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郁達夫散文全集 > 南遊日記 >

南遊日記

十月二十二日,舊歷九月十五日,星期一,陰晴,天似欲變。午後陪文伯遊湖一轉,且堅約於明晨侵早渡江,作天台雁蕩之遊。返家剛過五時,急為上海生生美術公司預定出版之月刊草一隨筆,名《桐君山的再到》,成二千字;所記的當然是前天和文伯去富陽去桐廬一帶所見和所感的種種。但文伯不喜將名氏見於經傳,故不書其名,而只寫作我的老友來杭,陪去桐廬。在桐君山上寫的那一首歪詩亦不抄入,因語意平淡,無留存的價值。

晚上,向圖書館借得張聯元覺庵所輯《天台山全志》一部,打算帶去作導遊之用。因張志成於康熙丁酉年,比明釋傳燈所編之《天台山方外志》,年代略後,或者山容水貌,與今日的天台更有幾分近似處。

翻閱志書,至十時,就上床睡,因明天要起一個大早,渡江過西興去坐車出發。

二十三日(九月十六),星期二,晴,有霧。六時起床,剛洗沐中,文伯之車,已來門外。急會萃行李,帶煙酒各兩大包,衣服鞋襪一箱,罐頭食品,書籍紙筆,絮被草枕各一捆,都是霞的周到文章,於前夜為我們兩人備好的。

登車駛至江邊,七點的輪渡未開。行人滿載了三四船之外,還有兵士,亦載得兩船,候輪船來拖渡過江,因想起汪水雲詩:“三日錢塘潮不至,千軍萬馬渡江來!”的兩句。原詩不知是否如此,但古來戰略,似乎都系由隔岸駐重兵,涉江來襲取杭州的。三國孫吳,五代錢武肅王的軍事策略,都是如此。伯顏滅南宋,師次皋亭,江的兩岸亦駐重兵,故德祐宮中有“三日錢塘潮不至”之歎。若錢江大橋一築成,各地公路一開通,戰略當然是又要大變。

西興上岸,太陽方照到人家的瓦上,計時當未過八點。在岸旁車站內,遍尋公路局借給我們用的車,終尋不著。不得已,只能打電話向公路局去催,連打兩次,都說五百零九號的雪佛勒車,已於今晨六時過江來了。心裡生了懊惱,覺得首途之日,第一著就不順意,不知此後的台蕩之遊,結果究將如何。於是就只能上蕭紹長途汽車站旁的酒店裡去喝酒,以澆抑鬱,以等車來。

九點左右,車終於來了,問何以遲至,答系汽車過渡不便之故。匆匆上車,向東南駛去,對柯巖、蘭亭、快閣、龍山、禹陵、禹穴、東湖、六陵,以及吼山等越中名勝,都遙致了一個敬意,約於他日來重遊。到紹興約十點過,山陰道上的石欄,鑒湖的一曲,及府山上的空亭,只同夢裡的曇花,向車窗顯了一顯面目。

離紹興後,車路兩旁的道路樹頗整齊,秋柳蕭條,搖曳著送車遠去,倒很像是王實甫曲本裡的妙句雜文。由江邊至紹興的曹娥江頭,路向是偏南朝東的,在曹娥一折,沿江上去,車就向了正南。過蒿壩、三界,嶀浦等處,右手是不斷的越中諸山(嶀山、畫圖山等),左手是清絕的曹娥江水,風景明朗,人家也多富庶。真是江南的大佳麗地。十二點過剡溪,遙望著嵊縣東門外的嵊山溪亭,下去吃了一次午餐就走。

車入新昌界後,沿東港走了一段,至拔茅班竹而漸入高地,迴旋曲折,到大橋頭,嶺才繞完。問之建築工人,這叫什麼嶺?工頭說是衛士(或圍寺)嶺,不知是哪兩字,他日一翻《新昌縣志》,當能查出。在這衛士嶺上,已能夠遠遠望見天姥山峰天台山脈了,過關嶺,在天台山中穿嶺繞過,始入天台界。文伯姓王,我姓郁,初入天台山境,只見清溪迴繞,與世隔絕,自然也生了些邪念,但身入山中,前從遠處看見的山峰反而不見了,所以就唱出了兩句山歌:“山到天台難識面,我非劉阮也牽情。”知昨天在湖上,文伯曾向霞作過諧謔說:

“明兒我們倆,要扮作劉晨阮肇,合唱一出上天台了,你怕也不怕?”

午後四時,渡清溪,望赤城山,至天台縣城東北之國清寺宿。寺為隋時智者禪師所手創,因禪師不及見寺成,只留一隱語說:“寺若成,國即清”,故名。規模宏大,僧眾繁多,且設有佛學研究所一處,每日講經做功課不輟,真不愧是一座天台正宗發源地的大叢林。來陪我們吃夜飯的法師華清,亦道貌秀異,有點像畫裡的東坡。

這一晚,只看了些寺裡的建築,和伽藍殿外的一株隋梅,及豐干橋溪上的半溪明月,八點多鐘,就上床睡了。

二十四日(九月十七),星期三,晴爽。

晨七時上轎,去方廣寺看“石樑飛瀑”。

初出寺門,向東向北,沿山溪渡嶺過去,朝日方照在谷這一面的山頭。溪水沖擊聲不斷,想系石樑小弱弟日夜啼號處。兩岸山色也蒼翠如七八月時,間有紅葉,只染成了一二分而已。溪盡山亦一轉,又上一條小嶺。小嶺盡,前面又是高山,山上有路亭在脊背,仰望似在天上;一條越嶺的石級路,筆直筆直的穿在這路亭下高山的當中,問之轎夫,說這是金地嶺,是去華頂寺、方廣寺必經之路,不得已只好下轎來攀援著走上嶺去。幸而今晨出發的時候,和尚送給了兩枝萬年籐杖擺在轎子裡,到了金地嶺的半當中,才覺得這籐杖真有意想不到之效力了。

到了金地嶺頭,上面卻是一大平阪。人家點點,村落田疇,都分佈得非常勻稱。田稻方熟,金黃尚未割起。回頭一望來處,千丈的谷底,有溪流,有遠樹;遠有國清寺門前的那枝高塔——傳說是隋時的塔——也看得清清楚楚。再向西遠望,是天台縣城西北的鄉間,始豐溪與清溪灌流的地域,亦就是我們昨天汽車所經過的地方了。嶺上的路,成了三枝,一枝是我們的來路,一枝向東偏南,望佛隴下太平鄉的台底是高明寺(立在嶺上寺看得很明白),一枝朝北,再對高山峻嶺走去,經寒風闕、陳田洋等處,可到龍王堂,是東去華頂寺,西北至方廣萬年寺的大道。

金地嶺頭,樹叢裡有一個真覺寺,寺門外立有元和四年的唐碑一塊,寺內大殿裡保存著一座智者大師真身的骨塔,相傳大師於隋開皇十七年圓寂於新昌大佛寺後,他的徒眾搬遺蛻來葬於此地的;傳說中的定光禪師在夢中向智者大師招手之處,亦即在這嶺頭的一大岩石上,現稱作“招手巖”者是。

在金地嶺頭西北的一大村落,俗稱“塔頭村”,因為真覺寺的俗名是塔頭寺,所謂“塔頭”者,系指智者大師的骨塔而言;鄉人無智,謂國清寺前之塔,系一夜中由仙人移來,塔身已安置好了,只少一塔頭,仙人移塔頭到此,金雞唱了,天已將亮,不得已就只能棄塔頭於此地;現在上國清寺前那枝塔中去向天一望,頂上果有一個圓洞,看得出天光,像是無頂的樣子;而金地嶺,俗名也叫作“金雞嶺”;不過鄉人思慮未周,對於塔頭東面的那條銀地嶺,卻無法編入到他們的神話裡頭去。

我們到了塔頭村,看到了這高山上的大平原,以及東西南三面的平谷與遠景,已經有點戀戀不忍捨去了;及到了更上一層的俗稱“水磨坑”、“落水坑”上的高原地,更不覺絕叫了起來。山上復有山,上一層是一番新景象,一個和平的大村落,有流水,有人家,有稻田與菜圃;小孩們在看割稻,黃白犬在對我們投疑視的眼光,桃花源上更有桃源,行行漸上,迭上三四條嶺,仍不覺得是在山巔,這一點我覺得是天台山中最奇特的地方;將來若要辟天台為避暑區域,則地點在水磨坑、落水坑(陳田洋、寒風闕的外台)一帶隨處都是很適宜的。

自金地嶺北去,十五里到龍王堂,又十五里到方廣寺。寺處萬山之中,上嶺下嶺,不知要經過幾條高低的峻路,才到得了。這地的發現者,是晉曇猶尊者,後傳有五百應真居此,宋建中靖國元年(一一○一年)始建寺,復毀於火,紹熙四年(一一九三年)重建。其後興滅的歷史,卻不可考了。一谷之中,依山的傾斜位置,造了上方廣、中方廣、下方廣的三個寺。中方廣在石樑瀑布之旁,即舊曇花亭址。

這深谷裡的石樑瀑布的方向,大約是朝西南的,因過龍王堂後,天下了微雨,我們沒有帶指南針,所以方向辨不清楚。一道金溪,一道不知名的溪,自北自東的直流下來;到了上方廣寺前,中方廣寺側的大磐石上,兩溪會合,匯成了一條縱橫有數十丈寬廣的大河;河向西南流,衝上了一塊天然直立在那裡有點像閘門似的大石。不知經過了幾千萬年,這一塊大石壁的閘門,終被下流之水,沖成了一個弓形的大窟窿。這石窟窿有四五丈寬,丈把來高,水經此孔,一沿石直搗下去,就成了一條數十丈高的飛瀑;這就是方廣寺的瀑布與石樑的簡單的說明。

上方廣寺,在瀑布之上;中方廣寺,在瀑布與石樑之旁,登中方廣寺的曇花亭,可以俯視石樑,俯視石樑下的數十丈的飛瀑;下方廣寺,在瀑布下的溪流的南面,從中方廣寺渡石樑,經下方廣寺走下去裡把來路,立在瀑布下流的溪旁,向上一看,果然是名不虛傳的一個奇景,一幅有聲有色的小李將軍的濃綠山水畫。第一,腳下就是一條清溪;溪上半里路遠的地方懸著那一條看上去似乎有萬把丈高的飛瀑;離瀑布五六尺高的空中,忽有一條很厚實很偉大的天然石樑,架在水上,兩頭是連接在石巖之上的;這瀑布與石樑的上面,遠遠還看得見幾條溪流,一簇遠山,與半角的天光;在瀑布石樑及溪流的兩旁,儘是些青青的竹,紅綠的樹,以及黃的牆頭。可惜在飛瀑上樹林裡撐出在那裡的一隻中方廣寺曇花亭的飛角,還欠玲瓏還欠縹緲一點;若再把這亭的挑角造一造過,另外加上一些合這景致的朱黃塗漆,那這一幅畫,真可以說是天下無雙了。

我們在中方廣寺吃了午飯後,還繞了八九里路的道去看了叫作“銅壺滴漏”的一個圍抱在大石圈中狀似大甕的瀑布;順路下去,又看了水珠簾,龍游筧。從銅壺滴漏起,本可以一直向西向南,上萬年寺,上桃源洞去的;但一則因天已垂垂欲暮了,二則我們的預算在天台所費的三日工夫,恐怕不夠去桃源學劉阮的登仙,所以毅然決然,把萬年寺、桃源洞等捨去,從一小道,涉溪攀嶺,直上了天台山的最高峰,向華頂寺去借了一夜宿。

二十五日(九月十八),星期四,晴和。昨夜在寒風與霧雨裡,從後山爬上了華頂。華頂寺雖說是在晉天福元年僧德韶所建,但智者禪師亦嘗宴坐於此,故離寺三里路高的極頂那座拜經台,仍系智者大師的故跡。據說,天晴的時候,在拜經台上,東看得見海,西南看得見福建界的高山,西北看得見杭州與大盆山脈;總之此地是天台山的極頂,是“醉李白”所說的高四萬八千丈的最高峰;在此地看日出,和在泰山的觀日峰,勞山的勞頂,黃山的最高處看日出一樣,是天下的奇觀。我們人雖則小,心倒也很雄大,在前一晚就和寺僧們說:“明天天倘使晴,請於三點鐘來叫醒我們,好去拜經台看一看日出。”

到了午前的三點,寺裡的一位小工人,果然來敲房門了。躺在厚棉被裡尚覺得冷徹骨髓的這一個時候,真有點怕走出床來;但已有成約在先,自然也不好後悔,所以只能硬著頭皮,打著寒噤從煤油燈影裡,爬起了身。洗了手面,喝了一斤熱酒,更飽吃了一碗麵,身上還是不熱。問那位小工人,日出果然是看得見的麼?他也依違兩可,說:“現在還有點霧,若霧收得起,太陽自然是看得見的。”說著也早把華頂禪寺的燈籠點上了,我們沒法,就只好懶懶地跟他走出門去。一陣陣的冷風,一塊塊濃霧,盡從黑暗裡撲上我們的身來;燈籠上映出了一個霧圈,道旁的樹影,黑黝黝地呈著些奇形怪狀,像是地獄裡的惡鬼,忽而一陣大風,將雲層霧障吹開一線,下弦的殘月,就在樹梢上露出半張臉來,我們的周圍也就灰白白地亮一亮。一霎時霧又來了,月亮又不見了,很厚很厚像有實體似的黑暗粘霧之中,又只聽見了我們三人的腳步聲和手杖著地的聲音;寒冷,岑寂,恐怖,奇異的空氣,緊緊包圍在我們的四周,弄得我們說話都有點兒怕說。路的兩旁,滿長著些矮矮的娑羅樹,比人略高一點,寒風過處,樹枝樹葉盡在息列索落的作怪響;自華頂寺到拜經台的三里路,真走出了我們的冷汗,因為熱汗是出不出的,一陣風來穿過胴體,衣服身體,都像是不存在的樣子。

到拜經台的厚石牆下,打開了茅篷的門,我們只在蠟燭光和煤油燈光的底下坐著發抖,等太陽的出來。很消沉很幽靜的做早功課的鐘聲梵唱聲停後,天也有點灰白色的發亮了,霧障仍是不開,物體仍舊辨認不大清楚,而看看懷中的表看,時候早已在六點之後;兩人商量了一下,對那小工人又盤問了一回,知道今天的看日出,事歸失敗,只能自認晦氣,立起身來就走。但拜經台後的一座降魔塔,拜經台前的兩塊“台山第一峰”與“智者大師拜經處”的石碑,以及前後左右的許多像城堡似的茅篷,和太白讀書堂,墨池,龜池等,倒也看的,不過總抵不了這一個早起與這一番冒險的勞苦。

重回到寺裡,吃了一次早餐,上轎下山,就又經過了數不清的一條條峻嶺。過龍王堂,仍走原路向塔頭寺去的中間,太陽開朗了起來,因而前面谷裡的遠景也顯得特別的清麗,早晨所受的一肚皮委曲,也自然而然的淡薄了下去。至塔頭寺南邊下山,轎子到高明寺的時候,連明華朗潤的山谷景色都不想再看了,因為自華頂下來,我們已經走盡了四十多里山路,大家的肚裡都感著餓了,江山的秀色,究竟是不可以餐的。

高明寺亦系智者大師十二剎之一,唐天祐年間始建寺,傳說大師的發見此地,因他在佛隴講《淨名經》,忽風吹經去,墜落此處,大師就覺此處是一絕好的寺基;其後寺或稱“淨名”,堂稱翻經者,原因在此,而現名高明寺者,因寺依高明山之故,或者高明山的得名,正為了此寺,也說不定。

寺裡的寶物,有一件智者禪師的袈裟和一口銅缽。但都是偽造的東西了;只有幾葉《貝葉經》和《陀羅尼經》四卷倒是真的,我們不過不知道這兩種經是哪一朝的遺物而已。

在高明寺東北六七里地遠的地方,有一處名勝,叫“螺溪釣艇”,是幾塊奇巖大石和溪水高山混合起來的景致,系天台八景之一;本來到了高明,這景是必須去看的,但我們因為早晨起來得太早;一頓飽飯吃後,疲倦又和陽光在一起,在催逼我們早些重回國清寺去休息,所以也就割棄了這幽深的“螺溪釣艇”,趕了回來。所謂天台八景者,是元曹文晦的創作,其他的七景是:赤城棲霞(赤城山),雙澗回瀾(國清寺前),華頂歸雲(華頂寺),斷橋積雪(在“銅壺滴漏”近旁),瓊台夜月(洞柏宮西北),桃源春曉(桃源嶺下),寒巖夕照(天台縣西,去大西鄉平鎮二十里)。還有前面曾經說起過的那位編《天台山方外志》的高僧傳燈,也是高明寺裡的和尚,倒不可不特別提起一聲,因為寺後的一座無盡燈大師塔院和寺裡的一處楞嚴壇,都是傳燈的遺跡。

二十六日(九月十九),星期五,晴暖。游天台剛兩日,已頗有飽滿之感;今日打算去自辟天地,照了志書地圖,前去搜索桐柏宮附近的勝景。不坐轎,不用人做引導,上午八點,自國清寺門前,七如來塔並立處坐汽車到何方店。一路上看赤城山,顏色濃紫,輪廓不再像城,因日光在東,我們在陰面看去,所以與午後看時,又覺兩樣。

自何方店向北偏東經何方村而入山,要過好幾次溪。面前的一排山嶂,山中間的一條瀑布,是我們的目的地。山是桐柏嶺,西接瓊台與司馬悔山;瀑布是“桐柏瀑”,瀑身之廣,在天台山各瀑布當中,應稱為王,“石樑瀑”遠不及它的大。可惜顯露得很,數十里外在官道上,行人就能望見瀑身,因此卻少有人注意。從前在瀑布附近,有瀑布寺,有福興觀,現在都只剩了故址。《靈異考》載有“華亭王某,於三月三日江行,忽見舟中兩道士招之,食以粟;旋命黃衣送上岸,乃在天台瀑布寺前,已九月九日矣。”足見從前的人,對此瀑布的幻想,亦同在桃源嶺下差仿不多。

由何方店起,行十里,就到桐柏嶺腳的瀑布旁邊,再上山五里,由桐柏嶺頭落北向西,就是桐柏宮了。這一條桐柏嶺,遠看並不高,走起來可真有點費力。但一上嶺頭,兩目總得疑神疑鬼的駭異起來;因為桐柏宮附近的桐柏鄉,縱橫將十里,儘是平疇,也有農村田稻溪流橋樑樹林等的點綴,西北偏東的三面,依舊有高低的山峰圍住;在喘著氣爬上桐柏嶺來的時候,誰想得到在這麼高的山上,還有這一大平原的田園世界呢?又有誰想得到在這高原村落之上,更有比此更高的山峰圍繞在那裡的呢?

桐柏宮是一道觀,西南靜躺在桐柏鄉正中的田野裡。據說,這道觀的由來,系因唐司馬子微承禎隱居於此,故建(唐景雲二年)。宋大中祥符元年,改桐柏崇道觀,當時因宋帝酷信道教,所以在志書上的桐柏崇道觀的記載,實在輝煌得了不得;明初毀於火,現在的道觀,卻是清雍正十三年奉敕所建,當時大約也規模宏大,有絕大之石磉石基等存在,雕刻精絕,現在可真坍敗不堪,只有一塊御碑尚巍然屹立在殿前敗屋中。還有菜地裡的一塊宋乾道二年四月“尚書省牒白雲昌壽觀文書”碑,字跡也還看得清。道院西邊,有清聖祠,供伯夷叔齊石像二座,系宋黃道士由京師輦至者,像尚完整,而司馬子微之塑像,已經不在了。兩廡有台郡名賢配享牌位,壁上遊人題詠很多,這道觀西面的一隅,卻清幽得很。

我們在桐柏宮吃過中飯,就走上西面三里多地的山頭,去看“瓊台雙闕”。路過五百大神祠,廟小得很,而鄉下人都說是很有靈驗的廟。

瓊台的風景,實在是奇不過。一條半里路寬的萬丈深坑曲折環繞,有五六里路至十里內外的長。兩岸儘是峭壁,壁上雜生花草矮樹,一個一個的小孔很多,因而壁的形狀愈覺得奇古。立在巖頭,向對面一望,像一幅米襄陽黃庭堅的大草書屏,向腳下一轉眼,可了不得了,直削下去的黑黝黝的石壁,那裡何止萬丈,就說它千萬丈萬萬丈,也不足以形容立在巖上者的戰慄的心境。而這深坑底下,又是什麼呢?是一條綠得來成藍色的水,有兩個潭,據說是無底的;還有所謂雙闕的兩枝石山呢,是從谷底拔地而起,像揚子江中的焦山似地挺立在潭之上;坑的中間,兩闕相連,中間低落像馬鞍。石山上也有草花松樹及幾枝紅葉的桕樹楓樹,顏色配合的佳妙及峻險的樣子,若在畫上看見,保管你不能夠相信。古來說雙闕者,聚訟紛紜,有的說有仙人座的地方,兩峰對峙,就是雙闕;有的說,這深坑的外口,從谷底上望,兩峰壁立,就是雙闕。但這些無聊的名義,去管它作什麼。我們在仙人座這面的巖頭坐坐,更上一處像半島似地向西突出在谷裡的平面巖峰上爬爬,又驚異,又快活,又覺得捨不得走開,竟消磨了一個下午。循原路回到何方店,上車返國清寺的時候,赤城山上的日光,只剩得塔頭的一點了。

預備在天台過的三天日期已完,但更幽更遠的西鄉明巖、寒巖,以及近在目前的赤城山,都還沒有去過。晚上躺在床上,翻閱著徐霞客的遊記及《天台山全志》裡的王思任(季重)、王士性(恆叔)、潘耒(稼堂)等的《游天台山記》,與天台忍辱居士齊巨山周華的《台岳天台山遊記》等,我與文伯在討論商量,明天究竟還是坐車到雁蕩去呢,還是再留一二日去游明巖、寒巖?雁蕩也只打算住它三日,若在此地多留一日,則雁蕩就須割去一日;徐霞客豈不是也有兩度上天台兩度游雁蕩的記事的麼?我們何不也學學他,留一個再來的後約呢!這是文伯的意見。他住在北平,來一趟頗不容易,我住在浙江,要來馬上可以再來,既然他在那麼的說,我自然是樂於贊同的了。於是就收拾行李等件,草草入睡,預備明天早晨再起一個大早,驅車上雁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