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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四 大漠孤煙落日圓

向草原致敬

第三種歷史觀

我把最重要的話,放在最前面來說。

這句話就是:一部中國歷史,除了二十四史的正史觀點之外,除了階級鬥爭的學說觀點之外,它也許還應當有第三種歷史觀。

這第三種歷史觀就是:一部中華民族的文明史,也許是農耕文化與遊牧文化相互衝突、相互交融從而推動中華文明向前發展的歷史。

而這第三種歷史觀,也許距離真實更近,距離真理更近。

起碼來說,它是對第一種歷史觀和第二種歷史觀的重要補充。

第一種歷史觀,即正史觀點,是自封建王朝歷代修史以來一直延續的觀點,又因範文瀾先生的倡導,為今人所廣泛使用。即夏、商、周、秦、漢、隋、唐、宋、元、明、清等等這樣的傳統敘事。這種編史無疑有它的合理性,因為不這樣斷代,中國歷史就會混沌一片。但是,這種省力的斷代史也有它的缺憾。

缺憾有二。其一,它忽略了遊牧文化在中華民族發展史上的重要作用,它以皇城為圓心,然後是農耕文化地區,然後是長城線以外的廣大所謂化外地區,它視南蠻、北狄、東夷、西戎等等為邊緣。其二,舉例說吧,當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只剩下杭州左近的一片殘山剩水時,先是金國佔領了大半個中國,接著成吉思汗又橫跨歐亞,建立起更大的帝國。但是在我們的編年中,這個可笑的南宋朝廷仍是正統,而對遊牧文化所孕育出來的王朝,表現出了許多的怠慢和遺漏。

第二種歷史觀,即自馬克思主義輸入中國以來的階級學說觀點,以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共產主義社會(初級階段為社會主義社會)為斷代。

人類的智慧發展到今天,當我們站在長城線上,站在馬背民族的角度,來追溯光輝燦爛的中華文明史時,我們注意到了中華偉大文明是農耕文化與遊牧文化交媾而婚所產生的偉大兒子,我們還注意到了,每當以農耕文化為基礎的中華文明難以為繼時,於是馬蹄聲從塞外噠噠響起,從而給衰竭的文明以新的「胡羯之血」(「胡羯之血」為陳寅恪先生語)。

所以我這裡提出第三種歷史觀。

這第三種歷史觀的說法,不是我的,而是一位叫孟馳北的蒙古族大學者的說法。

雖然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在面對紛紜萬狀的生活本身所提供給我們的種種昭示中,許多的文化人都曾經走近這個觀點,但是,將它概括而出的是孟老先生。

比如一千三百多年以前的詩人杜甫,他曾在他的不朽詩作中,不經意地說出了這樣兩句話:越鳥巢南枝,胡馬倚北風。

吳越地面的鳥兒喲選擇向陽的枝頭做窩,胡地的馬兒喲駕馭著北風奔馳。杜老先生在他的詩句中,已經不經意地說出了支撐起中華文明大廈的這兩種形態。

還有當代的詩人周濤,他在一本叫《遊牧長城》的書中,面對長城內和長城外,也說出了「中華文明是由農耕文化和遊牧文化這兩部分組成的」這驚人之語。

還有我在《最後一個匈奴》這本書中,也表達了相同的觀點。掉隊的匈奴士兵永遠地滯留在陝北高原上了,在高高的山頂,麥場旁邊,他與吳兒堡的姑娘野合,於是乎,一個生機勃勃的高原種族誕生了:嬰兒的第一聲啼哭便帶著高原的粗獷和草原的遼闊。

又比如我,這些年來在西域地面像風一樣的行走中,當偶爾駐足,面對中國地圖時,我突然發現我的行動軌跡,其實是有蹤可尋的,儘管我自己茫然不知。這個行動軌跡就是:我其實一直是沿著農耕線和遊牧線,或曰定居文明與遊牧文明的交匯線行走的。那麼我在尋找什麼呢?

人類行進到今天,得出這一個重要思考的概括者和權威詮釋者是孟馳北先生。

在2002年秋天烏魯木齊那個有著夢幻般陽光的午後,我見到了孟馳北老先生。那天飯局上的酒是「黑駿馬」。在酒力的作用下,我們談了很多。正是在這個難忘的場合中,孟老將他用了一生的時間思考出的這個學術成果告訴我。

他是蒙古族王公貴族的後裔,後來流落新疆,1957年的時候曾被打成右派。

在中國廣袤的地面上,每一塊地域通常都會有兩三個這樣的人物。他們和那地方的名勝,那地方的美食,那地方的名貴花木一樣,成為一種地方性標誌。在中國的古語中,將這種人,這種現象叫「地望」。

我是從新疆作家周濤、朱又可嘴裡,知道孟馳北這個人的。他們一再提醒我一定要見見他,就像見見哈納斯湖,見見賽裡木湖,見見羅布泊,見見克孜爾千佛洞,見見尼雅精絕女屍一樣。

那天我終於見到了孟馳北老先生。我把與他的晤面當作我一生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來記憶。我此生注定將會遇到一些重要人物,此次算是一次。那天,酒興所至,我即席為孟老先生寫了「高山仰止」一幅字。

我對孟馳北說,年紀不饒人了,趁還有幾天活頭,將你頭腦中這些重要的思想列成干條條,一節一節地寫出,權當是留給人類的遺囑。我還說,不要去試圖追求體系的完整,應當學學薩特,學學加繆,學學烏納木諾,把你的獨立思考寫出來,哪怕互相抵牾,這都並不重要,只要能為後來的人們提供一條思路,這就夠了。

我還對在座的新疆青年作家們說,面對孟馳北的侃侃而談,你們手中應當有一支筆,信手將這些隻言片字記下來,輯錄成冊,就是一本好書了。你們整天沉湎於文壇那些稍縱即逝的時髦的思想裡,卻忽視了最重要的思想是從你們的身邊產生的,是從最貼近大地的部分產生的。

我為什麼這樣說,因為孟馳北已是年逾古稀之人。還因為在座的青年作家丁燕女士告訴我,孟老患有癌症,也許將不久於人世了。

孟老是蒙古族人,是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的後人。所以他提供給我們的這一個歷史觀的視角是另一種視角,一個站在長城外向中原望的視角。所謂的跳出來看世界,這個第三種歷史觀也許正該由這樣的人物提出。

大漠的誕生

我的面前放著一張中國地圖。

這地圖的三分之一面積為一種焦黃的顏色所填滿。

這焦黃的顏色是沙漠,是戈壁灘,是大鹼灘,是乾草原,是黃土地,是凝固了的海和乾涸了的河。與此同時,它還是胡楊,是紅柳,是黑梭梭,是芨芨草,是麻黃草,是駱駝刺,是鈴鐺刺,是沙棗樹。同樣地,與此同時,它還是戈壁灘那壯美的落日景象和長城垛口那淒美的冷月,是奪了焉支又還了焉支的一聲歷史的歎喟,是羅布泊那歷史的想像和樓蘭古城那一天風霜兀立千年的佛塔,是細君公主、解憂公主、昭君美人、文成公主那香風陣陣、胡笳聲聲、馬蹄得得。

塔克拉瑪干大沙漠。

古爾班通古特大沙漠。

巴丹吉林大沙漠。

騰格裡大沙漠。

毛烏素大沙漠。

等等,等等。

當它們出現在地圖上的時候,它們是死物,是一種地域符號,是小學地理課本上的一道考題,是那些不安生的旅遊者和探險家渴望某一天抵達的地方。

但是對筆者來說,那是歷史歲月,是噠噠而起、自遠而近的馬蹄聲,是幽怨的胡笳曲和飛旋的胡旋舞,是匈奴遼闊草原的三十萬牙帳,是烏孫王宮倚阿爾泰山而立的美麗的解憂公主,是夢幻樓蘭,是豎立在北方大漠的李陵碑,是中國的一半歷史,是走失在歷史迷宮中的服飾各異、面目各異的匆匆背影,是過去的一部分,是中華五千年文明的一部分。

一億五千萬年前的侏羅紀時代,對我們這個小小的星球來說,是一個重要的年代。

我們這個星球的基本地貌特徵,就是在那個時代形成的。

那時候在我們這個藍色的星球上,洪水滔天,一片汪洋——一位十九世紀的極端利己主義者說過:在我之後哪怕洪水滔天!其實,在人類之前的很久很久,地球就曾經洪水滔天過——這是插言,這裡不提。洪水後來是退去了,於是陸地展現了出來。海洋裡的生物,有的永遠地留在岩石上了,成為化石標本,例如貝殼,例如三葉蟲。有的則爬上岸,開始在陸地上橫行,例如電影《侏羅紀公園》向我們所展示的那樣。而在陸地上,樹木和青草開始茂盛地生長起來。《聖經·創世紀》說:「神說,讓大地發生青草,於是大地發生了青草了。這是第三日的事!」

中國大西北的地理格局,亦是在那個時代形成的。

那時候,整個中亞細亞地面,為一片寧靜的蔚藍色的海水所覆蓋。

這海的名字叫準噶爾大洋。

1998年秋天,站在羅布泊古湖盆一個名曰白龍堆的著名雅丹上(法顯、玄奘、馬可·波羅這些歷史人物,在穿越絲綢之路時,都曾在這個雅丹裡歇息過),新疆地質三大隊的總工程師陳明勇先生,身著一身土紅色的野外工作服,一手捋著額前被漠風吹亂的頭髮,一手伸向地平線的遠方。他說:「如今的新疆,如今的青海,如今的西藏,如今的寧夏,如今的甘肅的一部分,如今的內蒙的一部分,如今的陝西的一部分,那時正是這座浩瀚大洋的洋底。當然,還不僅僅只有這些,國境線以外,如今的中亞五國,如今的蒙古,如今的土耳其,如今的俄羅斯的亞洲部分,如今的阿拉伯世界的一部分,那時也在這座大洋的囊括之中。」

對於嚴重乾旱缺水的中亞大陸腹地,歷史上的某個時期曾經有過一個大洋,這真像天方夜譚。但這不是在說夢,而是真實地存在過的東西。想到我們的家門口曾有一汪大洋,我們都曾經是海邊的孩子,這是一件叫人多麼感動的事情呀!這是真的,地質學告訴了我們這一點。

後來地殼凸起,洪水四溢,藏在蔚藍色海水下面的洋底顯露了出來。這洋底就是今天的塔里木盆地和準噶爾盆地。這兩塊盆地最初是連在一起的。後來,在偉大的造山運動中,天山山脈像傳說中的巨人一樣,一天天隆起,成為這塊地面最壯美的風景。正是這橫亙在這中亞細亞腹地的天山山脈,將塔里木盆地和準噶爾盆地一分為二。

「山嶽峨峨壽者相,物類秩秩造化功。」這是泰山封禪碑上的話。天山是大自然一件偉大的造化,它的橫空出世給這塊地面的人類生存以重要的影響。

天山由四部分組成,它們是東天山、中天山、西天山和祁連山。西天山一直伸向遙遠的西亞地面。祁連山則越過天山峽口星星峽,綿延千餘公里,橫貫甘肅境內的整個河西走廊。祁連山在突厥語中,亦是「天山」的意思。

在天山南側的塔里木盆地,它的盆地中央包著一個大漠。這就是僅次於撒哈拉大沙漠的世界第二大流動沙漠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它被人們稱為「死亡之海」。「塔克拉瑪干」是維吾爾語「進去出不來」的意思。而在天山北側的準噶爾盆地中央,亦包著一個大漠,它叫古爾班通古特大沙漠。

世界上最高的山珠穆朗瑪峰,亦是在侏羅紀時代成長起來的。群山壁立才是瑰麗的景象。一個個擁擁擠擠、神態各異的大山,同樣拱出地面,簇擁著它。人們將這裡叫世界屋脊。

這些巍峨冰峰叫帕米爾高原,叫喀喇崑崙山,叫崑崙山。而在張騫出使西域的年代,它們被叫作蔥嶺。與雄偉山峰、浩瀚大漠相毗鄰、相襯托的是另一個重要的西部地貌特徵,這就是西北黃土高原。它亦是在滄海桑田、山谷為陵的侏羅紀時代誕生的。

在那場堪稱偉大的造山運動中,地球上曾經刮過一場暗無天日的大風。

這場大風像一個具有神力的搬運工一樣,將崑崙山上的黃土來了個大搬家。

崑崙山上為什麼有那麼多的黃土呢?是不是在準噶爾大洋的洋底,如今這最高的崑崙山當年曾經是最低的地方?所以在這座星球的形成時期,這一塊最低海底曾沉澱和淤積了厚厚的一層黃泥?

那時刮的風大約是西北風,因此這黃土紛紛揚揚地,撒滿了北中國地面。於是乎,甘肅全境,陝西的關中平原和陝北高原,寧夏全境,山西的晉西北、晉東南地區,河南的西北部,內蒙的居延海地區和鄂爾多斯台地,地表完全為這厚厚的黃土層所遮掩。黃土最厚的地方在甘肅的蘭州近郊,那裡有一塊黃土斷崖,用米尺測量是整整500米厚度。人們把這些地方統一叫作黃土高原。

但是在每一個單個的地區,這些黃土高原還有著自己單獨的名稱。例如著名的陝北高原,貧瘠甲天下的甘肅定西高原,還有那著名的寧夏西(吉)海(原)固(原)地區。

騰格裡大沙漠,巴丹吉林大沙漠,毛烏素大沙漠,它們則相雜在這些黃土地中間。

舞台搭好了,人類該登場了。一場又一場的人類悲喜劇,該上演了。

遼闊的草原

我們在這裡將草原與大漠的概念再擴大一點,以利下面「太陽將從西部升起」這個話題的展開。

亞洲高原像一面招展的旗幟,向西北,它雄視著西方,向東南,它雄視著東方。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東西方之間,靠一條被稱之為絲綢之路的偉大道路溝通著。

在世界東方的首都古長安和世界西方的首都古羅馬之間,是一片廣袤無邊的沙漠戈壁草原地貌,史學家稱這塊地帶為歐亞大平原。在這躁動不安的地面上,生活著許多的今日東海明日南山的遊牧民族。按照法國人類學家勒尼·格魯塞的說法,這些生活在惡劣的自然環境下的遊牧人,以七十年為一個週期,向定居文明地區移動,或向東,湧向古長安,湧向昔日的元大都(北京),或向西,湧向君士坦丁堡,湧向羅馬。

史書告訴我們,生活在東方亞洲高原的遊牧民族,歷史上曾有過三次向西的大移動。這就是公元二世紀開始,公元五世紀結束(匈奴末代大單于阿提拉公元453年死於如今的匈牙利草原)的北匈奴的遷徙,以及後來突厥的遷徙,以及再後來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對歐亞非大陸的偉大征服。

史書上曾經記載了阿提拉的征服。這支穿越了烏滸河、藥殺水,穿越了伏爾加河、頓河、第聶伯河、多瑙河的龐大隊伍,裹挾了歐亞大草原上的幾乎所有遊牧民族,然後在巴爾喀什山下集結,完成它攻打歐洲文明的目標。阿提拉在強渡萊茵河之後,將羅馬城團團圍定,這時一個叫敬諾利亞的羅馬公主救了羅馬。她演出的是一場中國式的昭君出塞故事。

當我們嘴裡咀嚼著歷史的況味,回溯那一幕幕歷史大劇時,我們只能說所有發生的都是應該發生的。這是生存法則在起作用。或正如勒尼·格魯塞所說:「人類從來不曾是大地的兒子以外的東西,大地說明了他們,環境決定了他們。」

因了戰爭,因了宗教的傳播,更因了駝鈴叮噹商賈奔走,絲綢之路這條草原上的道路,成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一條道路,東西文明借此得以溝通,得以交融。

這種溝通和交融,亦是中國的漢唐雄風得以形成的重要原因。絲綢之路給漢朝和唐朝帶來了巨大的財富,而文化的交流,思想的交流更在甚多。據說,唐王朝鼎盛時期,長安城中胡漢雜居,僅外國使節和絲綢之路上過來的二十年以上的定居人口就達四千多家。

太陽也許將從西部升起。

寫下這個標題以後,我先申明兩點。

第一點是這句話並不是我故作驚人之語,而是深思熟慮的產物。第二點是這句話並不是由我第一次說出,第一個說出這話的,是一位資深的電影理論家鍾惦斐。

二十年前,鍾先生平平淡淡地說出一句驚人語:「我勸同志們注意,太陽也許將從西部升起!」鍾先生這句話是說電影的,他的這句話引發了中國西部電影的十年輝煌。

我在這裡是說文學;或者再將文學外延一點,是說文化;或者再將文化擴大一點,是說大文化。

西域地面歷史上是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交匯的一個地方,是曾經在人類進程中閃現過匆匆身影的許多遊牧民族最後消失的地方,是人類的「人種博物館」(英國人類學家湯因比語),是世界上各類文明板塊曾經在這裡大碰撞的地方,是世界三大宗教(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在這裡交匯的地方。

因了偉大的絲綢之路,東方和西方才有了來往。絲綢之路給東方的中國,曾經帶來極度的政治繁榮、經濟繁榮和文化繁榮。中國歷史上最強盛的兩個王朝,漢與唐,某種程度上就是絲綢之路的產物,或者換言之,就是風迎八方的絲綢之路帶來的東西方文明交匯的產物。

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的交匯,歷來都是通過西域地面在進行著的。只是宋以後,絲綢之路堵塞,歐亞大陸橋不暢,這種交匯才逐漸移到了海上。

而因了歐羅巴遊牧民族走下馬背,開始用船隻作馬,馳騁在這比草原更廣闊的蔚藍色海面之後,西域地面遂之寂寥。

我在這裡說的是交匯。在談「交匯」這個詞的時候,得先強調一個前提。

這個前提就是東西方之間的兩個大不同。

第一個大不同是東方文明和西方文明,基本上都是在各自封閉的空間裡孕育和發展起來的。

按照通常的說法,人類的歷史以三百萬年計。那麼,在這三百萬年的絕大多數的時間流程中,東方和西方,其實一直處於隔絕狀態中。這位於地球東西兩翼的兩撥人類群體,都各自在自己封閉的空間裡,在黑暗和混沌中,孕育和發展著自己的文明。那情形,就像兩隻雞蛋分別在自己的殼裡孵化成雞一樣。

東方和西方開始來往,原因是因為有了馬。人類第一次躍上馬背,大約是三千八百年前時候的事情。一種說法說第一個躍上馬背的是東方的匈奴人(中國蒙古族學者孟馳北持此說),一種說法是人類是最先在愛琴海地區躍上馬背的(英國人類學家湯因比持此說)。然而不管怎麼說,接觸史自此才姍姍開始,靠馬作為腳力,東方和西方才開始零星地來往起來。而張騫鑿空西域,絲綢之路開始熱鬧之後,東方和西方才開始大量來往。而後來隨著海上絲綢之路的開通,靠了舟船之便,東方和西方才逐漸地融為一個世界大家庭的。

三百萬年是如此之久,而三千八百年是如此之短。較之幾乎三百萬年的隔絕,人類的溝通史可以簡短到忽略不計。

這就是東方和西方的第一個不同。同時也是東方學不來西方的一個重要原因。因為這文明本身就是在各自的土壤中生長起來的。還因為三百萬年時間形成的東西、沉澱的東西,也許注定了雙方都永遠無法改變自己,能夠改變的只是皮毛。

下面再說第二個大不同。

在世界歷史中,曾經存在過三大遊牧民族。它們是歐羅巴遊牧民族、雅利安遊牧民族、阿爾泰語系遊牧民族。其中後兩個遊牧民族,都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像潛流河一樣消失,茫茫然而不知其所終。只有歐羅巴遊牧民族生存了下來,形成現在的歐美人種。因此,歐美人種是遊牧民族的後裔,而中華民族則是農耕文化的後裔。

儘管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中華文明是以農耕文化與遊牧文化相互衝突相互交融從而推動文明向前發展的產物,但是它的根基和主體是農耕文化。因此東方文明和西方文明,它從來就是兩種東西,是兩種文化背景下的產物。

明白了上面的兩個大不同,我們就明白了,為什麼自1840年中國現代史開始以來,中國人在政治制度、經濟運作體制、文化和文學等方面,老是學書學劍兩不成,老是學出來一些非驢非馬的東西。雖然不成功,但是理智告訴我們:必須學習!因為任何地域所產生的文明成果,都是人類共有的財富。我們需要時時告誡和提醒自己的是,在學習中,不要迷失自己,不要失去自己的東方主體,因為對於一個民族來說,它的文化消失了,它存在於世界民族之林的理由也就消失了。

那麼如何學習呢?

其實西域地面從人類躍上馬背那一刻起,幾千年了,一直都在進行著這種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的交匯,農耕文化與遊牧文化的交匯。它們提供了實踐和經驗。我們現在要做的是讓這塊地面重新熱起來。

這就是為什麼我說出「太陽將從西部升起」。

我是在2002年秋天「奎屯之夏」筆會講課時,說出這話的。這些年在西域地面的遊歷,這些年與新疆文學界朋友的頻頻接觸,這些年隨著各種遊歷而走向歷史深處,促使我順理成章地得出這一思考。

東方是精神

冷戰結束以後,西方世界對東方世界的文化侵略,變得更加變本加厲。它是立體的,從天上到地下,席捲而來。它視歐美文化以外的所有文化為邊緣文化,為等而下之的文化,它想用文化對世界來一個大的一統。它以強勢文化的咄咄逼人姿態,以消解崇高,消解民族英雄來動搖被侵略對象的文化根基。

所謂的好萊塢大片熱,所謂的港台風,所謂的「韓流」,其間都不可否認地摻雜著(歐美文化中心論的)文化侵略的因素。

這是一個值得憂慮的現象。

中國是一個大國,一個有著深厚根基文化的大國,中國文化的被消解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至少在二十一世紀不可能。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調查,世界上每年都有幾十種語言在消失。當然,這些消失的語言都是一些土語,一些處於邊緣地帶的部族語言,但是,我們必須警惕。

人類定居文明從兩河流域文明開始,歷經古埃及文明、中華文明、古希臘文明、古印度文明、古羅馬文明等等,到今天已經五六千年的歷史了。在這長長的混沌不清的歷史歲月中,各文明板塊都經歷了孕育、成長、強盛、盛極而衰的過程,唯獨中華文明是一個例外,它一直延續下來,延續到今天二十一世紀的陽光下。

我們現在面對的世界是一個紛亂的世界。是一個處處冒煙處處起火的時代,是一個弱者肉強者食的時代。這是各文明板塊爭鬥的延續,是由於缺少一種和諧精神的原因。二十世紀西方一位幽默大師預言:二十一世紀的戰爭,不是意識形態之間的戰爭,亦不是窮人和富人、黑人和白人之間的戰爭,也不是宗教之間的戰爭,而是——會笑的人和不會笑的人之間的戰爭。他的話說對了。

偉大的中華文化傳統,是一種海納百川的大包容精神,是一種天人合一的和諧思想,是佛家的大慈悲大關懷,是道家的無為而為,是儒家的三綱五常文明秩序。收拾世界這個爛攤子,拯救這個悲慘世界的一劑良藥,也許是有一天東方文化的發揚光大。

還是這個英國人湯因比,在《人類與大地母親——一部敘事體的世界歷史》一書的結束語時說,寄希望於中國吧!「與中國過去的改革相比,中國領導人能否取得更大成功,人們將拭目以待。但至少他們目前行動的魄力便是一個良好的徵兆……那他們就完成了一項偉業,這不但對於他們自己的國家,而且對於處於深淺莫測的人類歷史長河關鍵階段的全人類來說,都是一項偉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