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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東景物紀略

方巖紀靜

方巖在永康縣東北五十里。自金華至永康的百餘里,有公共汽車可坐,從永康至方巖就非坐轎或步行不可;我們去的那天,因為天陰欲雨,所以在永康下公共汽車後就都坐了轎子,向東前進。十五里過金山村,又十五里到芝英,是一大鎮,居民約有千戶,多應姓者;停轎少息,雨愈下愈大了,就買了些油紙之類,作防雨具。再行十餘里,兩旁就有起山來了,峰巖奇特,老樹縱橫,在微雨裡望去,形狀不一,轎夫一一指示說:“這是公婆巖,那是老虎巖,……老鼠梯”等等,說了一大串,又數里,就到了巖下街,已經是在方巖的腳下了。

凡到過金華的人,總該有這樣的一個經驗,在旅館裡住下後,每會有些著青布長衫,文質彬彬的鄉下先生,來盤問你:

“是否去方巖燒香的?這是第幾次來進香了?從前住過那一家?”

你若回答他說是第一次去方巖,那他就會拿出一張名片來,請你上方巖去後,到這一家去住宿。這些都是巖下街的房頭,像旅店而又略異的接客者。遠在數百里外,就有這些派出代理人來兜攬生意,一則也可以想見一年到頭方巖香市之盛,一則也可以推想巖下街四五百家人家,競爭的激烈。

巖下街的所謂房頭,經營旅店業而專靠胡公廟吃飯者,總有三五千人,大半系程、應二姓,文風極盛,財產也各可觀,房子都系三層樓。大抵的情形,下層系建築在谷裡,中層沿街,上層為樓,房間一家總有三五十間,香市盛的時候,聽說每家都患人滿。香客之自紹興、處州、杭州及近縣來者,為數固已不少,最遠者,且有自福建來的。

從巖下街起,曲折再行三五里,就上山;山上的石級是數不清的,密而且峻,盤旋環繞,要走一個鐘頭,才走得到胡公廟的峰門。

胡公名則,字子正,永康人,宋兵部侍郎,嘗奏免衢、婺二州民丁錢,所以百姓感德,立廟祀之。胡公少時,曾在方巖讀過書,故而廟在方巖者為老牌真貨。且時顯靈異,最著的,有下列數則:

宋徽宗時,寇略永康,鄉民避寇於方巖,巖有千人坑,大籐懸掛,寇至緣籐而上,忽見赤蛇嚙籐斷,寇都墜死。

盜起清溪,盤踞方巖,首魁夜夢神飲馬於巖之池,平明池涸,其徒驚潰。

洪楊事起,近鄉近村多遭劫,獨方巖得無恙。

民國三年,嵊縣鄉民,慕胡公之靈異,造廟祀之,乘昏夜來方巖盜胡公頭去,欲以之造像,公夢示知事及近鄉農民,屬捉盜神像頭者,盜盡就逮。是年冬間嵊縣一鄉大火,凡預聞盜公頭者皆燒失。翌年八月該鄉民又有二人來進香,各斃於路上。

類似這樣的奇跡靈異,還數不勝數,所以一年四季,方巖香火不絕,而尤以春秋為盛,朝山進香者,絡繹於四方數百里的途上。金華人之遠旅他鄉者,各就其地建胡公廟以祀公,雖然說是迷信,但感化威力的廣大,實在也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這是就方巖的盛名所以能遠播各地的一近因而說的話;至於我們的不遠千里,必欲至方巖一看的原因,卻在它的山水的幽靜靈秀,完全與別種山峰不同的地方。

方巖附近的山,都是絕壁陡起,高二三百丈,面積周圍三五里至六七里不等。而峰頂與峰腳,面積無大差異,形狀或方或圓,絕似碩大的撐天圓柱。峰巖頂上,又都是平地,林木叢叢,簇生如發。峰的腰際,只是一層一層的沙石巖壁,可望而不可登。間有瀑布奔流,奇樹突現,自朝至暮,因日光風雨之移易,形狀景象,也千變萬化,捉摸不定。山之偉觀到此大約是可以說得已臻極頂了罷?

從前看中國畫裡的奇巖絕壁,皴法皺疊,蒼勁雄偉到不可思議的地步,現在到了方巖,向各山略一舉目,才知道南宗北派的畫山點石,都還有未到之處。在學校裡初學英文的時候,讀到那一位美國清教作家何桑的《大石面》一篇短篇,頗生異想,身到方巖,方知年幼時的少見多怪,像那篇小說裡所寫的大石面,在這附近真不知有多多少少。我不曾到過埃及,不知沙漠中的Sphinx比起這些巖面來,又該是誰兄誰弟。尤其是天造地設,清幽岑寂到令人毛髮悚然的一區境界,是方巖北面相去約二三里地的壽山下五峰書院所在的地方。

北面數峰,遠近環拱,至西面而南偏,絕壁千丈,成了一條上突下縮的倒覆危牆。危牆腰下,離地約二三丈的地方,牆腳忽而不見,形成大洞,似巨怪之張口,口腔上下,都是石壁,五峰書院,麗澤祠,學易齋,就建築在這巨口的上下顎之間,不施椽瓦,而風雨莫及,冬暖夏涼,而紅塵不到。更奇峭者,就是這絕壁的忽而向東南的一折,遞進而突起了固厚,瀑布、桃花、覆釜、雞鳴的五個奇峰,峰峰都高大似方巖,而形狀顏色,各不相同。立在五峰書院的樓上,只聽得見四圍飛瀑的清音,仰視天小,鳥飛不渡,對視五峰,青紫無言,向東展望,略見白雲遠樹,浮漾在楔形闊處的空中。一種幽靜、清新、偉大的感覺,自然而然地襲向人來;朱晦翁、呂東萊、陳龍川諸道學先生的必擇此地來講學,以及一般宋儒的每喜利用山洞或風景幽麗的地方作講堂,推其本意,大約總也在想借了自然的威力來壓制人欲的緣故,不看金華的山水,這種宋儒的苦心是猜不出來的。

初到方巖的一天,就在微雨裡游盡了這五峰書院的周圍,與胡公廟的全部。廟在巖頂,規模頗大,前前後後,也有兩條街,許多房頭,在蒙胡公的福蔭;一人成佛,雞犬都仙,原是中國的舊例。胡公神像,是一位赤面長鬚的柔和長者,前殿後殿,各有一尊,相貌裝飾,兩都一樣,大約一尊是預備著於出會時用的。我們去的那日,大約剛逢著了廢歷的十月初一,廟中前殿戲台上在演社戲敬神。台前簇擁著許多老幼男女,各流著些被感動了的隨喜之淚,而戲中的情節說辭,我們竟一點兒也不懂;問問立在我們身旁的一位像本地出身,能說普通話的中老紳士,方知戲班是本地班,所演的為《殺狗勸妻》一類的孝義雜劇。

從胡公廟下山,回到了宿處的程××店中,則客堂上早已經點起了兩枝大紅燭,擺上了許多大肉大雞的酒菜,在候我們吃晚飯了;菜蔬豐盛到了極點,但無魚少海味,所以味也不甚適口。

第二天破曉起來,仍坐原轎繞靈巖的福善寺回永康,路上的風景,也很清異。

第一,靈巖也系同方巖一樣的一枝突起的奇峰,峰的半空,有一穿心大洞,長約二三十丈,廣可五六丈左右,所謂福善寺者,就系建築在這大山洞裡的。我們由東首上山進洞的後面,通過一條從洞裡隔出來的長弄,出南面洞口而至寺內,居然也有天王殿、韋馱殿、觀音堂等設置,山洞的大,也可想見了。南面四山環抱,紅葉青枝,照耀得可愛之至;因為天晴了,所以空氣澄鮮,一道下山去的曲折石級,自上面了望下去,更覺得幽深到不能見底。

下靈巖後,向西北的繞道回去,一路上儘是些低昂的山嶺與旋繞的清溪。經過園內有兩株數百年古柏的周氏祠廟,將至俗名耳朵嶺的五木嶺口的中間,一段溪光山影,景色真像是在畫裡;西南處州各地的遠山,呼之欲來,回頭四望,清入肺腑。

過五木嶺,就是一大平原,北山隱隱,已經看得見橫空的一線,十五里到永康,坐公共汽車回金華,還是午後三四點鐘的光景。

爛柯 紀夢

晉王質,伐木至石室中,見童子四人彈琴而歌,質因倚柯聽之。童子以一物如棗核與質,質含之便不復饑。俄頃,童子曰:“其歸!”承聲而去,斧柯摧然爛盡。既歸,質去家已數十年,親情凋落,無復向時比矣。

這傳說,小時候就聽到了,大約總是喜歡念佛的老祖母講給我們孩子聽的神仙故事。和這故事聯合在一起的,還有一張習字的時候用的方格紅字,叫作“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的所以要把這些兒時的記憶,重新喚起的原因,不過想說一句這故事的普遍流傳而已。是以樵子入山,看神仙對弈,斧柯爛盡的事情,各處深山裡都可以插得進去,也真怪不得中國各地,有爛柯的遺跡至十餘處之多了。但衢州的爛柯山,卻是《道書》上所說的“青霞第八洞天”,亦名“景華洞天”的所在,是大家所公認的這爛柯故事的發源本土,也是從金華來衢州遊歷的人非到不可的地方,故而到衢州的翌日,我們就出發去游柯山(衢州人叫爛柯山都只稱柯山)。

十月陽和,本來就是小春的天氣,可是我們到爛柯山的那天,覺得比平時的十月,還更加和暖了幾分。所以從衢州的小南門出來,打桑樹桕樹很多的田野裡經過,一路上看山看水,走了十六七里路後,在仙壽亭前渡沙步溪,一直到了石橋寺即寶巖寺的腳下,向寺後山上一個通天的大洞看了一眼的時候,方才同從夢裡醒轉來的人一樣,整了一整精神。爛柯山的這一根石樑,實在是偉大,實在是奇怪。

出衢州的南門的時候,眼面前只看得出一排隱隱的青山而已;南門外的桑麻野道,野道旁的池沼清溪,以及牛羊村集,草舍蔗田,風景雖則清麗,但也並不覺得特別的好。可是在仙壽亭前過渡的瞬間,一看那一條澄清澈底的同大江般的溪水,心裡已經有點發癢似的想叫起來了,殊不知入山三里,在青蔥環繞著的極深奧的區中,更來了這巨人撐足直立似的一個大洞;立在山下,遠遠望去,就可以從這巨人的胯下,看出後面的一灣碧綠碧綠的青天,雲煙縹緲,山意悠閒,清通靈秀,只覺得是身到了別一個天地;一個在城市裡住久的俗人,忽入此境,哪能夠叫他不目瞪口呆,暗暗裡要想到成仙成佛的事情上去呢?

石橋寺,即寶巖寺,在爛柯山的南麓,雖說是梁時創建的古剎,但建築卻已經摧毀得不得了了。寺後上山,踏石級走裡把路,就可以到那條石樑或石橋的洞下;洞高二十多丈,寬三十餘丈,南北的深約三五丈,真像是懸空從山間鑿出來的一條石橋。不過平常的橋樑,決沒有這樣高大的橋洞而已。石橋的上面,仍舊是層層的岩石,洞上一層,也有中空的一條石縫,爬上去俯身一看,是可以看得出天來的,所謂一線天者,就系指這一條小縫而言。再上去,是石橋的頂上,平坦可以建屋,從前有一個塔,造在這最高峰上,現在卻只能看出一堆高高突起的瓦礫,塔是早已傾圮盡了。

石橋下南洞口,有一塊圓形岩石蹲伏在那裡,石的右旁的一個八角亭,就是所謂遲日亭。這亭的高度,總也有三五丈的樣子,但你若跑上北面離柯山略遠的小山頂上去了望過來,只覺得是一堆小小的木堆,塞在洞的旁邊。石橋洞底壁上,右手刻著明郡守楊子臣寫的“爛柯仙洞”四個大字,左手刻著明郡守李遂寫的“天生石樑”四個大字,此外還有許多小字的題名記載的石刻,都因為沙石巖容易風化的緣故,已經剝落得看不清楚了。石橋洞下,有十餘塊斷碑殘碣,縱橫堆疊在那裡。三塊宋碑的斷片,字跡飛舞雄偉,比黃山谷更加有勁。可惜中國人變亂太多,私心太重,這些舊跡名碑,都已經斷殘缺裂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爛柯山志》編者,在金石部下有一段記事說:

名碑古物之毀於兵燹,宜也;但爛柯山之金石,不幸竟三次被毀於文人,豈非怪事?所謂文人的毀碑,有兩次是因建寺而將這些石碑抬了去填過屋基,有一次系一不知姓名者來寺拓碑,拓後便私自將那些較古的碑石鑿斷敲裂,使後人不復有再見一次的機會。

爛柯山南麓,在上山去的石級旁邊,還有許多翁仲石馬,亂倒在荒榛漫草之中。翻《爛柯山志》一查,才知道明四川巡撫徐忠烈公,葬在此地,俗稱徐天官墓者,就是此處。

在柯山寺的前前後後,賞玩了兩三個鐘頭,更在寺裡吃了一頓午飯,我們就又在暖日之下,和做夢似地回到了衢州,因為衢州城裡還有幾處地方,非去看一下不可。

一是在豆腐鋪作場後面的那座天王塔。

二是城東北隅吳征虜將軍鄭公舍宅而建的那個古剎祥符寺。

三是孔子家廟,及廟內所藏的子貢手刻的楷木孔子及夫人丌官氏像。

這三處當然是以孔廟和楷木孔子像最為一般人所知道,數千年來的國寶,實在是不容易見到的希世奇珍。

陪我們去孔廟的,是三衢醫院的院長孔熊瑞先生,系孔子第七十三代的裔孫。楷木像藏在孔廟西首的一間樓上;像各高尺餘,孔子是朝服執圭的一個坐像,丌官夫人的也是一樣的一個,但手中無圭。兩像顏色蒼黑,刻劃遒勁,決不是近代人的刀勢。據孔先生告訴我們的話,則這兩像素來就說是出於端木子貢之手刻,宋南渡時由衍聖公孔端友抱負來衢,供在家廟的思魯閣上;即以來衢州後的年限來說,也已經有八九百年的歷史了。孔子像的面貌,同一般的畫像並不相同,兩眼及鼻子很大,顴骨不十分高,須分三掛,下垂及拱起的手際,耳朵也比常人大一點兒。孔子的一個圭,一掛須,及一隻耳朵,已經損壞了,現在的系後人補刻嵌入的,刀法和刻紋,與原刻的一比,顯見得後人的筆勢來得軟弱。

孔廟正中殿上,尚有孔子塑像一尊,東西兩廡,各有遷衢始祖衍聖公孔端友等的塑像數尊,西首思魯閣下,還有石刻吳道子畫的孔子像碑一塊;一座家廟,形式格局,完全是聖廟的大成至聖先師之殿。我雖則還不曾到過曲阜,但在這衢州的孔廟內巡視了一下,閉上眼睛,那座聖地的殿堂,彷彿也可以想像得出來了。

衢州西安門外,新河沿下的浮橋邊,原也有江干的花市在的,但比到蘭溪的江山船,要遜色得多,所以不紀。

仙霞紀險

從衢州南下,一路上迎送著的有不斷的青山,更超過幾條水色藍碧的江身,經一大平原,過雙塔地,到一區四山圍抱的江城,就是江山縣了。

江山是以三片石的江郎山出名的地方,南越仙霞關,直通閩粵,西去玉山,便是江西;所謂七省通衢,江山實在是第一個緊要的邊境。世亂年荒,這江山縣人民的提心吊膽,打草驚蛇的狀況,也可以想見的了;我們南來,也不過想見識見識仙霞關的險峻,至於采風訪俗,玩水遊山,在這一個年頭,卻是不許輕易去嘗試的雅事,所以到江山的第二日一早,我們就急急地雇了一輛汽車,馳往仙霞關去。

在南門外的汽車站上車,三里就到俗名東嶽山,有一塊老虎巖,並一座明嘉靖年間建置的塔在的景星山下;南行二十里,遠遠望得見沖天的三塊巨岩江郎山,或合或離,在東面的群山中跳躍;再去是淤頭,是峽口,是仙霞嶺的區域了,去江山雖有八九十里路程,但汽車走走,也只走了兩三個鐘頭的樣子。

仙霞嶺的面貌,實在是雄奇偉大得很!老遠看來,就是那麼高那麼大的這排百里來長的仙霞山脈,近來一看,更覺得是不見天日了。東西南的三面,彎裡有彎,山上有山;奇峰怪石,老樹長籐,不計其數;而最曲折不盡,令人方向都分辨不出來的,是新從關外二十八都築起,沿龍溪、化龍溪兩支深山中的大水而行的那條通江山的汽車公路。

五步一轉彎,三步一上嶺,一面是流泉渦旋的深坑萬丈,一面又是鳥飛不到的絕壁千尋。轉一個彎,變一番景色,上一條嶺,辟一個天地,上上下下,去去回回,我們在仙霞山中,龍溪岸上,自北去南,因為要繞過仙霞關去,汽車足足走了有一個多鐘頭的山路。山的高,水的深,與夫彎的多,路的險,不折不扣的說將出來,比杭州的九溪十八澗,起碼總要超過三百多倍。要看山水的曲折,要試車路的崎嶇,要將性命和運命去拼拼,想嘗一嘗生死關頭,千鈞一髮的冒險異味的人,仙霞嶺不可不到,尤其是從仙霞關北麓繞路出關,上關南二十八都去的這一條新辟的汽車公路,不可不去一走。車到關南,行經小竿嶺的那個隘口,近瞰二十八都谷底裡的人家,遠望浦城楓嶺諸峰的青影的時候,我真感到了一種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說不出的心理;喜的是關後許多險隘,已經被我走過了,懼的是直望山腳的目的地二十八都,雖然是只離開了一程拋石的空間,但山坡陡削,直衝下去,總也還有二三千尺的高度。這時候回頭來看看仙霞關,一條石級鋪得像蛇腹似的曩時的鳥道,卻早已高高隱沒在雲霧與樹木的中間了。

從小竿嶺的隘口下來,盤旋迴繞,再走了三四十分鐘頭,到仙霞關外第一口的二十八都去一看,忽然間大家的身上又起了一層雞皮的細粒。

太陽分明是高照在那裡,天色當然是蒼蒼的,高大的人家的住屋,也一層一層的排列著在,但是人哩,活的生動著的人哩,人都到哪裡去了呢?

許許多多的很整齊的人家,窗戶都是掩著的,門卻是半開半閉,或者竟全無地空空洞洞同死鱸魚的口嘴似的張開在那裡。踏進去一看,地下只散亂鋪著有許多稻草。腳步聲在空屋裡反射出來的那一種響聲,自己聽了也要害怕。忽而索落落屋角的黑暗處稻草一動,偶爾也會立起一個人來,但只光著眼睛,向你上下一打量,他就悄悄的避開了。你若追上去問他一句話呢,他只很勉強地站立下來,對你又是光著眼睛的一番打量,搖搖頭,露一臉陰風慘慘的苦笑,就又走了,回話是一句也不說的。

我們照這樣的搜尋空屋,搜尋了好幾處,才找到了一所基幹隊駐紮在那裡的處所。守衛的兵士,對我們起初當然也是很含有疑懼的一番打量,聽了我們的許多說明之後,他才開口說:“昨晚上又有謠言。居民是自從去年九月以來,早就搬走了。在這裡要吃一頓飯,是很不容易,因為豆腐青菜都沒有人做,但今天早晨,隊長是已經接到了江山胡站長的信,飯大約總在預備了罷?”說了,就請我們上大廳去歇息。我們看到了這一種情形,聽到了那一番話,食慾早就被恐怖打倒了,所以道了一聲隊長萬福,跳上車子,轉身就走。

重回到小竿嶺的那個隘口的時候,幾刻鐘前曾經盤問我們過,幸虧有了陳萬里先生的那個徽章證明,才安然放我們過去的那位捧大刀的守衛兵,卻笑著對我們說:“你們就回去了麼?”回來一過此口,已經入了安全地帶,我們的膽子也大起來了,就在龍溪邊上,一處叫作大塢的溪橋旁邊下了車,打算爬上山去,親眼去看一看那座也可以說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宋史浩方把石路鋪起來的仙霞關口。一面,叫空車子仍遵原路,繞到仙霞關北相去五里的保安村去等候我們,好讓我們由關南上嶺,關北下山,一路上看看風景。

據書上的記載,則仙霞嶺高三百六十級,凡二十四曲,有五關,×十峰等等,我們因為是從半腰裡上去的,所以所走的只是關門所在的那一段。

仙霞關,前前後後,有四個關門。第二關的邊上,將近頂邊的地方,有一座新築的碉樓在那裡,據陪我們去游的胡站長說,江山近旁,共有碉樓四十餘處,是新近才築起來的,但汽車路一開,這些碉樓,這座雄關,將來怕都要變成些虛有其名的古跡了。

仙霞關內嶺頂,有一座霞嶺亭,亭旁住著一家人家,從前大約是守關官吏的住所,現在卻只剩了一位老人,在那裡賣茶給過路的行人。

北面出關,下嶺里許,是一個關帝廟。規模很大,有觀音閣、浣霞池亭等建築,大約從前的閩浙官吏來往,總是在這廟內寄宿的無疑。現在東面浣霞池的亭上,還有許多周亮工的過關詩,以及清初諸名宦的唱和詩碣,嵌在石壁的中間。

在關帝廟裡喝了一碗茶,買了些有名的仙霞關的綠茶茶葉,晚霞已經圍住了山腰,我們的手上臉上都感覺得有點潮潤起來了,大家就不約而同的叫了出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