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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樂悲歌

人如果不能無私地、感同身受地知覺到眾生的樂,那麼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只不過是虛空飄過的風,不能落實到生活,不能有益於生命呀!

帶孩子從八里坐渡輪到淡水去看夕陽。

八里的碼頭在午後顯得十分冷清,雖然與淡水只是一水之隔,卻阻斷了人潮,使得碼頭上的污染沒有淡水嚴重,沿海的水仍然清澈可見到海中的游魚。一旦輪渡往淡水,開過海口的中線,到處漂浮著垃圾,海面上飄來陣陣惡臭。

到了淡水,海岸上的人潮比拍岸的浪潮還多,賣鐵蛋、煮螃蟹、烤烏賊、打香腸、賣彈珠汽水的小販沿著海岸,佈滿整個碼頭,人煙與油煙交織,甚至使人看不清楚觀音山的稜線。

許多父母帶著小孩,邊吃香腸邊釣魚,我們走過去,看到塑膠桶子裡的魚最大的只有食指大小,一些已在桶中奄奄一息,更多的則翻起慘白的肚子。

「釣這些魚做什麼?要吃嗎?」我問其中一位大人。

「這麼小的魚怎麼吃?」他翻了一下眼睛說。

「那,釣它做什麼?」

「釣著好玩呀!」

「這有什麼好玩呢?」我說。

那人面露慍色,說:「你做你的事,管別人幹什麼呢?」

我只好帶孩子往海岸的另一頭走去,這時我看見一群兒童在拿網撈魚,有幾個把撈上的魚放在汽水杯裡,大部分的兒童則是把魚撈起倒在防波的水泥地上,任其掙扎跳躍而死。

有一個比較大的兒童,把魚倒在水泥地,然後舉腳,一一把它們踩碎,屍身黏糊糊的貼在地上。

「你在做什麼?」我生氣地說。

「我在處決它們!」那孩子高興地抬起頭來,看到我的表情,他也吃了一驚。

「你怎麼可以這樣殘忍,萬一你也這樣被處決呢?」我激動地說。

那孩子於是往岸上跑去,其他的孩子也跟著跑走了,從他們遠去的背影,我看見他們的制服上繡著「文化小學」的字樣。原來他們是淡水文化小學的學生,而文化小學是在古色古香的「真理街」上。

真理街上的文化小學學生為了好玩,無緣無故處決了與他們一樣天真無知的小魚,想起來就令人心碎。

我帶著孩子沿海岸搶救那些劫後餘生的小魚,看到許多已經成為肉泥,許多則成了魚乾,一些剛撈起來的則在翻跳喘息,我們小心地拾起,把它們放回海裡,一邊做一邊使我想到這樣的搶救是多麼渺茫無望。因為我知道等我離開的時候,那些殘暴的孩子還會回來,他們是海岸的居民,海岸是永無寧日的。

我想到豐子愷曾在一篇文章裡寫道:「頑童一腳踏死數百螞蟻,我勸他不要。並非愛惜螞蟻,或者想供養螞蟻,只恐這一點殘忍心擴而充之,將來會變成侵略者,用飛機載了重磅炸彈去虐殺無辜的平民。」這種悲懷不是杞人憂天,因為人的習氣雖然有很多是從前帶來的,但今生的熏習,也足以使一個善良的孩子成為一位凶殘的成人呀!

就像古代的法庭中都設有「庭丁」,庭丁一向是選擇好人家的孩子,也就是「身家清白」的人擔任,專門做鞭笞刑求犯人的工作。這些人一開始聽到犯人慘號,沒有不驚傷慘戚的,但打的人多了,鞭人如擊土石,一點也沒有悲憫之心。到後來或談笑刑求,或心中充滿恨意,或小罪給予大刑。到最後,就殺人如割草了。淨土宗的祖師蓮池大師說到常懷悲憫心,可以使我們免於習氣熏染的墮落,他說:「一芒觸而膚栗,片發拔而色變,己之身人之身疾痛痾癢寧有二乎?」

我們只要想到一枝芒刺觸到皮膚都會使我們顫抖,一根頭髮被拔都會痛得變色,再想到別人所受的痛苦有什麼不同呢?眾生與我們一樣,同有母子、同有血氣、同有知覺,它們會覺痛、覺癢、覺生、覺死,我們有什麼權利為了「好玩」就處決眾生,就使眾生掙扎、悲哀、恐怖地死去呢?

有沒有人願意想一想,我們因為無知的好玩,自以為歡樂,卻造成眾生的悲歌呢?

沿著海岸步行,我告訴孩子應如何疼惜與我們居住於同一個地球的眾生,走遠了,偶爾回頭,看見剛剛跑走的真理街文化小學的孩子又回到海邊,握著紅紅綠綠的網子,使我的心又為之刺痛起來。

「爸爸,他們怎麼不知道魚也會痛呢?」我的孩子問說。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而默然了。

記得有一位住在花蓮的朋友曾告訴我,他在海邊散步時也常看到無辜被「處死」的小魚,但那不是兒童,而是撈鰻苗或虱目魚苗的成人,撈網起來發現不是自己要的魚苗,就隨意倒在海邊任其掙扎暴曬至死。

朋友這樣悲傷地問:「為什麼?為什麼不能輕移幾步,把它們重新放回海裡呢?」

可見,不論是大人或小孩,不論在城市或鄉村,有許多人因為無知的輕忽製造著無數眾生的痛苦以及自己的惡業,大人的習染已深,我執難改,這是無可如何的事,可是,我們應該如何來啟發孩子的悲懷,使他們不至因為無知而墮落呢?以現在的情況來看,由於悲懷的失去,我們在鄉村的孩子失去了純樸,日愈鄙俗;城市的孩子則失去同情,日漸奸巧。在茫茫的世界,我們的社會將要走去哪裡呢?

「人是大自然的癌細胞,走到哪裡,死亡就到哪裡。」我心裡浮起這樣的聲音。

原來是要帶孩子來看夕陽的,但在太陽還沒有下山前,我們就離開淡水了,坐渡輪再返回八里去。在八里碼頭,不知何時冒出一個小販,拉住我,要我買他的「孔雀貝」,一斤十元,十一斤一百元。

我看著那些長得像孔雀尾羽的美麗蛤類,不禁感歎:「人不吃這些東西,難道就活不下去了嗎?」

我牽著孩子,沉重地走過碼頭小巷,雖無心於夕陽,卻感覺夕陽在心頭緩緩沉落。

人如果不能無私地、感同身受地知覺到眾生的苦樂,那麼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只不過是虛空飄過的風,不能落實到生活,不能有益於生命呀!

文明是因智慧而創發,但文化則是建立於人文的悲憫。

菩提道是以空性為究竟,但真理則以眾生的平等與尊重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