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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童話

三十多年前,在新疆阿勒泰草原,我巡邏路經一個兵團村莊時,從一個簡陋的土坯房裡傳出一聲嬰兒的啼哭,一個可敬的小生命在這塊遙遠的荒原上誕生了。

那是中蘇邊界最黑暗的一個時期。自珍寶島事件、鐵列克提事件以後,中蘇交惡。邊界一線,籠罩在一片死亡恐怖的氣氛中。面對一觸即發的戰爭,我們邊防站的士兵,任務很明確,那就是戰爭一旦開始,我們將成為首先的犧牲者,然後用我們的犧牲換取後方的戰備動員時間。

兵團人呢?兵團的那些老男人們,從馬車上卸下來那些腰身已經變硬了的老馬,騎上它,挎上老式的花筒衝鋒鎗,身上穿著各色的不同年代的破舊軍裝,然後徹日徹夜地在這界河邊巡邏。

兵團的女人們則將這土坯房裡一點簡陋的東西,能帶走的,包在一個大包袱裡,然後這包袱就放在門口。女主人則坐在這包袱上,準備隨時往口內跑。那些帶不走的東西,比如說手搖縫紉機,則用15塊錢的價格,將它賣給當地的牧民。

我們是士兵,是在某一個冬天的早晨,被先是汽車,再是火車,再是汽車,再是爬犁子,從遙遠的內地的一個叫西安的地方,拉到這裡來的,這叫服役,或者說叫義務兵。那麼,這些邊境線上的兵團人是怎麼來的呢?

事情得從1962年伊犁事件說起。那時,有六萬多名邊民,趕著牛羊越過界河,跑往蘇聯境內。這些兵團人最初是駐防在邊境線縱深二三百公里的地方的。這一天,他們接到緊急命令,說要去執行一次緊急任務,時間半個月,然後每人發了一支步槍,五十發子彈,四顆手榴彈,一隻乾糧袋。這樣他們被裝上了汽車,運到邊界線上。

他們跳下汽車,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順著中蘇邊界四千多公里的漫長邊境,人挨人,手拉手,站成一排,阻擋那些潮水一般湧出的邊民。這件事情做完了,邊陲暫時安定了,要做的第二件事情則是就地建起村莊,開始他們一手拿槍、一手拿鐮的生活。這樣他們十五天的緊急任務,便變成永生的駐防。他們從原居住地接來家屬,他們用這古爾班通古特大沙漠北緣的鹼土打成土坯,蓋起房屋,他們將眼前這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一步步地變成條田,讓這條田里生長春小麥和鋪天蓋地的梵高式的向日葵。

記得,我大約是從條田里,採了一顆很小很小的向日葵花盤,循著這嬰兒的哭聲,策著馬來到這土坯房前,將那束小小的花盤塞進楊木門門閂的那個扣眼裡。我這樣為在這個時候出生的小生命獻上我的祝福和我的感動。

當然也許不是向日葵,而是紅柳。沙包子上,剛剛經了一場雨,一束紅柳枯枝突然生出了粉紅色的花。那花像血的顏色,我記得或許是折了一枝吧!

我上面講的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三十多年過去了,這世界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呀。那遙遠的邊境線已經成為「和平邊防」。我的這個老故事也許只有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才能懂。但是我在這裡想說的是,我上面的那些敘述,只是一個引子,它主要是為了說明我下面的奇遇。

三十年後,在古城西安,我見到了當年在土坯房裡出生的小姑娘。關於土坯房,關於葵花地和紅柳沙包子,關於那天高地遠世界荒涼一角無奈的兵團村莊,關於中國的最後一支騎兵部隊以及我胯下的那匹馬。當這些話題談完以後,我肯定地判斷,眼前的這個都市白領麗人,就是當年那土坯房中啼哭的嬰兒呀!

我在那一刻感動極了,我流下了眼淚。眼淚為這位姑娘流,也為如今已日見蒼老的我流。望著她,我說,光為了你當年那平安地降生,我的爬冰臥雪的白房子歲月也是值得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