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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豪爾赫·伊薩克斯 《瑪麗亞》辯護[1]

我無數次聽人說:「豪爾赫·伊薩克斯的《瑪麗亞》現在已經沒有人看得下去了,沒有人那樣羅曼蒂克,那樣天真。」這種模糊的意見(或一系列的模糊的意見)可以分為兩部分:第一是聲明這部小說現在讀不懂;第二——我大膽推測一下——是提出一個理由、一種解釋。先是事實,後是可信的理由,沒有比這更令人信服、更實事求是了。對此來勢洶洶的責難,我只能說兩點異議:一、《瑪麗亞》並非讀不懂;二、豪爾赫·伊薩克斯並不比我們更羅曼蒂克。我希望能論證一下第二點。至於第一點,我只能發表我的意見,因為我昨天就毫無痛苦地讀完了該書的三百七十頁,書中的「鋅版插畫」使閱讀變得輕鬆了。昨天,一九三七年四月二十四日,從下午兩點一刻到晚上九點差十分,《瑪麗亞》很容易讀。如果讀者信不過我的話,或者想檢驗一下這個便宜是否讓我獨佔了,那麼也可以自己做個試驗,愜意確實談不上,可也不令人討厭。

我說了伊薩克斯不比我們更羅曼蒂克。這一點,拉美人和猶太人,這兩個不輕信的族裔都並不徒勞地知道……有一本百科全書,在有關西語美洲的章節中,說他是「他們國家勤勞的公僕」。就是說,是位政治家;就是說,是個看破紅塵的人。「在不同的立法階段(我是懷著敬意讀的)他代表安蒂奧基亞、考卡、昆迪納馬卡等省在議院佔有席位。」曾任內政部長和財政部長,曾任國會秘書,曾任公共教育局長,曾任駐智利總領事。這還不是全部,「他寫過一部詩歌獻給胡利奧·羅卡將軍,這位傑出的軍人讓人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製作了精裝版。」從這些細節中我們可以看出,他也許不拒絕但也不要求別人給自己下「羅曼蒂克」的定義。總之,他是個跟現實生活相處得不壞的人。他的作品——這是最重要的——證明了這個結論。

《瑪麗亞》的情節是浪漫主義的。這意味著豪爾赫·伊薩克斯能夠為兩個漂亮的熱戀者的愛情未能如願而惋惜。只要去走訪一個電影製作人就能證實,我們所有的人都有這種能力,而且取之不盡(莎士比亞也有)。除去虛構的中心情節,小說的細節和風格並不特別浪漫主義。隨便找一個話題為例,比如奴役,有兩種令人遺憾的、相反的誘惑在窺視著這個題目中的浪漫主義。其一,頌揚奴隸們的逆來順受,那是卑躬屈膝的地獄;其二,表揚他們的順從和質樸並裝作羨慕他們。豪爾赫·伊薩克斯以極其自然的口氣提到他們。「奴隸們,在他們作為僕人的地位的可能範圍內,穿得整整齊齊,過得快快活活……」書中這樣說。我再找一件更有誘惑力的事:獵虎。在一隻老虎的整個一場死亡面前,拜倫或者雨果(就不說蒙泰朗或海明威了)都會不吝筆墨去描寫熱帶的放縱,極盡誇張!我們的哥倫比亞人卻處理得頗有節制。他一開始嘲笑一個混血男孩把事先的策劃想得過於慘烈,「胡安·安赫爾聽完了這些細節便不再冒汗了,他把提著的籃子放在滿地的枯葉上,邊聽邊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們,似乎我們在討論一樁殺人計劃。」後來,當老虎被人追逐時,作者也不隱諱那些獵狗遇到的危險最大。「在四條狗中,兩條已經退出了戰鬥:其中一條被猛獸的腳踩破了肚皮;另一條狗(它的一側肋部被撕裂,裂縫中都看得見內臟)回來找到我們,它倚在岩石旁,發著淒慘的呻吟慢慢嚥了氣……」作者有意用那次獵虎來襯托另一次獵鹿,因為可以讓瑪麗亞出場,來救一頭小鹿的性命。

讀豪爾赫·伊薩克斯的作品還有什麼特別的樂趣呢?我想是有一些。首先是那種接近到足以讓人讀懂又遠離到足以使人吃驚的地方的——和時代的——色彩:

如果月亮不再躲藏;

划槳,划槳。

幹什麼我孤單的婆娘?

悲傷,悲傷,

收留我你黑暗的晚上,

聖胡安,聖胡安。

或者:「打聽勞雷亞諾和格雷戈裡奧是不是蛇醫有什麼用,搖船的沒幾個不是蛇醫,沒有身上不帶各種毒蛇牙齒和對付幾種毒蛇的蛇藥的,這些蛇藥中有米甘草、阻斷血流的野籐、千日紅、亞麻子、車前子和別的叫不出名的草藥,這些藥都藏在挖空了的虎牙和鱷魚牙裡。」

這最後一個例子,也是伊薩克斯的「戀物癖」的例子。在某一頁上寫著「靠邊的桌子上那個地球儀」;另一頁上有「剪過翅膀的鴿子,在空箱子裡哀鳴」;還有一頁上有「香噴噴的捲煙和混糖塊兒,旅行者、獵手和窮人的甜蜜的侶伴」;再一頁上有「硬奶酪、牛奶麵包和盛在古色古香的大銀罐裡端上來的水」。

在豪爾赫·伊薩克斯身上有著對日常事物的愛好,他也熱愛每天重複的、習以為常的東西,月色的變化、準時的黃昏天色、四季的天空,反覆出現在他的作品中。

現在的小說家常常出人意料。豪爾赫·伊薩克斯在《瑪麗亞》一書中卻偏愛預告和預示。在任何時刻他都沒有掩飾瑪麗亞將要死去。如果不肯定她會死,作品也就沒有意義了。我記得差不多在作品開頭有一句值得記住的話:「一天傍晚,晚得就像我們國家的傍晚,美得就像瑪麗亞,就像我心目中的她那樣美麗和曇花一現……」

黃錦炎 譯


[1]此篇初刊於1937年5月7日《家庭》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