬍鬚,好像這樣就能提早長大。

“幫你們拍張照吧?”聽我這麼說,撐傘的男孩強忍笑意,假老頭卻從雨傘下面跨出來,好像知道我想拍的就是他,不但站得筆直,還微微皺著眉,彷彿心目中的大人就是這種表情。

事隔二十多年,這個小男孩早也步入中年。當大人的滋味,不知是否跟他期望的一樣?

宜蘭南澳,1989

高雄多納,1978

堅持做自己的小孩

這三個魯凱人小孩本來在村中廣場玩耍,應我的要求,來到石像圖騰邊留影。大概是從沒拍過照,也不知道相片是什麼,見我拿120相機對著他們,竟然呆了,好像我手中的方盒內藏著一隻兇猛的動物。小姐姐扶著竹竿的模樣,簡直就像撐著一支長矛。

還真沒見過這麼倔強的孩子,我試著逗他們笑,可是一點用也沒有。太陽很大,曬得他們和我眼睛都睜不開。愈是努力要讓他們放鬆,他們的表情就愈凝重,毫無妥協的意思。在按快門的那一刻,連我自己都覺得好勉強!

在茂林鄉最深處的多納,當年是個非常偏僻的山地村落,我卻至少造訪過四次。第一次是衝著名字去的,沒想到村裡竟有台灣保留最好的石板屋。矮小的房子裡,從屋頂、牆壁到地板全都由一片片形狀不同的頁岩堆棧而成。石片是從山壁上鑿下的,族人視其大小、厚薄,將之安置於最適合的房屋結構處。

就連村中央的這座保護神,也是由一整片頁岩雕出來的。這麼大的尺寸可不容易取得,為了怕石板碎裂,雕刻線條盡量簡單,倒讓本當威風凜凜的神祇,看起來有點像可愛的姜餅娃娃。

想知道這座石像還在不在,我特地上網搜尋,才知道如今的多納村,所有石板屋已改用機器切割的規則石材,還往上加高,往旁拓寬、隔間,變成了一間間民宿。原來樸拙粗獷的原始風味盡失,就連天然的多納溪溫泉也被分割,圈圍成一處處收費泡湯池,石像自然也不知下落了。

如今再看這張照片,我還真是佩服這幾個堅持做自己的小孩。

宜蘭四季,1990

最深沉的鄉愁

那天是四季小學的畢業典禮,一個年級只有一班,讓我很容易就跟孩子們混熟了。全體畢業生向導師鞠躬、道謝後,年輕的男老師竟說:“請各位同學也跟阮先生敬禮,謝謝他這麼多年來一直到四季拍照。除了今天的畢業典禮,他還來拍過好幾次開學典禮,你們都記得吧?”

四季位於宜蘭縣大同鄉的泰雅人山村,是我最早知道的高山族部落。初中時我被頭城中學退學,不得不轉到冬山中學重讀初二,每天搭火車通學。每當火車停靠羅東,就是我心跳最劇烈的時刻。前往太平山的泰雅人都在對面月台等候森林小火車,正值青春期的我們就會望著那些美得不得了的四季少女,或是嬉笑吹牛,或是偷偷幻想。有位同學後來還真娶了四季美女當老婆,休學在家,成了十五歲的小爸爸。促使我一再造訪此地,拍攝期間長達九年,且舉辦《四季》展覽、出攝影集的緣由,正是因為這個少年時期的情結。

畢業典禮結束後,兩位四年級的在校生代表要求我為她們合影,或許是從學長依依不捨的情景中體會到,再過一兩年,她們也不可能天天黏在一起了!我先是用配備小廣角鏡頭的135相機取景,卻發現黑板上方的孫中山先生肖像也在畫面之中,於是又換上標準視角的120相機。畫面滿滿的都是這兩個喜不自勝的小女孩,眼睛清澈到可以讓人看見心底的亮。

正是這樣的眼神,讓我當年孜孜不倦地在台灣的各個角落走動,記錄下每張遇到的純樸面孔。這份純潔的童真,便是我們所有人長大之後,最深沉的鄉愁。

屏東三地門,1990

老傳統與新潮流

那天帶工作室的學生去多納外拍,中午由台北火車站出發,夜宿高雄,隔天早晨搭客運車到屏東,再換一班車到茂林包出租車,直到汽車沒法前進,一行人再徒步通過一座小吊橋。終於抵達多納村後,整個村子卻是空蕩蕩的,沒幾個人,原來大家都到另一座山頭喝喜酒去了。一位婦人叫我們趕過去看看,因為青山村的排灣人酋長要為長子娶親,舉行“搶婚”儀式。這樣的傳統大典,就連許多年輕一代的高山族都沒看過!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傳統高山族婚禮都得用搶的。整個儀式需要的人力、物力相當龐大,一般人負擔不起,唯有頭目或貴族的子女結婚,才能有這樣的場面。不止青山村總動員,就連附近幾個村也幾乎傾巢而出。

這麼特別的搶婚儀式,在此之前竟然沒見任何媒體報道過,整個活動從頭到尾不見專人拍照或錄像。我和學生成了不請自來的義務婚禮照相師,大家滿場飛奔,拍得不亦樂乎。我鼓勵一位在晚報擔任攝影記者的學生翔實記錄,作品果然受到主管賞識,在每週日的視覺特刊發了個滿版。

親友們個個盛裝,幾乎都是傳統排灣人大禮服。搶婚儀式按部就班,遵循古禮,可拍大合照似乎才是新人與雙方親友最重視的項目。從山下請來的攝影師終於出現了,然而,讓人啼笑皆非的是,新郎、新娘與花童竟然特地換上了現代的西式婚紗禮服。

望著觀景窗裡的畫面,我終於明白,對年輕的新人而言,老傳統是不得不扛的包袱,新潮流才是他們想追求的目標。

撒嬌的小女孩

三地門青山村的酋長娶媳婦,誰是本村人,誰來自鄰村,很容易分辨。前者一律穿排灣人傳統服飾,他村賓客則無論本族或魯凱人,都精心打扮穿起了洋服。這個偎著母親的小女孩不但穿著新皮鞋,還梳了個小發揪,夾上鮮艷的假花。

搶婚儀式難得一見,雖然忙著捕捉鏡頭,我也曉得,小女孩滴溜溜的大眼已經在我身上轉老半天了。可是我捧著相機跑來跑去,沒空跟她說話。新人與雙方親眷彼此拉扯、搶奔、追趕、假哭、真笑的動作稍縱即逝,一點也分神不得。

在台灣的高山族之中,排灣人與魯凱人都擁有貴族制度。依據傳統,繼承貴族階級的一律為長嗣。各部落有貴族、士族與平民等階級,不同階層不僅通婚不易,也很少往來。頭目與頭目家族的聯姻婚禮,絕對是任何部落裡最重要的慶典。

等新娘終於上了兩根長竹竿綁的籐椅,被架去新郎家後,喧鬧的人群才漸漸散去,我也回過頭來朝女方家走。那雙烏黑的眸子,我老遠就看到了,又大又圓,在黝黑的膚色襯托下顯得更晶亮有神。

一路都用135小相機搶鏡頭,此時靜下來,便忍不住從包裡取出120相機,氣定神閒地蹲在這對母女面前框景、對焦。本來很希望被注意的小女娃,此刻卻扭捏起來,小手抓著媽媽的衣角撒嬌。

這就是我最愛拍的照片,在人物眼睛最有神、表情與肢體語言最自然的時候,靈魂就會躍然而出。人的一輩子可能沒幾次機會在靈魂現形時被定格,即使被定格,自己也不一定看得到。然而,素未謀面的人卻能從這樣的影像中得到共鳴,因為那不只是一張容顏,還代表了她的本真。

屏東三地門,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