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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屋脊見聞

王一地

一過崑崙山,奇麗獨特的冰原景色就接踵而來。車似乎是奔跑在平原上,又像在雲空裡串游,四周常常是白茫茫一片煙霧。而眼前卻陽光燦爛,照耀著綠茸茸的草地。草地一直伸向雲際,卻不見草葉擺動,原來都是短葉草。司機小朱說那叫油草,它高不過一寸,亮光光嫩汪汪,柔軟得像閃光的絲絨。

時而一股白雲撲下來,給油草灑一層水珠,轉眼間天又晴朗朗的。

哎,地上怎麼擺下那麼多的綠盤兒?仔細看看,原來油草適合長在一尺厚的沙土上,但有的地方只二寸厚,於是它只好把根脈盤結起來,結成一團團疙瘩,稀疏的地方,就成了碧綠的葵花盤兒。這是頑強的油草對付冰凍層的辦法,因為兩尺以下就是終年不化的永凍層,那一點點泥沙,還是風的恩賜呢!

油草生長得雖然艱難,可還要慷慨地供給高原上的犛牛、黃羊、野兔兒食用,它的肥美,使牛羊吃了特別上膘。

這裡的黃羊多極了,一群一群地在草原上奔跑。它們不怕汽車,可怕人,人一下車,它就揚起蹄兒飛快地跑開,跑一段才回頭看你,好像說,你快追呀!野兔可是些傻瓜兒,你用槍打它,它也不知道害怕,打倒一隻,另一隻還跳過來聽動靜;再打倒一隻,又一隻上來補缺;你就一槍一個地打吧,不一會兒就裝一麻袋。

野犛牛也不怕人,但它不是傻,是雄健,不管你怎麼嚇它,它照樣吃草,大概它的肚子太大,總也吃不飽。它自恃是龐然大物,總是得意洋洋什麼也不怕,它的兩隻犄角尖對直朝前,尖銳逼人。冰原上也有狼,成群成群地嗷嗷直叫,餓極了,圍著犛牛滴口水,犛牛理也不理,惹煩了,一犄角就能把一隻母狼挑到空中摔死!

冰原上很難見到山,一有山,就綺麗無比。其實那不是山,是冰雪湧起來的冰崮。那冰崮頂上高聳峻峭,下邊是立陡的懸崖,懸崖下立著一座座巨大的冰塔,和一根根老粗的冰錐。一有冰崮,准就拖著一條寬寬的冰河,從陡崖下一直掛到公路邊上,藏族同胞說那是天神賜給崑崙山的哈達。

就在這冰原上,也建有幾個兵站:五道梁、二道溝、不凍泉,相隔都是九十公里。這裡氣候惡劣,水也不好(因為有水銀礦),兵站吃水都要用十輛汽車到百里外去拉,「不凍泉得了病,五道梁送了命」的凶險,青藏路上人人皆知。不過這是當年,現在摸透了脾氣,就沒有這麼可怕了。只要一到兵站,就準會聽到親切的囑咐:「晚餐少吃,枕頭墊高,多喝開水,少吃辣椒;穿好衣服,防止感冒。」原來在這兒最怕感冒,一患感冒就容易轉肺水腫,那可就麻煩了。

果然,來到這裡不多會兒,就開始全身難受,頭上像壓了百斤重的石頭,身上也像捆了繩子。一試脈搏,好傢伙,增快到九十多下,比在內地跑步時都快,怪不得兵站的同志說,「能過五道梁,不愁唐古拉」呢,這裡海拔平均四千八百米,是一道檢驗體力的關口呀!這不適的現象,再行九十公里到達沱沱河,高度降至海拔四千米,才漸漸減輕了。

噢!沱沱河!這就是沱沱河!原來已離開崑崙山來到唐古拉山區了。萬里長江的源頭就在這裡。沱沱河是由唐古拉山的姜古的如大雪峰上的冰雪化成的水,一滴一滴匯合成這滔滔巨流的,任何事物都是由小到大,滴少成多!「姜古的如」是藏語,意思是「越不過去」。這清澈的碧流來自世界屋脊的頂端,不能不格外令人起敬!

到達沱沱河是晚上八點。可天不黑,寬闊的河面微波粼粼,映著瑰麗的紅霞,一條一百米長的大橋橫跨江上,這橋號稱長江第一橋。

三十年前建築這座大橋時,回族戰士馬占元,駕著羊皮筏子施工,被冰雪激流打翻三回,他從水裡拱上來,手指凍僵了,衣服上結了冰,但決不退縮,又毫不動搖地打撈滾下去的石頭,因為這些石頭是戰士們冒著高原極度缺氧的艱難,一錘頭一滴汗打的——馬占元的事跡已是青藏高原的美談,但聽到的人,未必人人都能理解其忘我精神的真正意義吧?

但,今天沱沱河上實實在在的生活卻容易讓人理解:

你看:橋下河灘上那幾十隻喜鵲,互相啄逗,玩得多麼歡暢!這裡的喜鵲特別大,像野鴨那麼大,羽毛也十分豐滿,翅翎閃著金晃晃的彩光。空中還嘎嘎叫喚著銀白的高原鷗鳥,有時落下來,同喜鵲很友好地嬉鬧。河對岸是翠綠的草地,一直鋪到暮色蒼茫的遠方。幾座黑色牛毛帳篷裡,飄散出淡藍的炊煙。一群犛牛有的迎著晚霞鳴叫,有的在安靜地吃草,在它們中間,奔跑著幾個打打鬧鬧的孩子,穿著鮮艷的藏衣……

河的對岸,就是沱沱河兵站,像古堡似的立在滿是彩色卵石的河畔。暮色中,一輛接一輛汽車流過大橋,開進去歇腳。是他們,是他們這些大兵把繁榮和安寧帶到高原。而當年那些忘我的大兵卻給今天的繁榮、安寧開創了條件!

讓我們還是看看我們可愛的兵站吧!

這是解放軍總後勤部授予「溫暖之家」稱號的先進兵站。全站五十八人,每天接待上千人吃住,車隊一到,保證四菜一湯,伙食真是不錯,文化生活也豐富,籃球、乒乓球、圖書室、報刊閱覽室都有。

我們剛進休息室,就跑進來兩個小伙子,穿一身黑橡皮衣,渾身水淋淋的。張增君站長忙迎上去問怎麼樣,一個小伙子說:「行,有個百來斤兒!」原來沱沱河裡有高原無鱗魚,味道極其鮮美,兩個小伙子是去打魚招待車隊的,自然也捎帶招待我們。

張站長是河南靈寶人,親切、熱情。他腹膜炎沒好利索,就頂班工作。聽說每頓飯四菜一湯,每天都有上千人吃飯,我很想知道菜的來源,因為這是冰封千里的高原呵!

「是挺難的,但難也能逼出希望來。」張站長說,「我們已經有了徹底解決困難的希望了。現時青菜還靠從蘭州運一部分,再就是就地取材!你知道嗎,我們有一畝菜園呢!除此之外還有羊群、豬群,沱沱河裡還有網不盡的魚群。現在保護野生動物,少了幾樣花色,在以往,還能獵來野兔、黃羊、熊傻子呢!」

他一面說,一面領我們來到菜園。原來是個巨大的塑料棚子,裡邊綠旺旺長滿了青菜。他謙虛地說:「今年天寒,長得不太好!」

望著塑料棚裡的融融春色,我頓時愕了,在這千年不化的冰凍層上,居然長出了最怕冷的黃瓜、西紅柿,而且還長得這麼大!還有菠菜、芹菜、油菜、茄子……這可真是一種科學突破,突破了世界屋脊是生物禁區的論斷,其價值何止是解決眼前的吃菜問題?也許會對開發高原有著更深遠的意義呢!

「失敗過嗎?」我禁不住脫口問道。

「失敗過幾回呢!」張站長說,「先是挖兩尺深的坑,填上當地的沙土,一試不行,不出苗兒,又把坑擴大深挖,從九十公里外的雁石坪拉來牛羊糞摻上,出苗了,可老蹲著不長,過幾天就死了,後來又用塑料薄膜試著種草,草長得很高,於是就又從外地拉來好土,鋪到牛羊糞上邊,再搭上塑料棚子,這才有了希望。」他臉上洋溢著喜悅,隨即又說,「遺憾的是它不長種子,每年還得從下邊買種子,怪麻煩的,幾時能在此地長種子,才算接近成功。」

旁邊一位戰士接口說:「慢慢再試著不用罩塑料棚,高原蔬菜新品種就算誕生了!」

他們說得不緊不慢,我眼前卻立起了開拓者的群像!他們像崑崙山般堅定,像沱沱河水一樣一瀉千里,充滿著改造生活的激情。雪線以上的冰凍層在慢慢被征服!開拓者的性格又從來是一踏上征途,就無往而不勝!萬里長江的水,是由一滴滴雪水匯合成沱沱河、當曲河、布曲河、尕爾曲河,再到通天河,然後浩浩蕩蕩匯入東海。科學認識不也是一點一滴突破,再進入真理的自由洪流?

未來的世界屋脊也許不會是冰原千里只長葵盤似的矮草了,而是樹木森森,一派高原江南景色呢!

(原載198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