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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國神社與沉重的歷史

面對歷史問題,就必須首先面對靖國神社。

當你真正熟悉了靖國神社之後,你就會知道,靖國神社其實有兩個:一個是外在的花園一般的建築群落,美麗如菊;另一個是內在的,以其中游就館為代表的荒唐靖國史觀,惡毒如刀。

日本人認為:人死後變成神,於是,神社無處不在,是一個祭奠死去者的地方。靖國神社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靖國神社的大門上,有碩大的菊花圖形,熟悉日本的人知道,只有皇室,才可用此菊花,靖國神社的地位可見一斑。

然而,1978年,包括十四名遠東軍事法庭判處死刑的甲級戰犯在內的所謂「英靈」,被放進了靖國神社並供奉起來,其中包括侵華戰爭的主謀東條英機與南京大屠殺的主犯松井石根等。從此,靖國神社的性質,在亞洲人的心中發生變異,成為日本一些人扭曲歷史的重要場所。

在我身後,慢慢走,就進入靖國神社。做報道時,不遠處也有日本警察一直警覺地觀察,毫無疑問,靖國神社在日本也是一塊是非之地、敏感之地。仔細看,大門一樣的「鳥居」與日本國旗在同一個水平面上,這裡,是日本形象的一部分嗎?

我們的拍攝申請得到批准,但相關的採訪要求未獲准,然而文字回答告訴我們:上一年靖國神社的入園者超過五百萬人次,當然入園並不等同於參拜和進入游就館,但年輕人比例有所增加這個事實卻讓人擔心。

陪同我們報道的,是中國人李纓,他剛剛拍完紀錄片《靖國神社》,正尋求在日本與中國的上映。進了門,他告訴我另一個事實:二戰時,這個看似安靜而美麗帶國家性質的神社裡,也曾設作坊,生產軍刀,授予戰爭中的軍人。這或許,正是菊與刀結合的另一個荒唐版本。

真正刺痛人的絕不是靖國神社的外在環境,我說過,如果僅從外表看,靖國神社像一個小公園,很多日本人春天到這裡看櫻花,秋冬時到這裡看金黃的落葉。我們採訪時,正值日本大學生畢業的季節,在靖國神社外圍的大路兩旁,到處是照相合影的大學生,可見它環境的清幽。

然而,這只是靖國神社外在的一面。

如刀的另一面在三處十分明顯,十分讓人難以接受。

一處是供奉著甲級戰犯的參拜處,但由於這是一個單獨的場所,不提出申請也進不去,更何況,我們也根本沒興趣進去,哪怕是為了拍攝。

記得好多年前,姜文打電話向我「求救」,原來他為拍《鬼子來了》,去了靖國神社瞭解情況,但被國內媒體認為「去靖國神社就等於參拜戰犯」,讓姜文有口難辯。我當然知道,這是「誤判」,之後在媒體上也解釋了「參拜」不是一般人都能做出的行為。而現在,我估計這樣的誤解可能不會有了。

第二處,也正是靖國神社史觀的關鍵,就是靖國神社內的游就館。

「游就」二字,來源於中國《荀子》裡的一句話「君子游必就士」,意思是,出行的話,要學習有德行人的規範與品行。荀子如果在天有知,一定會為自己這句話被如此不正義地引用而大動肝火。其實,游就館就是一個二戰的博物館,宣揚所謂「日本聖戰」的核心場所。

在這個宣揚荒唐歷史觀的游就館裡,有大量二戰時的實物、史料、照片,無一不在扭曲著歷史。館內總在循環播放著兩部所謂的歷史片,其中的解說詞大多如此——比如「為解放亞洲,日本在努力」;比如將太平洋戰爭稱為自衛戰爭;再比如,談到七七事變,片子說是「因為中國人開槍和挑釁,所以不得不……」,但讓人奇怪的是,你為什麼不解釋,當時那麼多日本軍人在中國的盧溝橋幹什麼?

我相信,中國人很難看下去,在游就館裡也無法待長,即使是要做節目,我也很快出來了。對著攝像機,我表達了我的看法:看過之後最大的感受已不是憤怒而是想笑,因為這個事情已經太過荒唐。

然而,不管怎樣可笑或憤怒,游就館都是一個存在,而且,它代表著一部分日本人對歷史的自我解讀。這裡還要說明的是,在游就館的片子中,更多的目標不只針對中國針對亞洲而是針對美國,這一點,近些年美國人也終於有點兒明白,不滿與抗議開始升溫。

第三處離游就館門口大約幾十米,平日很少引起人們的注意,因此引來的批評聲也少,但其中所蘊藏的反動卻不亞於游就館中的態度,甚至可以說,它與游就館一起構成了反叛正義的靖國史觀。

這是一座雕像,仔細看才知道,是當初東京審判時,唯一一位為日本戰犯做無罪辯護的印度律師。大家可以想像,把他當恩人一樣為其塑像,背後的心理與態度該是怎樣?

綜合起來,在靖國神社中顯現出來的靖國史觀,不僅對抗世界而且對抗歷史更對抗正義,這其中清楚無誤地為軍國主義招魂,為侵略戰爭平反。所以,絕不僅僅是中國、韓國反對一下就可以的事情,應當引起世界範圍的關注與批評。

值得注意的是,2010年8月,法國與英國的極右政治人物,會合在一起,不遠萬里,來到日本,公然參拜靖國神社。這是一個新的動向,世界上反正義的人士,正把靖國神社當成一個朝聖處,這也正需要全世界的正義力量來關注靖國神社。

採訪結束,我要在現場說一段結束語,說什麼好呢?當我們走出靖國神社大門,迎面看到遠處東京理工大學門上的六個漢字,其中一個「理」字越來越大,深深地觸動了我。是啊,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面對歷史,同樣如此。

告別靖國神社,一路上我在想,對於中國人來說,這裡是個敏感的地方,然而,假如有機會,到了東京的中國人,真該來看一看,知道它的荒唐,瞭解日本的另一面,也讓自己不忘記一些不該忘記的東西。比如,在進入靖國神社的大門之前,有兩個石燈籠,也就是紀念碑一樣的東西,上面的十幾個浮雕當中,有日本軍隊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在中國土地上的多個畫面,清晰地記錄著我們曾經屈辱的歷史。作為中國人,看到了,記住了,也就更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正所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2010年寒假,我帶著已經上了初中的兒子,第一次來到日本,特意帶他去看了這石燈籠上讓中國人憤怒並難過的畫面。

看完之後,兒子問了我一句:「爸爸,我可以說一句髒話嗎?」

我回答說:「可以!」

靖國史觀自然可惡,但如果認為日本人都這麼看這麼想也是錯的。面對歷史,在日本的人群中,有多種態度,靖國史觀絕不是主流,修改過的荒唐歷史教科書,使用率也不高,只不過,不能因此掉以輕心就是了。

在日本京都的立命館大學,有一個態度與認識同靖國神社截然相反的和平博物館,我們去採訪時,看到了日本人面對歷史的另一種態度:反思、認罪、期待和平。然而,參觀的人並不太多。

之後,我們又到了日本南端的鹿兒島,那裡有一個神風特攻隊的「和平會館」。當初二戰臨近結束時,日軍招來很多的年輕人,上了飛機就是單程票,用生命駕駛飛機撞擊美軍飛機或軍艦,起飛了就再也不歸。

我在看日本,他們也在看中國。這就是我從鹿兒島神風特攻隊和平會館出來後面對日本媒體的場景。也許我說的,不是他們想聽的,但說了,也許他們會思考。第二天,節目播出後,有一位日本同行對我說:你說得很好,說得對!

在這個會館裡,既不像靖國神社那般明目張膽地為軍國主義招魂,也不似和平博物館那樣清醒地反思歷史,而是用「人性」,用「一去不返的年輕人對人世的留戀、他們母親的面容」完成了展示,一種曖昧的歷史觀也就蘊藏其中。

由於我們是進入這個會館的第一批中國電視記者,出來時,有三家日本電視台的攝像機在等著我。我直言不諱地說:「這裡有情感,卻缺乏反思;有日本人的母親,卻怎麼沒有想到別人的母親?」

其實,在日本,反思歷史的人不少,這其中,不乏重量級人士。

全世界的報紙中,發行量排第一的是日本的《讀賣新聞》,超過一千萬份,而《朝日新聞》也排名世界前十,同樣是在日本乃至世界都有巨大影響的報紙。

那麼我們可以想像,有一天,《讀賣新聞》的老總渡邊恆雄與《朝日新聞》的主筆若宮啟文對談,反思歷史,批判首相參拜靖國神社,並做大量史料工作,證明日本當初的侵略戰爭,甚至南京大屠殺等,大家就可以想到,這在日本,會引起怎樣的巨大反響。

而他們二位,的確這麼做了。

到了日本,我們先後採訪了若宮啟文和渡邊恆雄。

渡邊恆雄已年過八十,在日本有「媒體總理」之稱,可見其影響力。在這次採訪之後與我的又一次交談中,他曾親口稱當時的日本首相為「渾蛋」,讓翻譯很是尷尬,不過這也看出渡邊老人對當下日本政府的不滿意。

面對靖國神社問題,老人清晰表態:「首相當然不該去。」而至於自己,他表示:「由於不讓我的狗進去,所以我從來不進去。」

讓老人憂慮的是:「我年過八十了,像我這樣經歷過戰爭的人越來越少,要抓緊工作,否則,歷史的真相就會被帶走。」

採訪臨近尾聲,老人突然反問了我一個問題:「日本怎樣做,中國人會滿意?」

我回答:「我們都知道德國面對歷史的態度,當初德國領導人在猶太人墓前真誠的一跪,促進了民族間的和解,因此,如果中國人感受到日本真誠地反省歷史,雙方才能向前邁步。」

老人若有所思,不過最後,他說了一句話:「我不是首相,如果我是,我會的。」

我相信他會的。

也正是這樣的日本同行與前輩,讓我在他們的言語與行動中,看到日本面對歷史的另一張面孔。

曾經有人用「曖昧」一詞來形容日本人,面對歷史,這個詞彙似乎更加合適。信奉靖國史觀的人是少的,可如渡邊先生這樣立場鮮明地反思歷史的也不多,大多數日本人是曖昧地在那裡含混著,心裡知道戰爭是錯的,可表達起來,又絕不痛快。比如,一位教授絕對沒有惡意地問我一個問題:「當初日本進入中國,是否也幫助了中國呢?」

看著他,我彷彿輕鬆地回答:「我不徵求你同意就進了你們家裝修一通,你會不會憤怒?」

他似乎恍然大悟,「是的,是的。」

其實面對歷史,日本人的「曖昧」也束縛了日本自己,一天不能清醒反思,一天就背負著歷史的沉重,周圍的人們,就很難在心中與未來接受他們。我不知道,日本,還可以曖昧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