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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蕩山的秋月

古人並稱上天台、雁蕩;而宋范成大序《桂海巖洞志》,亦以為天下同稱的奇秀山峰,莫如池之九華,歙之黃山,括之仙都,溫之雁蕩,夔之巫峽。大約范成大,沒有到過關中,故終南華山,不曾提及。我們南遊三日,將天台東北部的高山飛瀑(西部寒巖、明巖未去),略一飛游——並非坐了飛機去游,是開特快車遊山之意——之後,急欲去雁蕩,一賞鬼工鐫雕的怪石奇巖,與夫龍湫大瀑,十月二十七日在天台國清寺門前上車,早晨還只有七點。

自天台去雁蕩山所在的樂清縣北,要經過臨海、黃巖、溫嶺等縣。到臨海(舊章安城)的東南角巾山山下,還要渡過靈江,汽車方能南駛,現在公路局築橋未竣,過渡要候午潮;所以我們到了臨海之後,倒得了兩三個鐘頭的空,去東湖拜了忠逸樵夫之祠,上巾山的雙塔下,看了華胥洞,黃華丹井——巾山之得名,蓋因黃華升仙,落幘於此——等古跡,到十二點鐘左右,才乘潮渡過江去。臨海的山容水貌,也很秀麗,不過還不及富春江的高山大水,可以令人悠然忘去了人世。自臨海到黃巖,要經過括蒼山脈東頭的一條大嶺,嶺頭有一個仙人橋站;自後徐經仙人橋至大道地的三站中間,汽車盡在山上曲折旋繞,路線有點像昱嶺關外與仙霞嶺南的樣子;據開車的司機說,這一條嶺共有八十四彎,形勢的險峻,也可想而知。

黃巖縣城北,也有一條永江要渡,橋也尚未築成;不過此處水深,不必候潮,所以車子一到,就渡了過去。縣城的東北,江水的那邊,三江口上,更有一枝亭山在俯瞰縣城;半山中有一簇樹,一個白牆頭的廟,在陽光裡吐氣,想來總又是黃巖縣的名勝了,遙望而過。黃巖一縣內,多橘子樹園;樹並不高,而金黃的橘實,都結得纍纍欲墜,在返射斜陽;車馳過處,風味倒也異樣,很像我年青的時候,在日本紀州各處旅行時的光景。

自黃巖經溫嶺到樂清縣的離大荊城南五里路的地方,村名叫作水積(或名積水,不知是那二個字?),前臨大海,海中有島,後峙雙旗岡峰,峰中也有疊嶂一排,在暗示著雁蕩的奇峰怪石。遊人到此,已經有點心癢難熬的樣子了,因為隔一條溪,隔一重山,在夕陽下,早就看得出謝公嶺外老僧送客之類的奇形怪狀的石巖陰影;北來自大溪鎮到此,約有三十餘里的行程。

在雁蕩第一重口外,再渡過那條自石門潭流下來的清溪,西馳七八里,過白溪,到響嶺頭,就是雁蕩東外谷的口子,汽車路築到此地為止,雁蕩到了。

在口外下車,遠望進去,只看見了幾個巉屼的石峰尖。太陽已經快下山了,我們是由東向西而入谷的,所以初走進去的時候,一眼並不看見什麼。但走了半里多上靈巖寺去的石砌路後,渡過石橋,忽而一變,千千萬萬的奇異石壁,都同天上剛掉下去似的,直立在我們的四周;一條很大很大的溪水,穿在這些絕壁的中間,在向東緩流出來。壁來得太高太陡,天只剩下了狹狹的一條縫,日已下山,光線不似日間的充足。石壁的顏色,又都灰黑,壁縫裡的樹木,也生得屈曲有一種怪相;我們從東外谷走入內谷的七八里地路上,舉頭向前後左右望望,幾乎被脅得連口都不敢開了。山谷的奇突,大與尋常習見的樣子不同,教人不得不想起詩聖但丁的《神曲》,疑心我們已經跟了那位羅馬詩人,入了別一個境界。

在龍王廟前折向了北去,頭腦裡對於一路上所見的峰嶂的名目,如猴披衣、蓼花嶂、響嵩門、霞嶂洞、聽詩叟、雙鯉峰之類,還沒有整理得清楚,景色一變,眼前又呈出了一幅更清幽、更奇怪、更偉大的畫本。原來這東內谷裡的向北去靈巖寺谷裡的一區,是雁蕩的中心,也是雁蕩山傑作裡的頂點。初入是一條清溪,許多樹木與竹林。再進,劈面就是一排很高很長,像羅馬古跡似的展旗嶂,崛起在天邊,直掛向地下,後方再高處又是一排屏霞嶂,這屏霞嶂前,左右環抱,儘是一枝一枝的千萬丈高的大石柱,高可以不必說,面積之大周圍也不知有多少裡;而最奇的,是這些大柱的頭和腳,大小是一樣的,所以都是絕壁,都是圓柱。小龍湫瀑布,也就在靈巖寺西北的一大石峰上,從頂點直瀉下來的奇景。靈巖寺,看過去很小很小,隱藏在這屏霞嶂腳,頂珠峰、展旗峰、石屏風(全在寺東)與天柱峰、雙鸞峰、卷圖峰、獨秀峰、卓筆峰(全在寺西)等的中間;地位的好,峰巖的多而且奇,只有永康方巖的五峰書院,可以與它比比;但方巖只是偉大了一點,緊湊卻還不及這裡。

靈巖寺的開闢,在宋太平興國四年,僧行亮神昭為其始祖,後屢廢屢興;現在的寺,卻是數年前,由護法者蔣叔南、潘耀庭諸君所募建。蔣君今年夏季去世,潘君現任雁蕩山風景區整理委員,住在寺中;當家僧名成圓,亦由蔣潘諸君自寧波去迎來者,人很能幹,具有實際辦事的手腕。

在靈巖寺的西樓住下之後,天已經黑了。先去請教也住在寺中、率領黃巖中學學生來雁蕩旅行的兩位先生,問我們在雁蕩,將如何的游法?因為他們已經在靈巖寺住了三日,打算於明晨出發回黃巖去了。飯後又去請了潘委員來,打聽了一番雁蕩山大概的情形。

雁蕩山的總括,可以約略的先在此地說一說:第一,山在樂清縣東北九十里,系亙立東西的一排連山,東起石門潭,西迄白巖六十里;北自甸嶺,南至斤竹澗口四十里;自東向西,歷來分成東外谷、東內谷、西內谷、西外谷的四部,以馬鞍嶺為界而分東西。全山周圍,合外境有四百二十里。雁山北部,更有南閣谷、北閣谷二區,以溪分界;南閣南至石柱北至北屏山二里,東至馬嶼,西至會仙峰十六里;北閣村南北二里,東西五里,西北極甸嶺山,為雁蕩北址。

雁山開山者相傳為晉諾詎那尊者,凡百有二峰,六十一巖,四十六洞,十八剎,十六亭,十七潭,十三瀑。入游之路線,有四條。(一)東路從白溪經響嶺頭自東南入谷,就是我們所經之路線。(二)北路由大荊越謝公嶺自東北入谷至嶺峰。(三)南路由小芙蓉經四十九盤嶺自南入谷至能仁寺,從樂清來者率由此。(四)西路從大芙蓉自西南經本覺寺至梅雨潭。

峰之最高者為百岡尖,高一萬一千五百公尺,雁湖在西外谷連霄嶺上,高九千公尺。

這雁蕩山的梗概,是根據潘委員的口述,和《廣雁蕩山志》及《雁山全圖》而摘錄下來的;我們因為走馬遊山,前後只有三日的工夫好費,還要包括出發和到著的日期在內,所以許多風景,都只能割愛;晚上就和潘委員在燈下擬定明日只看西石樑的大瀑布,大龍湫瀑,梅雨潭,回至能仁寺午餐。略游斤竹澗就回靈巖寺宿;出發之日(即第三日),午前一遊淨名寺,至靈峰略看看觀音洞北斗洞等,就出向頭嶺由原路出發回去。北部的絕景,中央的百岡尖當然是不能夠去,就如顯勝門、龍溜等處,一則因無時間,二則因無大路無宿處,也只能等下次再來了。這樣擬定了游程之後,預期著明天的一天勞頓,我們就老早的爬上了床去。

約莫是午前的三四點鐘,正夢見了許多巖壁,在四面移走攏來,幾乎要把我的渺渺五尺之軀,壓成粉碎的時候,忽而耳邊一陣喇叭聲,一陣嘈雜聲起來了。先以為是山寺裡起了火,急起披衣,踏上了西樓後面的露台去一看:既不見火,又不見人,周圍上下,只是同海水似的月光,月光下又只是同神話中的巨人似的石壁,天色蒼蒼,只餘一線,四圍岑寂,遠遠地也聽得見些斷續的人聲。奇異,神秘,幽寂,詭怪,當時的那一種感覺,我真不知道要用些什麼字來才形容得出!起初我以為還在連續著做夢,這些月光,這些山影,仍舊是夢裡的畸形;但摸摸石欄,看看那枝誰也要被它威脅壓倒的天柱石峰與峰頭的一片殘月,覺得又太明晰,太正確,絕不像似夢裡的神情。呆立了一會,對這雁蕩山中的秋月頂禮了十來分鐘,又是一陣喇叭聲,一陣整隊出發報名數的號令聲傳過來了,到此我才明白,原來我並不是在做夢,是那一批黃巖中學的學生要出發趕上大溪去坐輪船去了!這一批學生的叫喚,這一批青年的大膽行為,既救了我夢裡的危急,又指示給我了這一幅清極奇極的雁山夜月的好畫圖,我的心裡,竟莫名其妙的感激起來了,跑下樓去,就對他們的兩位臨走的教師熱烈地熱烈地握了一回手;送他們出了寺門以後,我並且還在月光下立著,目送他們一個個小影子漸漸地被月光巖壁吞沒了下去。

雁蕩山中的秋月!天柱峰頭的月亮!我想就是今天明天,一處也不游,便爾回去,也盡可以交代得過去,說一聲“不虛此行”了,另外還更希望什麼呢?所以等那些學生們走後,我竟像瘋子一樣一個人在後面樓外的露台上呆對著月光峰影,坐到了天明,坐到了日出,這一天正是舊歷九月二十的晚上廿一的清晨。

等同去的文伯,及偶然在路上遇著成一夥的奧倫斯登、科伯爾廠經理畢士敦Mr.H.H.Bernstein與戴君起來,一齊上轎,到大龍湫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似在巳午之間了。一路上經下靈巖村、三宮殿、上靈巖村,過馬鞍嶺。在左右手看了些五指峰、紗帽峰、老鼠峰、貓峰、觀音峰、蓮台嶂、祥雲峰、小剪刀峰之類,形狀都很像,峰頭都很奇;但因為太多了,到後來幾乎想向在說明的轎夫討饒,請他不要再說,怕看得太多,眼睛裡腦裡要起消化不良之症。

大龍湫的瀑布,在江南瀑布當中真可以稱霸,因為石壁的高,瀑身的大,潭影的清而且深,實在是江浙皖幾省的瀑布中所少有的。我們到雁蕩之先,已經是旱得很久了。故而一條瀑布,直噴下來,在上面就成了點點的珠玉。一幅真珠簾,自上至地,有三四千丈高,百餘尺闊;巖頭系突出的,簾後可以通人,立在與日光斜射之處,無論何時,都看得出一條虹影。涼風的颯爽,潭水的清澄,和四圍山嶺的重疊,是當然的事情了,在大龍湫瀑布近旁,這些點景的余文,都似乎喪失了它們的價值,瀑布近旁的摩崖石刻,很多很多,然而無一語,能寫得出這大龍湫的真景。《廣雁蕩山志》上,雖則也載了不少的詩詞歌賦,來詠歎此景,但是身到了此間,那裡還看得起這些秀才的文章呢?至於畫畫,我想也一定不能把它的全神傳寫出來的,因為畫紙決沒有這麼長,而濺珠也決沒有這樣的勻而且細。

出大龍湫,經瑞鹿峰、剪刀峰(側看是一帆峰)下,沿大錦溪過華嚴嶺羅漢寺前,能在石壁的半空中看得出一座石刻的羅漢像。斧鑿的工巧有藝術味,就是由我這不懂雕刻的野人看來,也覺得佩服之至。從此經竹林,過一條很高很長的東嶺,遙望著芙蓉峰、觀音巖等(雁湖的一峰是在東嶺嶺上可以看見的),繞駱駝洞下面至西石樑的大瀑布。

西石樑是一塊因風化而中空下墜的大石樑,下有一個老尼在住的庵,西面就是大瀑布。這瀑布的高大,與大龍湫瀑布等,但不同之處,是在它的自成一景,在石壁中流。一塊數千丈的石壁,經過了幾千萬年的衝擊,中間成了一個圓形大柱式的空洞,兩面圍抱突出,中間是一數丈寬數千丈高的圓洞,瀑布就從上面沿壁在這空圓洞裡直瀉下來。下面的潭,四壁的石,和草樹清溪,都同大龍湫差仿不多。但西面連山,雁蕩山的西盡頭,差不多就快到了,而這瀑布之上,山頂平處,卻又是一大村落;山上復有山,世外是桃源的情景,正和天台山的桐柏鄉,曲異而工同。

從西石樑瀑布順原路回來,路上又去看了梅雨潭及潭前的一座含珠峰,仍過東嶺,到了自芙蓉南來經四十九盤嶺可到的能仁寺裡。

這能仁寺在西內谷丹芳嶺下,系宋鹹平二年僧全了所建。本來是雁蕩山中的最大的叢林,有一宋時的大鐵鍋在可以作證,現在卻蕭條之至,大殿禪房,還都在準備建築中。寺前有燕尾瀑,順溪南流,成斤竹澗,繞四十九盤嶺,可至小芙蓉;這一路路上風景的清幽絕俗,當為雁山全景之冠,可惜我們沒有時間,只領略了一個大概,就趕回了靈巖寺來宿。

這一天的傍晚,本擬上寺右的天窗洞,寺左的龍鼻水去拜觀靈巖寺的二奇的,但因白天跑了一天,太辛苦了,大家不想再動。我並且還忘不了今晨似的山中的殘月,提議明朝也於三時起床,踏月東下,先去看了靈峰近旁的洞石,然後去響頭嶺就行出發,所以老早就吃了夜飯,老早就上了床。

然而勝地不常,盛筵難再,第二日早晨,雖則大家也忍著寒,拋著睡,於午前三點起了身,可是淡雲蔽月,光線不明;我們真如在夢裡似地走了七八里路,月亮才茲露面。而玩月光玩得不久,走到靈峰谷外朝陽洞下的時候,太陽卻早已出了海,將月光的世界散文化了。

不過在殘月下,晨曦裡的靈峰山景,也著實可觀,著實不錯;比起靈巖的緊湊來,只稍稍覺得疏散一點而已。

靈峰寺是在東谷口內向北兩三里地的地方,東越謝公嶺可達大荊。近旁有五老峰、鬥雞峰、帕頭峰、靈芝峰、犀角峰、果盒巖、船巖、觀音洞、北斗洞、苦竹洞、將軍洞、長春洞、響板洞諸名勝,順鳴玉溪北上,三里可達真際寺。寺為宋天聖元年僧文吉所建,本在靈峰峰下,不知幾百年前,這峰因風化倒了,寺屋盡毀。現在在這到靈峰下的一塊隙地上,方在構木新築靈峰寺。我們先在果盒巖的溪亭上坐了一會,就攀援上去,到觀音洞去吃早餐。

兩巖側向,中成一洞,洞高二三百丈;最上一層,人跡所不能到,但洞中生有大樹一株,係數百年物,枝葉茂盛,從遠處望來,了了可見。下一層是觀音洞的選物場,洞中寬廣,建有大殿,並五百應真的石刻。東面一水下滴成池,叫作洗心泉,旁有明刻宋刻的題名記事碑無數。自此處一層一層的下去,有四五層樓三四百石級的高度;洞的高廣,在雁蕩山當中,以此為最。最奇怪的,是在第三層右手壁上的一個石佛,人立右手洞底,向東南洞口遠望出去,儼然是一座地藏菩薩的側面形,但跑近前去一看,則什麼也沒有了,只一塊突出的方石。上一層的右手壁上還有一個一指物,形狀也極像,不過小得很。

看了靈巖靈峰近邊的峰勢,看了觀音洞(亦名合掌洞)裡的建築及大龍湫等,我們以為雁蕩的山峰巖洞溪瀑等,也已經大略可以想像得出了,所以旁的地方,也不想再去走,只到北斗洞去打了一個電話,叫汽車的司機早點預備,等我們一出谷口,就好出發。

總之,雁蕩本是海底的奇巖,出海年月,比黃山要新,所以峰巖峻削,還有一點銳氣,如山東勞山的諸峰。今年春間,欲去黃山而未果,但看到了黃山前衛的齊雲、白岳,覺得神氣也有點和靈峰一帶的山巖相像。在迎著太陽走出谷來,上汽車去的路上,我和文伯,更在堅訂後約,打算於明年以兩個月的工夫,去歙縣遊遍黃山,北下太平,上青陽南面的九華。然後出長江,息匡廬,溯江而上,經巫峽,下峨嵋,再東下沿漢水而西入關中,登太華以笑韓愈,入終南而學長生,此行若果,那麼我們的志願也畢,可以永永老死在蓬窗陋巷之中了。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