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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萬古,風月長空

唯有能善待今朝的人,才能做萬古的追求;也唯有能看見長空之美的人,才懂得真正的風月。失去了今朝,萬古就要落空;沒有了風月,長空也會淪於虛無。

釋迦牟尼佛入滅七百年後,佛教出現了一位偉大的修行者龍樹菩薩,他推展淨土法門,入龍宮繼《華嚴經》,開鐵塔傳密藏,被稱為「大乘顯密八宗之祖」。

龍樹菩薩有過放蕩不羈的青年時代,後來經過非凡卓絕的修行而成為不朽的宗師。讀龍樹的傳記令人心弦震動,生起偉岸的氣概,他留下了許多動人的傳說,我最喜歡的是他弘揚淨土法門的一個故事:

龍樹菩薩第一次讀到《無量壽經》的時候,頓然有所會悟,湧現了無限喜悅,由於「法藏菩薩」(即後來的阿彌陀佛)偉大的四十八願,使得不管罪障多麼深重的人,也可以在苦海中得到救度。

龍樹被《無量壽經》深深地撼動,當他看到了法藏菩薩深切的悲願時,相信西方淨土才是解救眾生最快的法門,於是他渡過恆河,開始他對淨土的教化。

恆河下游曾是佛法弘揚之地,但到龍樹菩薩的時代(距離佛陀圓寂已經七百多年了),佛教已毀,佛陀走過的足跡都成為廢墟,階級及種族歧視又重新統治了印度。有一些被看成低賤的人,甚至不准穿衣服,以避免他們的衣服碰到別人,使人不淨;他們的脖子和手上都被掛上金屬片,走路時碰擊出聲,以便那些婆羅門、剎帝利等貴族聽見了可以走避。這些低階層的人從出生就自認低賤,從不敢正眼看人,被稱為「不可觸階級」。

龍樹菩薩看到這些長期受凌辱,俯匐著生活的「不可觸階級」,心裡感到無限悲憫,對這些人來說,生命真的是苦呀!他們像狗一樣在街上穿來穿去,生命就像蚊蟲般微賤。龍樹於是以他昂揚坦誠的聲音向他們宣說淨土法門,教他們憑靠阿彌陀佛的悲願,走向極樂世界。

龍樹的淨土法門,使那些苦不堪言的人在黑暗中看見光明,就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有無數的人因為感動而牽著龍樹的衣角悲泣。

愈來愈多的人一手拿食物、一手拿鮮花來供養龍樹,甚至有一個人獻出郊外的廢墟,一群不可觸賤民、首陀羅、流浪漢用雙手為龍樹蓋了一座草庵,希望他長久住下來。

擁護龍樹菩薩的人像潮水般從各地湧來,他樹起了大乘佛法的旗幟,宣揚淨土法門,使得各種階級的人都來皈依他,甚至原來最反對他的小乘比丘,也有許多轉來做他的弟子。

如睫毛護著眼睛

但是,龍樹的教法顯然使得原來享有特權的人受到威脅,擔心階級被破壞。有一天,三個強壯的人來找龍樹,他們以兇惡的態度對付龍樹。

一個人說:「你已破了清高的佛戒,對無知的人們編造不存在的西方神話,如果不是妄語,又是什麼?」

另一個人說:「我們不知道什麼無量光、無量壽如來,但在這苦難的世間,只靠念佛就往生是沒有道理的,誰也沒看過死後往生淨土的情形,你不要再騙人了!」

第三個說:「對呀!如果真有你說的西方淨土,就叫阿彌陀佛來給我們看看!」

龍樹被這樣一問,也無法回答,因為龍樹雖深信淨土,他自己也沒見過阿彌陀佛。而他的特質就是誠實,所以一時說不出話。

那三個人不但嘲笑龍樹,還要動手打他,這時候,幸好附近的龍族酋長解救了他。

龍樹的危難解除了,可是他記住了那三個人的話,在心裡自問:「難道阿彌陀佛的西方淨土是虛幻的嗎?」「那光輝的極樂世界不是真實存在的嗎?」

帶著這些疑問,龍樹離開草庵,獨自跑到陰暗的山洞沉思觀照,他想著,雖然自己相信釋迦牟尼佛說的一切教法,深信西方淨土,也深信十方世界的諸佛國土,但是總不能因自己的深信、熱情、無私,就證明西方淨土是存在的。「什麼是佛?釋迦牟尼說那麼多佛與淨土是為什麼?」「我每天向人介紹佛,自己卻不認識佛,這不是妄語嗎?」他的心來回掙扎,反覆地自問。

這樣子竟然過了五天五夜,他感到眼睛無比刺痛,用手揉著眼睛,等他把手放開,看見手指上粘了一根睫毛。

「呀!原來還有睫毛這東西!為什麼以前不知道呢?」

突然,龍樹菩薩震了一下,連這麼近的睫毛都從未看過,談什麼西方淨土?他隨即跳了起來,原來西方淨土不在另外的遙遠之地,而在眼前,只是我們看不見罷了!佛陀與十方諸佛沒有分別,淨土與娑婆又有何二致?他深刻體驗到佛陀的慈悲,在這個眼前的世界,佛是把自己的光輝隱藏,愛護我們一如睫毛護著眼睛,只是我們看不見呀!

於是,龍樹大聲地說:「佛法是在提升生活的智慧,是為生命的希望而存在,在現世裡有智慧、有希望,正是走向淨土的道路。」

龍樹菩薩後來成為大乘八宗共同的祖師,被稱為「釋迦第二」,他所著述的《大智度論》、《中論》、《十住毗婆要論》,對大乘佛法影響至深。他後來八宗俱弘,與這一根落下的睫毛關係非常密切。

龍樹菩薩的頓悟是很有禪味的,禪宗叫人「看腳下」,就是希望習禪的人以明見心地為要,應該一步步踏實前進,不要寄望那遙遠的淨土,這不是禪宗反對佛國,而是佛國正在腳下!這也是清涼文益禪師說的:「毫釐有差,天地懸隔。」在這污濁的世界如果毫釐有差,淨土或者佛性,就是天地懸隔了!

庭下蒼苔有落花

宋朝有一位酒仙遇賢禪師,頓悟以後每天喝酒唱歌,用歌頌來教化道俗,警醒人應該照看眼前,他的詩歌別出一格,都是醉後的歌頌,也是自性的天然流露,他唱過這樣的句子:

揚子江頭浪最深, 行人到此盡沉吟; 他時若到無波處, 還似有波時用心。

——在無波的淨土,與有波的五濁惡世都是同樣的用心;在自性開悟時,與未見性時同樣的努力!

貴買硃砂畫月, 算來枉用工夫; 醉臥綠楊陰下, 起來強說真如; 泥人再三叮囑, 莫教失卻衣珠。

——這世界的人多麼奇怪,用很貴的硃砂畫月,月是無法描繪的;在楊柳樹下醉臥就很好了,偏偏爬起來向人說什麼真如!這就像隨時會毀壞的泥人,再三叮囑別人不要遺忘了衣服裡的珍珠呀!

他也唱過這樣美麗的句子:

長伸兩腳眠一寤, 起來天地還依舊; 門前綠樹無啼鳥, 庭下蒼苔有落花!

我們眼前的睫毛、衣服裡的珍珠、身心中的明月,都是此有彼有,此空彼空,不要起什麼分別呀!

酒仙遇賢禪師雖不像寒山拾得那麼有名,他的詩卻不比寒山拾得遜色,他的神異事跡很多,《指月錄》裡說他「生多異樣,貌偉怪,口容雙拳,七歲嘗沉大淵,而衣不潤,遂去家。」他因為歡喜飲酒,又號「酒仙」。想一想,一位張開嘴巴可以容下兩個拳頭、滿身酒味、一早到晚唱歌的禪師是一幅什麼光景?

我最喜歡他歌裡的一段:

秋至山寒水冷,春來柳綠花紅; 一點動隨萬變,江村煙雨濛濛。 有不有?空不空?菰籬撈取西北風! 生在閻浮世界,人情幾多愛惡; 只要吃些酒子,所以倒街臥路。 死後卻產娑婆,不願超生淨土, 何以故?西方淨土,且無酒酤!

徹悟以後的酒仙遇賢禪師,說他死後還要來這個愛惡交雜的閻浮世界,並不想去淨土投生,原因是在淨土裡沒有賣酒。他說,一味地在那裡爭執有不有、空不空,就好像用勺子想撈取西北風一樣不可得。這首詩歌的重點是「一點動隨萬變」,若能抓住那一點,空與有、淨土與娑婆有什麼可以爭論的呢?

萬古一朝,一朝萬古

不過,我們要知道酒仙禪師的飲酒唱歌是一種應機教化,那是因為人常常犯有一種毛病,就是認為超越不凡的人生境界必須向遙遠的虛空去求,故而忽略了在平常中就有不凡、在紅塵中也能有超越。

淨土固然不會超越,柳綠花紅也從未平凡!

天柱崇慧禪師有一次被弟子問道:「達摩未來此土時,還有佛法也無?」(達摩祖師還沒有來中國時,中國有佛法嗎?)

天柱說:「未來時且置,即今事作麼生?」(你不管今天的事,管過去未來幹什麼?)

弟子說:「某甲不會,乞師指示!」(弟子不懂,請師父指示!)

天柱說:「萬古長空,一朝風月。」過了一下子又說:「闍黎會麼?自己分上作麼生,干他達摩來與未來作麼?」(萬古就是一朝,一朝就是萬古,長空裡有風月,風月也不礙長空。這樣你懂了嗎?你好好照自己的本分去悟就好了,管他達摩來或未來幹什麼?)

天柱禪師是叫人回到自性,而不要去管那些遙遠不可捉摸的事,既然近事就可以搞清楚,何必找一些遠事來煩惱呢?在《景德傳燈錄》裡,天柱的回答都是詩意盎然,傳誦後世,我引一些來看:

問:「如何是西來意?」

答:「白猿抱子來青嶂,蜂蝶銜華綠葉間。」

問:「如何是道?」

答:「白雲覆青嶂,蜂鳥步庭華。」

問:「如何是和尚利人處?」

答:「一雨普滋,千山秀色。」

問:「如何是天柱家風?」

答:「時有白雲來閉戶,更無風月四山流。」

舉手投足,風月無邊

多麼美呀!白猴抱子爬青山和蜂蝶在綠葉間采華是沒有分別的,白雲掩蓋青山與蜂鳥在庭院散步是無二的,一雨正是千山!

佛法無邊,沒有過去,現在,未來,這是萬古長空!

自性也無邊,一悟就是永悟,這是一朝風月!

時間沒有界限,是不生不滅的真空,這是萬古長空!

天地山河都有意義,以活潑的妙有而存在,這是一朝風月!

剎那是永恆,當下即解脫,這是一朝萬古!

真空是妙有,慈悲即智慧,這是風月長空!

意思是說,唯有能善待今朝的人,才能做萬古的追求;也唯有能看見長空之美的人,才懂得真正的風月。失去了今朝,萬古就要落空;沒有了風月,長空也會淪於虛無。僧肇禪師曾寫過一首偈:

旋嵐偃岳而常靜, 江河競注而不流; 野馬飄鼓而不動, 日月曆天而不周。

他說的正是「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在龍樹菩薩隨手一抹而落下的睫毛中有淨土的真意;在酒仙禪師的酒壺裡隱藏著最深刻的悲心;在天柱禪師的一朝內包容了萬古最大的秘密……這對我們的人生有多麼感性與深情的啟示,在長遠的菩提道上,好好地生活是必須的,淨土雖然殊勝,卻不是建立在無情的虛空之上,而是植根於娑婆世界穩健、精進、承擔、關懷的步伐中。

我很羨慕那些可以捨棄俗世的頭陀行者,他們走向清淨之路的背影是多麼決然!但我更欽佩那些翻過高山、越過大河、穿過荊棘,衣袂飄飄來面對人間的菩薩,他們溫柔的身姿讓我們體驗一朝一悟都有深切的意義;他們深遠的眼神讓我們望見了萬古不變的實相;他們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風月無邊;他們一揚眉一瞬目都長空無染。

當我看見了人間那麼多慈悲與智慧的菩薩臉容時,想到「萬古長空,一朝風月」八個字,總會斂容、肅立,每每要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