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痛並快樂著 > 答問之間:把觸動珍藏起來 >

答問之間:把觸動珍藏起來

我明白,採訪張中行這樣的學問大師,我只有站在身後聆聽的份,但能近距離地靠近大師,於我來說,已是幸運。因為每次對他們的採訪都是一堂不交學費的課。

答問之間:把觸動珍藏起來

對於我來說,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停地向坐在或站在眼前的人發問,形式變化得不多,然而內容和採訪對像卻每日變換,走馬燈似的採訪就是我的工作。

我很喜歡這種問答之中的碰撞和溝通,眼前的人都是禪師,他們的回答和社會與人生有關,這句或那句之間常常藏著禪機,對我來說,每次和他們溝通都是一堂不用付學費的課。

節目只有八分鐘或十分鐘,最後大家看到的總是濃縮的東西,更何況有些問與答還得含蓄,仔細解釋是雞蛋碰石頭。

就這樣我問別人答,一晃六年多的時間過去了,今日有意回頭,在一路上撿起一些閃亮的問答碎片,算作一種對歲月的紀念和被訪人的感謝。

被訪者:趙鑫珊 上海社會科學院歐亞研究所教授

問:為什麼這個世紀的科學技術進步得很快,然而這個世紀的人們卻依然需要十八、十九世紀的音樂來安慰自己的心靈?

答:人性的進化是很慢很慢的。

回答者是上海的趙鑫珊,他的專業該是研究哲學,而他對藝術和科學的熱情一點兒也不低,因此人們習慣把他當做一位交叉學科的研究者。

在我上學的年代裡,他的一本《科學哲學藝術斷想》是我們手中的熱門書,誰想到多年以後,他坐到了我的面前。

採訪是完全在聊天的狀況下進行的,攝像機的存在被我們有意地忽略了,甚至在採訪結束時,趙鑫珊還對我們說:可以開始了,可見氣氛之寬鬆。

我是突然想起這個問題的,可趙先生的回答卻顯然不是即興之作。

一想也是,幾百年一晃就過去了,表面上看,人類的進步很大,上了月球,創造了計算機,克隆了羊然後只要你願意就可以克隆你這個人……然而這一切都是生活環境的進步,是人類社會外在包裝的進步。可我們的內心卻很難說比前人進步了多少,甚至有的時候會覺得沒退步就已經不錯了。否則我們怎麼總在前人的各種藝術作品中深深地感到一種震撼和深刻呢?也許我們在對人類的進步讚歎不已的同時,也需要一些反思。我們在回首或前瞻時,總習慣於拿一個世俗的標準去評判去衡量,而這些標準總是物質的、外在的。我們為這些進步沾沾自喜,卻早已忘了我們是人,快樂、幸福與物質的進步有關,但更與心靈有關。大步走來,你照顧好自己的心靈了嗎?

趙鑫珊的這個回答幫助我明白一個道理:面對這個新來的世紀,我們會有很多的幻想,人們期待未來時總是樂觀的,然而人性的進化是很慢很慢的,這就注定,在新的世紀中,人類生存環境以及外在包裝還會急劇變化,我們很難想像這個新的世紀中,人們會生活在怎樣全新的盒子中。然而這種變化卻絲毫改變不了這個新的世紀還會有戰爭,還會有欺騙,還會有以大欺小,還會有背叛、有猜疑、有嫉妒……人性中所能製造出的惡在新的世紀中都將會有。

人性的進化是很慢很慢的。這個回答告訴我,總為表象的變化爭相鼓掌是愚蠢的。也許我們該常常靜下心來,走進人性深處,看看我們有哪些緩慢的進步!如果真的能有少許,那才值得我們快樂地鼓掌!

被訪者:袁庚 深圳蛇口開發區的開拓者

無論人類的歷史怎樣彎彎曲曲,它都是走向前去的。愛迪生發明的那個電燈泡,最初實驗的時候只是半秒鐘亮一下,但它後來卻把整個世界照得燦爛光明。

說這句話時,袁庚已是一位八十二歲的老人。說這話的地方在離他家不遠的一處海灘,在蛇口,這塊海灘難得地還沒有開發。在袁庚家裡,透過窗戶就能看到這片海灘。老人已經不打算住在別處了,每天他就是通過窗戶守著這片還未開發的海灘。海浪拍打著岸邊,也會有很多的往事拍打著老人的心田。

說這話的原因是因為有人認為蛇口落後了,因此認為袁庚的本事不算太大,更何況他只是開拓了蛇口這麼一小塊地方。但老人的回答卻似乎不是辯解,他早已從個人的利益中跳了出來,把一種精彩的感觸交給了歷史。

老人的語言並不激烈,甚至平和得沒有任何煽情的色彩,然而當我聽到的時候,內心深處卻有種淚流滿面的衝動。

二十多年前,蛇口是一片寂寞的海灘,然而剛剛從監獄走出的袁庚來了,這片海灘不再寂寞,封閉的中國也就此撕開了一個大口子,清新的海風從南風窗裡吹進大陸,中國人的臉色慢慢不再蒼白。

袁庚還做了許多,比如創造了「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句價值千金的口號,還有在蛇口開發區搞政治體制改革等等,而這一切都是在袁庚六十一歲之後開始的。

時間過得真快,二十來年一晃就過去了。現今的袁庚步履已經有些躊跚,然而思想卻依舊活躍。歷史當然從他這一頁翻了過去,蛇口甚至深圳都已不像過去那麼耀眼,但是當我們欣賞滿園春色的時候,難道不該對當時的拓荒者致以敬意嗎?也許再過一百年,蛇口已經默默無聞,不過但願那個時候的人們依然能記住袁庚。因為未來的人們肯定不會像今天這樣健忘和苛刻。

被訪者:王火 作家 久居成都

問:您在文革中的境遇怎樣?

答:你想啊,我是一個有著兩千名學生的中學校長……

平時看影片,最恐怖的從來都不是直接在屏幕上看見鮮血和肉體的折磨,而是這種畫面只在你的想像中出現,這才讓你不寒而慄。

作家王火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就有點兒恐怖到了高級境界的感覺。

王火是一個出色的但卻少被人知道的作家。當他的《戰爭與人》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後,很多人都問:王火是誰?這讓王火在老年之後又找到了一點兒文學青年的感覺。

金庸在杭州建了一棟別墅,修好之後卻嫌太過豪華,捐了,不過我對他的採訪依然在這棟古香古色的別壁裡進行。「大俠」告訴我,他是名聲有了,地位高了,但學問不見了。這話像禪語,留給人們好好參悟。

進入老年生涯的王火一直居住在少被文壇關注的成都,寂寞地做著自己認為該做的事。上百萬字的作品是在原稿毀掉一個眼睛失明的情況下從頭再來的,最後拿下了文學大獎。

然而在王火家中,那個下午寧靜的採訪過程裡,卻是王火對文革境遇的回答最讓我震驚。「你想啊,我是一個有著兩千名學生的中學校長……」

不愧為大家,話到了這兒,接著便沒往下說。我沉默了一會兒,腦海中浮現出種種恐怖的畫面,兩千多名學生瘋狂的熱情,真不知陷身其中的王火校長當時是怎樣面對的。王火越是沒說,那幅畫面在我的腦海中越是慘烈……

在我沉默的這一會兒,王火也沉默著,當我進入一個恐怖片情節中的時候,王火怕也正在不堪回首。

對那個苦難的時代,我們至今仍然缺乏真正的直視,也正是在種種的禁忌之中,表達的含蓄和含蓄中表達出的苦難讓我們痛心疾首並擁有更大的震驚。

什麼時候我們能夠對那個時代說得更多?

被訪者:宋健 原國家科委主任

我對馬寅初先生非常佩服,非常佩服這位科學家終身堅持科學真理的精神,不屈不撓,在別人都放下武器的時候,他還繼續戰鬥。

他在人口論和經濟學方面的見解是正確的,但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可是他寧肯單槍匹馬地戰鬥,我知道我擋不住,但人絕不能在這種風浪中投降,要為學子做出榜樣。

什麼是科學精神?回答起這個問題來一點兒都不深奧,但貫徹就不像回答時那麼簡單了。

1+1等於2,和平時期每個人都能堅持這個答案,但如果風吹草動後,有要人非得說1+1等於3,一些人就開始猶豫。要人之所以為要人,正是因為他掌管著很多人的生殺大權,「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如果回答1+1等於2的話,那就會大禍臨頭;而放棄科學精神,兩眼一閉,張口就來「1+1當然等於3」,則會柳暗花明,生命的前方又是一條燦爛的光明之路。

可見,有的時候想堅持科學精神,那是有可能掉腦袋的事情。但馬寅初偏偏不信這個邪,科學就是科學,1+1本來就等於2,怎麼能昧著良心說等於3呢?

宋健是一位多年任科委主任的老領導,慈眉善目頗有長者之風,不過說到他尊敬的馬寅初時,激動了。

我聽著自然也很激動,因為我們都知道,一個民族的科學精神在強權面前喪失,災難才會普降眾生。如果我們都能在有人說1+1等於3時集體說「不」,那情形該多麼讓人興奮!

也許歷史上的事我們今天看起來清清楚楚,而當時處在歷史迷霧之中的人們卻很難下個判斷,於是觀望,左思右想,在是與非的判斷中選擇了沉默。最後就讓馬寅初等少數幾個人成為後人心中的英雄。

今天當我們呼喊著「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這句口號快速向前走的時候,別忘了,全民族慢慢建立起一種真正的科學精神,那是比生產力更重要的東西。馬寅初當初孤獨地成為英雄,正是為了後人高舉起科學精神大旗時不再孤獨。如果在以後的歲月中,再遇到風吹草動,又是少數幾個人成了新時代的馬寅初,那就實實在在是我們民族的悲劇。

尊敬馬寅初是為了讓他老人家不再單槍匹馬。

被訪者:褚時健 原雲南玉溪捲煙廠廠長

問:今年您已經六十六歲,按常規,您已經是超齡服役了,你考慮過急流勇退嗎?

答:我在六十歲的時候打了一次離休報告,六十三歲又打了一次,但省委省政府的領導同志,專業部門領導都不批准我休息。現在六十六歲了,省委省政府和公司領導同志又和我打招呼,讓我把紅塔山翻一番的工作搞完。我說,如果這個工作搞完了,你們再不同意,我就自己走了,反正不管到什麼時候搞完,1997年再不同意我也走了,太累了。

首先需要聲明的是,採訪人不是我而是我過去的同事溫迪雅。

當我非常偶然地翻到這篇訪談的文字稿時,看到這一問一答,頓時內心感慨萬千。因為就在這個時候,褚時健已經因為嚴重的經濟問題被判無期徒刑,政治權利被終身剝奪,女兒自縊身亡,妻子被看守,兒子在逃亡……

採訪他是在1994年,他正風光無限,但也正是他的經濟問題開始悄悄上演的時候。

如果像採訪中褚時健自己所說,到了六十歲寫了離休報告後,有關領導就讓他離休,會有後來的家破人亡嗎?

人生根本經不起假設。

他年滿六十寫離休報告時是1988年,經濟問題在他腦海中可能還沒敢想,如果那時就退了,他將和家人用一生的時間迎接鮮花和掌聲,因為他的業績實在是稱得上偉大!

1979年他任玉溪捲煙廠廠長之時,這個煙廠在全國八十四個煙廠中排名第四十位,到褚時健被捕之前,他領導的廠子早已是全國第一,世界上都掛了號。

因此有關領導三番五次不讓褚時健離休,誰想到這挽留最後竟把褚時健送進了監獄。1997年本是褚時健在接受採訪時所說的宣告離休的年份,巧的是,正是在這一年的1月份,他被立案偵查,7月正式逮捕。

這回沒人挽留,想不退也得退了。

褚時健上演的僅僅是他個人的悲劇嗎?一個企業家無論怎樣優秀,都無法得到該得的獎勵,僅靠一腔熱血和信念就能把艱難的國有企業搞好嗎?這一切都符合市場經濟規律嗎?如果在他為國家創造的利潤中,也能有一部分屬於他自己,悲劇會上演嗎?那麼多國有企業陷入困境,企業家僅靠一種信念就能挽救國企於水火之中嗎?

我當然不想為褚時健唱輓歌,但在褚時健案件的回聲裡面,我們不該反省一點什麼嗎?

被訪者:張中行 著名學者

問:您曾經有個朋友生活比較困難,每到年節的時候,您都郵錢給他,可他在這一輩子都沒對你說過一個「謝」字,但您仍把他當成生平最好的朋友?

答:能交到兩個永遠不說謝的朋友很不容易,人生能夠交這樣幾個朋友最好,你得到人家的關照不說謝,人家得到你的關照也不說謝,心裡邊想就應該是這樣子……

當張中行老先生在我的對面如此回答的時候,我的思緒在感動中開始走神,第一反應就是反思自己的身邊,究竟有沒有如張先生交上的這種不用說謝的朋友。

結果還令我滿意,於是採訪才能繼續進行下去。

採訪結束之後,在回來的路上,我又在想:今天還可以不對你說謝的朋友,明天會不會讓「謝謝」脫口而出呢?

台灣歌者羅大佑在多年前就已經幽幽地唱出:朋友之間越來越有禮貌,只因大家見面越來越少……

現在的朋友間,忙得已是手機和呼機溝通的緣分,從小到大一路相守相伴的朋友越來越少,大家天各一方,音容笑貌都慢慢開始有些陌生,難怪詩人舒婷會在散文中感歎:人到中年,友情之樹也日漸凋零。

因此便多少有些不甘,但掙扎著也往往在最後感受到一種無奈,再深的友情由於年久失修,多年後重逢也如初次相識一般生澀,為某些事情讓「謝謝」隨口而出已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對張先生來說,好的朋友間一生無謝字出現,已被幾十年的人生歲月所檢驗,想趕上新形勢重新開口來個「謝謝」,怕也難。可對於我們,過去朋友間雖沒什麼禮儀之需,但今後怎樣,卻需要幾十年去檢驗。世道人心,我盼著好友間永無謝字出現,可實在不敢樂觀。

因為朋友間想多多見面,這年頭也真難。

被訪者:貝聿銘 世界著名建築大師

問:在北京的城市建設——您的這個本行方面,有哪些您喜歡或者不喜歡的變化?

答:北京的面貌可以說是有所改變了,但現在這個面貌是否真的應該是北京的面貌呢?我有點兒懷疑。我是建築師,我覺得北京的新建築不夠好,老實說一聲,材料不夠好,造得快了,建築方面也太商業化,做得快,做得便宜,一看就看得出,好在規劃還不錯的……

在省略號後面刪掉的是:「將來拆起來方便。」這話讓很多人大受刺激。不過實話總不會太過順耳。

對北京的城市建設,擔憂的人絕不只貝聿銘先生一個。建國後從梁思成先生開始,為京城風貌優心忡忡奔走呼號總是前仆後繼,可悲哀的是,北京城在人們的奔走中越來越有些四不像。

也因此每當我到其他城市,嘴上誇的是京城的人文風尚,閉口不提建築特色,因為值得一提的故宮之美,不是咱們這幾十年修的。

北京城裡的人倒的確是來自祖國的四面八方,包容是這個城市的人文品質,但在建築風格上,沒有自己的特色。今天西方風格,明天東方特色,後天來個現代派,找個空檔再加上個中西合璧,北京城裡的建築就成了今天的雜亂無章。

用貝先生的話來說,好在規劃得不錯,將來拆起來方便。從這一點,我們得到了一點兒安慰,畢竟可以把現在的一些不好的東西當成過渡期的中轉房,也許將來有條件再起來的建築能使北京的建築風格統一。

但每一棟樓都是耗費人民幣蓋起來的,如果今天花的錢起的樓都能立得長久一些,是不是也是一種節省呢?可事已至此,我們又能怎樣?

從下棋到規劃城市到建設國家,走一步不能看後三步的,都不是好棋手。而在有些城市,我還聽到老百姓抱怨:我們這個城市建設是一位領導一條街,每人上台都按自己的喜好搞一個形象工程,結果整個城市在換了幾任領導之後,風格各自為政,再也粘不到一塊去了。

這麼一聽,北京還算不錯!

被訪者:傅聰 著名鋼琴家

問:您現在平靜了嗎?

答:我從來就沒有平靜過。從來沒有。

這是最簡短的問答,但在我問和傅聰先生回答的時候都似乎有些艱難。

作出這句回答的傅聰先生優雅地坐在我的對面,嘴裡叼著一個非常古典的煙斗,煙霧之中是一絲不苟的髮型和很貴族的笑容。

這個簡短的回答之後,我們倆似乎都沉默了一下,那短暫的沉默在回憶之中顯得非常漫長。

採訪之前,傅先生和鋼琴在台上,我和眾多的聽眾在台下,那場演出叫「肖邦之夜」,但那一個夜晚實在是屬於傅聰的。

然而,整個一場音樂會,在傅聰先生的指下,我聽到的都是傅雷、傅聰和肖邦混合後的聲音,平常熟悉的那些肖邦旋律,總是時不時地在我腦海中插進三四十年前中國的一些畫面和一些狂熱的口號,這些感覺讓我第一次明白,在現場聽音樂的確有聽唱片所比擬不了的優勢。

當年傅聰游離海外,傅雷夫婦在壓力下沒能躲開文革的風波,雙雙自殺,文革間留下一本未來影響中國知識分子的《傅雷家書》和一段傅聰心中永遠無法平靜的記憶。

萬幸的是,傅聰身邊還有鋼琴陪伴,他告訴我,從1968年到1975年,他完全是一個人過,祖國正發生著文化大革命,父母雙雙離去;海外漂泊的孤獨;感情的重創……可還是有一件事情可以讓他逃避:那就是坐到鋼琴的前邊,然後伸出雙手,讓音樂響起。

於是我以為,再大的苦難有了音樂的撫慰,並且有三十多年時光的流逝,一切都可以變得平靜些。

可三四十年了,傅先生的心裡依然還不能平靜,那就注定了今生傅先生的內心已不會再有真正的平靜。

想起來好笑,問傅聰先生之前我也該先問自己,面對傅雷一家的遭遇和那個奇特的時代背景,我們的內心平靜了嗎?

答案其實也和傅先生一樣,更何況傅先生本人呢?

少有一本書如《傅雷家書》一般在知識分子中流傳,在我和妻子結婚後整理各自書籍時,這本書是相同的收藏,而在我的母親和我愛人的父母那裡,這本書也是必備。與其說,我們在這本書中看到的是父子情、一種藝術與為人的修養,不如說還看到一種歷史,一種我們彼此用血和淚走過的不堪回首的歷史。

採訪傅聰的時候,我開始有些擔心,因為大師的手因疾病出了些問題,於是我經常祈禱:讓大師的手能夠健康地和音樂同在。對於傅聰來說,音樂其實是他最重要的宗教,而手則是引領他走進聖殿的路標。一個內心受過重創因而遲遲不能平靜的人怎麼能缺少音樂的撫慰呢?

問完這個問題,我對傅聰先生的採訪已近尾聲,最後一個問題我問的是:「您很熱愛莫扎特,在很多人眼裡,莫扎特是個孩子,特別純潔,也有人覺得,他的苦難經歷其實決定了他最應該是接受別人安慰的,但他卻總是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在用最美好的旋律安慰著別人,那莫扎特是你的一個安慰還是你想要達到的一個境界?」

傅聰先生把煙斗從嘴上拿下:「是境界。我想假如每個人都把莫扎特作為一個想要達到的境界,那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好。」

採訪在還有很多話想說的情況下結束了,遺憾的是,這次我認為屬於精彩的訪談,由於種種原因沒能播出,看樣令我們不能平靜的並不只是歷史。

被訪者:蔣丞稷 著名游泳運動員

問:你現在僅僅把游泳或者說體育當成一種競賽嗎?

答:我認為不是,是一個民族、一種氣勢也是一個人的較量,它不光是肌肉,不光是體能,它是整個人的體現。只有當你在綜合指標上超過他、超過別人的時候你才有可能贏。肌肉發達、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我認為不適合運動員,因為體育是人的競爭。

我一直不相信這樣的回答是出自運動員之口,直到蔣丞稷用這段回答告訴我:輕視運動員的思想是錯誤的。

其實蔣丞稷正是用他的語言表現贏得我尊重的。在亞特蘭大奧運會上,他用兩個第四創造了中國男子游泳選手參加奧運會的最好成績,而兩個第四也似乎並不能讓人在一片金牌的閃爍中注意到他。

然而當他結束比賽面對記者鏡頭時,一番回答立刻讓我對他刮目相看:「兩個第四是一種缺憾,但有時缺憾也是一種美。」

在一片肌肉與肌肉、速度與速度的比拚中,蔣丞稷的言語卓而不凡。顯然這不是一個一般的運動員,於是當我離開電視機的時候,我暗下決心,幾天之後,我要在北京採訪他。

採訪果真在幾天後的北京順利展開,他沒有讓人失望,妙語連珠:「我要讓波波夫知道,中國有個蔣丞稷。」

「我希望能夠做領頭羊,去衝擊世界強手,希望能做到告訴中國的男子游泳選手,跟他們說一句話:我們可以,我們行。」

但最精彩的回答還是他對體育的理解。如果說其他的回答是一種氣質和男子氣,那對體育的理解就進入到哲學層次,而我們千萬別忘了:說這話的蔣丞稷當時才二十一歲。

採訪別人的時候,我也經常被人當做被採訪者,面對諸多的鏡頭和話筒,我能做到說的都是有價值的嗎?

這之後他的路並不順,我們倆後來陸續見過好多次,然後我就更加明白:游泳對蔣丞稷來說,不過是自己和人生挑戰的一個媒介。悉尼奧運會當然是他的一個夢,不管夢是圓還是碎,蔣丞稷都會向更優秀的方向靠近,因為我感覺得到:他是自己對自己比別人對自己更苛刻的人生選手。因此當我不再在泳池邊給他掌聲的時候,也許他會從另一個方面脫穎而出。因為他畢竟在二十一歲的時候就悟出這樣的道理:只有當你在綜合指標上超過別人的時候,你才有可能贏。

生命的賽場正是如此。

被訪者:丁聰 著名漫畫家

問:我聽許多人說丁老之所以長壽是因為懶?

答:是,我吃肉,因為肉一吃就進去了,可魚吃那麼一點兒得挑半天刺,得不償失,不吃。吃水果得洗手削皮,不吃。運動要出汗,為了多活幾年花進去的本錢比多活幾年要多得多,不練。我說聽其自然,人家給你氣受,氣死你,那我就不生氣。

丁聰老的長壽秘訣有點兒和常理背道而馳的味道,但我必須告訴您:丁聰不僅長壽而且長壽得很健康。然而如果您想照方抓藥,按丁聰老的指示辦,那可能根本不會長壽,因為丁聰老真正的長壽秘訣其實是心靈的隨遇而安。

八十多歲的丁聰頭髮還是黑的,手下的漫畫讓人樂的同時多少也讓人感覺到一些麻辣的味道。臉上都是笑容,以至於讓年輕如我般的後生都敢應他的要求稱之為「小丁」。

如果覺得「小丁」沒吃過苦那就錯了,在知識界浪跡了幾十年,傷口顯然少不了,但「小丁」依然會笑,這點很讓人服氣。

八十多歲還和六十多歲一樣,非常非常讓人羨慕。不過「小丁」也為此有好多不順心的事,比如他有一個老齡優待證,但上公共汽車沒有人會給他讓座。說這段話的時候「小丁」也是笑著說的,就像是在給我們講一個有趣的段子。

這樣的心境比什麼補藥都靈,於是不吃魚不吃水果不運動照樣長壽,這讓好多尋找各種方法讓自己長壽而不能的人鬱悶。

採訪結束,丁聰老把他的座右銘抄給我們,仔細一琢磨,又是一種長壽秘訣,拿出來大家一起分享:「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被訪者:徐益明 原中國跳水隊主教練

問:作為中國體育史上取得連冠次數最多的一個主教練,在其他教練面前的自我感覺怎樣?

答:像魯迅所說,「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我不敢大聲說話,如果大聲,那還是為了跳水事業。我這個人當第一把手可以,當第二把手也可以。不過當第一把手有創造力一些,當第二把手可以很服從的。

問:你這與眾不同的性格或者說個性,是不是也開罪了很多人?

答:像我這樣,的確是得罪了很多人,肯定有些人不喜歡我。也不要緊,這個地球照樣轉動。要工作的人不會沒有缺點。只有躺在那個地方不幹活的人才會沒有缺點,才容易算計,他有時間,我沒時間。

徐益明在說這番話時,還是聲名赫赫的中國跳水隊的總教練,訓練館裡熱氣騰騰,一時看不出來世界上哪一個國家的選手,有實力從老徐這兒搶一塊金牌。但現在老徐已經不是總教練。中國跳水隊也沒過去那麼戰績輝煌。好在老徐原來調教出來的伏明霞和熊倪又在危難之際重新出山,讓日漸凋零的中國跳水隊這個花園顯得色彩鮮艷一些。

功臣徐益明為什麼會被解甲歸田?回頭看,當初徐益明的回答裡,已經透露出很多信息。

在中國,比較有個性的教練一般來說結局都不是特別圓滿。

因此,有個性的教練要麼先收斂自己而後爭取擁有好成績,要麼一直擁有好成績讓別人奈何不了你,徐益明屬於後者。連續十七年,所有世界級大賽上中國隊次次得金牌,那些半夜睡覺都可能對徐益明咬牙切齒的人也一時拿徐益明沒什麼辦法,但後來實在忍不住了,於是吹起改革之風,改了機制,也改了徐益明的位置,一代名教頭落得個要爭一口氣跑到南方辦跳水學校的境地。不過我相信老徐會取得成功。

個性特點明顯的老徐偏偏愛國,外面那麼多邀請老徐怎麼也不動心,非得在故土幹出點名堂來。

老徐從一把手的位置上下來,中國跳水隊就開始危機四伏,竟然在隨後的大賽中,把奧運項目的金牌都丟了。一直被老徐壓住的薩烏丁,也在中國跳水界內亂之後,成了壓住中國選手的冠軍王,我想老徐看著這種狀況是嚥不下心中的那口氣的。

什麼時候,有些人也能雅量大一點兒,能人即使不讓自己高興,但如果能讓國人高興,能取得顯著的成績,那就快快樂樂地用他,免得像徐益明這樣的金牌教練,那麼大歲數了,還得背井離鄉從頭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