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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不再紅時空

2009年的冬天,在北京一所高校裡,講座之中,一位大學生站起來問我:

「我在網絡上看過你們的《東方紅時空》視頻,好像是你們內部的年會表演,我看了很驚訝,你們怎麼還會唱歌搞笑說粗話?……」

我笑了,這個提問我不陌生,近些年來屢屢被人問起,已經習慣。

我回答他:「我驚訝的不是你問的問題,而是你的驚訝。任何人都不是非黑即白,每一個人都是多元複雜的。如果生活中,我們每一個人也都像主持新聞節目時那種狀態,只能說,生活和我們自己都太無趣了。還好,我們都有另一面,如同每一個人一樣。你看到的是我們新聞評論部一年一度的內部年會表演的節目,那是我們創意的體現。那段日子,是我最懷念的時光。自打《東方紅時空》被上了網並被大家黑白難辯地議論之後,那樣平等而又充滿創意的年會再也不見了。奇怪的是,創造力好像也隨之被帶走了。我很遺憾!」

我的回答是真實的,這個提問,也再次勾起我對那段激情燃燒日子的懷念。

表面充滿惡搞氣息的年會,其實背後充滿著讓人眼前一亮的創意,它自由、平等、民主,成為輝煌時期CCTV新聞評論部前衛文化中特有的一部分。

最初的緣起,與《東方時空》有關。1993年夏天,慶祝《東方時空》開播一百天時,梅地亞中心舉辦了一個評獎會,那是一群二十多歲的創業者第一次得到承認的聚會。開播百天,好的口碑不斷,讓當時的楊偉光台長非常興奮,不僅率領部分台領導親自參加,而且還讓人去他辦公室拿回幾樣特別的物品當獎品,分發給《東方時空》的員工們。

而到了新年,年會正式舉辦。打一開始,在評論部開放而又自由的空氣中,年會的主基調就已經形成:領導必須與百姓同樂,要堅決忍受一切打擊,好好服務於群眾,自覺接受群眾們的各種刁難。第一次年會上,我們部門的大領導孫玉勝,就非常自覺地趴到地上與員工進行頂氣球的比賽,這以後,在年會上惡搞與「折磨」領導就成為我們的傳統。

想把這樣的年會辦好並不容易,每年臨近年會時,評論部的「精英們」都要會聚一堂,開多次的策劃會,定下當年年會的主基調和充滿創意的表現方式,然後分別落實、執行。以至於離年會還有一段時間,評論部的員工便急切地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打算在這一天充分「發洩」對領導的不滿(領導不得有怨言)。更具吸引力的是,這一天,能充分感受評論部技高一籌的年度創意,並絕對會成為下一年貫穿始終的話題。

一看就是內部聯歡時的場景。最初在評論部,大多數人並非央視正式職工,於是「招聘」二字的背後,是我們諷刺不平等用工制度、為自己吶喊的一種舉措。借聯歡之機,以搞笑方式向領導「申訴」。

於是,創意變本加厲,甚至員工自己都可能被「陷害其中」。有一年的年會,在北京的郊區召開。在一個平時人跡罕至但參加年會的所有車輛都必須經過的路口,我們的組織者設了一個局,四周埋伏多台攝像機,然後安排一位剛進部裡大家還不認識的新人,借來交警的衣服穿上,一輛一輛查評論部來開年會的車。越有名越有職務的越百般刁難,比如讓水均益自己抄寫發動機號,將陳虻、關海鷹等主任的車扣下等等,結果被查者的應對方法各不相同,有給公安部門打電話找熟人的,有吵架的,有默默承受的,比如水均益,就非常配合。

有趣的是,當年會開始時,主持人問水均益:「聽說車被查了?」水均益一副輕鬆的樣子,「沒事,已擺平!」但他沒想到的是,大屏幕馬上播出剛才偷拍到的畫面,他正撅著屁股一筆一畫地給人家抄發動機號呢。這畫面一出,現場笑噴了!

在這之後,利用老電影改詞對口型,諷刺或反映評論部的現實,成為最時尚的選擇。這其中,《糧食》和《分家在十月》,由於準確地釋放出動盪時期評論部人員的心聲而一炮打響,外面的人看熱鬧,評論部的人卻最能品出其中的五味雜陳。

而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充滿自由空氣的年會,越來越像是巨大壓力下的內部心理醫師,撫慰著焦慮,釋放著壓抑,溝通著情感,塑造著平等,然後,讓每一個人都從第二天起再度輕鬆地回到競爭的戰場。

輝煌到了頂峰,離下落就已經不遠。

2002年的年會,由《時空連線》承辦,我當時是這個欄目的製片人,自然將其當成大事來落實。崔永元、我、楊繼紅、陳虻這些「惡搞」的主力們早早地湊到一起,開了無數次策劃會,一個又一個創意被提出又被否決,一個大膽的主意終於脫穎而出:根據史詩《東方紅》的結構,全程改詞,製作《東方紅時空》,並全部由評論部內部人員來演出。

大家萬分激動,一路辛苦不表,我們作為承辦的欄目組,設計了從節目單到海報都充滿著波普色彩的絕對現代派作品,最後演出效果達到了空前的巔峰。場面之熱烈,創意之難忘,您大可上網去感受。

然而,這已是最後的瘋狂。

由於此時已進入互聯網時代,內部不知哪位好事者,或許覺得精彩應當與眾人分享吧,便草率地將《東方紅時空》視頻上傳到網絡,問題隨之而來。在一個普遍缺乏幽默感的國度,這個內部的演出成為罪狀,「一點兒正經都沒有」「哪像黨的新聞工作者的樣子」「話裡有話嘛」「自由主義」「為新聞工作者抹黑」……這眾多的話語,一句比一句沉重,也一天比一天讓電視台領導感受到更大的壓力。然而人們從不去想的是:這個團隊一年365天裡,有364天為《東方時空》、《焦點訪談》、《新聞調查》、《實話實說》等欄目在奔波在拚命,在忍並堅持著,只把剩下的一天當做自己的節日,卻錯了!

終於有一天,我們接到指令,所有演出的VCD收回,海報、節目單收回,關鍵是,今後的年會必須陽光燦爛,四平八穩;不能惡搞,寧可不搞。

從此傷筋動骨,年會又回到所有國企或政府機關慣有的模式之中,台上領導端坐,群眾下面鼓掌。有問題以為是後幾排,仔細一查,根子都是主席台。大家心照不宣地又開始習慣已經不太習慣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話語。作為一個原來年會的重要策劃者和參與者,我已經幾年沒參加過這樣的年會,我不想在四平八穩的年會中去體會傷感,體會激情的灰飛煙滅。

2010年年會,我又沒去,不一會兒,接到敬一丹大姐的短信:「再也不是以前的年會了!」

我猜得出來,也感受得到老評論部人心中的那份沮喪,自由、平等、民主的那些空氣,似乎一點一點在打擊「惡搞」的同時被抽走了,大家都心不在焉地繼續著自己的旅程。

然而我並不真的沮喪,因為那樣歡快自由的日子,我們曾經擁有過。就像我安慰年輕的同事,沒什麼可沮喪的,並不是現在不正常,而是現在正常了,過去才不正常,我們恰巧並幸運地趕上了那段不正常的日子罷了。

聽過此番話,沮喪的同事似乎釋然了。

隨著新聞改革在台內又一次轟轟烈烈地進行,我心中蠢蠢欲動,不知道這讓人難忘的年會能不能再度歸來。我也聽到台領導大喊「激情,激情」的話語,或許,那自由與充滿創意的年會,假如再度歸來,帶回的可能不只是笑聲,還有屏幕上的激情與創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