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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山水

人間的山水原就是這樣美好,在我們夢想的國度中或者有更好的山水,可是如果我們連人間的好山水都不能認識,沒有慧眼去看,極樂世界的好山水,如何去認識呢?

每次到民權東路的殯儀館去送葬,走出來後我總會憂傷地看看天空,深深地吸一口氣,雖然台北的空氣並不乾淨,卻使我覺得人能夠深深地呼吸是值得欣慰的。

然後,我會慢慢地散步,或者走到附近的亞都飯店,在充滿十八世紀歐洲風格的咖啡廳喝杯熱咖啡。我總是想:「好好地喝這一杯咖啡吧!百年以後我們都不會在這世界上了。」當然,依照輪迴的觀念,或許我們將來還可以深呼吸,可以看天色,可以喝到一杯上好的咖啡,可是百年之後的事誰知道?誰有把握呢?

喝完咖啡走出來,我就會想:好好地來迎接每一個今日吧!時間是多麼的珍貴。真誠一點來對待我們的親人和朋友吧!百年後我們就再沒有機會說出心裡的話。用一種清明與歡喜的心情來看看路邊的樹與天上的星空吧!有一天我們就會看不見了。

這世界上有許多事看起來遙遠,事實上不遠。就以民權東路來說吧,有榮星花園,因為風景優美,時常成為新婚夫妻拍結婚照的地方;再往前一點有恩主公廟,是許多人來求子嗣、求財富、祈求今生福報的地方;再往前走一點,則是市立殯儀館了。這樣子走一趟也不過是十幾分鐘的時間,每天都有人在生老病死,距離是多麼的近。

在所有的宗教與法門中,都在啟發我們對來生的追求,希望找到一條永恆的道路。可是來生與永恆是藏在我們這一期生命停止以後才開始的,誰能真切地把握它呢?這使我體會到禪師說「看腳下!」「當下!」是有多麼慈憫與透徹的觀點。所謂「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若不能正視眼前的現實,來生如何可得?

縱使是淨土行者最重視往生,也還知道「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得生彼國」。善根福德就是此時此地的培植與承當。記得有人曾經問一個禪師說:「要如何保持臨終的正念,收到助念的功效而往生極樂世界?」禪師回答說:「就是從現在開始正念,從現在開始為自己助念!」這是淨土的修行,卻是禪的風格,唯有珍惜現在,才是熱愛生命的人最好的實踐;只有現在被珍惜了,過去的回憶才會得到證明,未來的夢想才能實現。

飽食終日地思考「生命從何而來,死後要到何處?」對實際人生有何用意?現代的人往往忙得連早餐都忘記吃,常常煩惱到夜裡為之失眠,都是對過去與未來有太多設想的緣故。因此,好好地活在現前的這一剎那,這是人最真實的生活。

我喜歡一休禪師的故事:有一天,一休路過一個沙灘,有幾名漁夫前來央求他為一個死去的漁夫超度,原來是有一名漁夫去世,想要埋骨於附近的寺廟,依寺廟規定要十五兩黃金才夠,漁夫因為家貧只好舉行水葬。

一休禪師很爽快地答應,他把漁夫的屍體搬到小舟上,將小舟駛到海上,大聲地說:「海底的鱗屑等水族,請洗耳聆聽:本漁夫只要一息尚存,就要獵捕爾等的親友,以養活妻小,延續露水般的生命,如今我陽壽已盡,我將把屍體沉入海底,此乃爾等為夥伴們報仇的良機,請吃我的屍骸吧!這就是吃或被吃的真正佛道。喝!」然後把屍骸撲通丟入海中。在返回岸上的時候,一休禪師說道:「荒年時,把瓜子、茄子與澱川之水,直接地當作貢品。」

一休禪師死於八十八歲,臨終的遺言是:「朦朦三十年,淡淡三十年,朦朦淡淡六十年,臨終時把糞拿出來獻給梵天!」

人間的山水原就是這樣美好,在我們夢想的國度中或者有更好的山水,可是如果我們連人間的好山水都不能認識,沒有慧眼去看,極樂世界的好山水,如何去認識呢?

生命是苦難的,這是每一個稍有覺性的人都能體驗的,可是看看海裡的珍珠貝吧!珍珠貝在受傷的時候,會在受傷的地方逐漸形成美麗的珍珠。有珍珠貝的特質的人,在人生裡受傷,往往能看見現世的虛幻,窺見生命深處的本質,這時,美麗的珍珠便會成形。心裡的重創對有珍珠貝之質的人,反而能塑成最美的珍珠。

逃離生命的苦難乃不是禪者的要務,禪者的要務是使自己具有珍珠貝之質。

珍珠貝之質,就是保有清明的心性,在無事的時候,張開閉緊的殼,自在、舒放、自然地正視此刻的生命;而在創傷的時候,用柔軟的心情來包紮傷口,塑造懷裡那因苦痛與煩惱而形成的珍珠。

喝完咖啡,再次走過殯儀館,心裡便充滿了祝願,祝願亡者能到更好的地方,祝願未亡的人珍視今日的啟發,成為有珍珠貝之質的人。這樣想,憂傷便放下了,腳下虎虎生風,覺得能坦然迎接此刻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