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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身

格致

那段日子住在鄉下,宿舍以及工作單位都是平房,我的生活中還沒有出現樓梯,也就沒有出現恐懼。

這段文字寫於兩年前,是我的一篇小說的開始部分。它涉及到十五年前,我短暫的鄉下教書生涯。比如「平房」這個詞,就十分準確地概括了當時的生活狀況。當然,那段日子留在我記憶裡的最頑固的東西,還是半夜響在我宿舍玻璃上的敲擊聲。那種聲音如一塊不規則又堅硬的物質落入一杯清水中,輪廓清晰地臥在杯底,一直沒有被時間融化掉。兩年前的文字沒能公開發表,那個關於樓梯的恐怖故事只被我一個人讀到了。之後,它便如泥沙一樣沉到了我書桌的最底層。

我並不特別憐惜它,像一盤做得不太對勁的菜,沒有吃,卻也沒捨得倒掉,它被放在冰箱裡,不知該如何處理。我想等著它自己發霉,然後理由充足地倒進垃圾袋。但這些天,我忽然想起了那篇東西。至於為什麼,我想和文中出現頻率很高的幾個詞語——樓梯、恐懼、黑色——有關。於是,在一個光線爛漫的午後,我從一大堆手稿中艱難地找到了那篇小說並重讀了它。

那段日子住在鄉下,宿舍以及工作單位都是平房,我的生活中還沒有出現樓梯,也就沒有出現恐懼。恐懼是從樓梯的積塵中衍生出的怪物。它從灰塵與陰暗潮濕中獲得了生命後就迅速長大,然後從樓梯上一階一階地慢慢爬了上來。從樓梯上爬起來的恐懼是一個高大的黑影,它立在我的面前,張開手臂攔住了我的去路。那是晚上九點以後,微弱的月光將人塗成黑色,而其他物體都反射著月亮的白光。人是吸光的,只有強光才能把人照亮。被塗成黑色的無疑是個男人。我同這個黑色的男人在樓梯上相持了近三十分鐘……

從這段不足三百字的敘述裡,「樓梯」一詞出現了五次,「黑色」出現了三次,「恐懼」出現了兩次。

「樓梯」在這裡被安排了一個重要角色,也就是承載一個恐怖故事。它同「黑影」、「黑色」、「恐懼」等可怕的詞語一同被我投到一口冒著氣泡的鍋裡,然後我在鍋下加了燃料,並利用風力使它們猛烈地燃燒,然後我用力攪拌,使鍋裡的物質黏稠得像一鍋米粥。我看到「樓梯」這個原本什麼味道也沒有的詞語經過這一番煮熬粘滿了濃稠的恐怖的湯汁,使我再也無法辨認出它原來的,也就是三十年前它剛剛出現在我的生活中的純潔模樣。我在一篇題為《樓梯》的散文中對樓梯做過這樣的描述:大約是我八歲的時候,我第一次到城裡的姑姑家串門。我被大人牽著一隻手,走著那完全陌生的水泥樓梯。我記得那樓梯間是黑暗的,在大白天也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而我卻能感覺到腳下的起伏,我多想看清它們的樣子。在那樣的黑暗裡,我並不完全明白,我正在被樓梯一階一階地推離地面,它們毫不費力地就抵禦住了地心對我的縛力。

當我走到姑姑家的窗前向外望時,我看見了柳樹的梢頭,也就是一棵高大的柳樹正被我俯視著。而在八年的生活經驗中,從未從這個角度看到過一棵柳樹,我總是在它的樹陰下,圍著它粗壯的樹幹玩耍。我在一瞬的驚異之後,馬上明白了是那些黑暗中的樓梯將我托舉到一棵柳樹之上。我又看見了道路,行人以及行進中的汽車,它們在我的俯視下,都奇跡般地縮小了,變得不可怕了。而在此前,我是多麼害怕一輛正在行駛的汽車,它在一個八歲的幼童的眼裡,是一頭怪獸。

也許那時,我就隱隱地感到了恐懼和距離的奇妙關係。又八年後,我將自己從鄉下連根拔起,移植到城市的樓梯上。我的根須帶著鄉下潮濕而富含營養的泥土,在城市的樓梯上艱難地成活。我的柔軟的,習慣於同樣柔軟的泥土的根須,是如何在冰冷堅硬的水泥上紮下根,只有我自己知道。水泥上長不出任何一朵花,我從來沒能使自己的根須伸進水泥哪怕一厘米。實際上,我被迫變成了一株攀緣植物,被迫長出無數吸盤,我憑靠著它們的力量牢牢地貼在城市水泥的表面。春天綠,秋天紅,我裝飾著一堵灰色的水泥牆。我的十幾年的讀書生涯是不是為了最後的與樓梯生活在一起?那一年我十六歲,樓梯在我的腳下就像衝浪的人腳下的海浪,它們給了我俯視的高度,夢想和激情。

顯而易見,樓梯的出現,給我帶來了激情和希望,它幾乎是以一個天使的完美形象出現在我二十年前的生活裡。鄉下的生活,我的雙腳可以向前走,向後走,還可以向左走向右走。而城市的生活,也就是有了樓梯的生活,使我能夠向上走,竟然還能向下走。這種走路方位的改變和拓展,無疑會震盪我的思維,並在某一時刻使之突然發生轉向。

僅僅是幾年的時光,樓梯已不再通向歡樂和希望,而是埋伏著恐懼和殺機。

當我洗好那些衣服,準備往回走時,已是晚上九點以後了。洗好的,潮濕的衣服被我包好抱在懷裡。那是很大的一包。因為宿舍沒有洗衣機,我把被罩,床單什麼的一起拿到同學家去洗。樓梯間很暗,牆上方形的窗子透進一塊月亮和街燈混合後的光線。那包衣服仍抱在胸前,它擋住了一部分視線致使我的步伐偶有磕絆,一直無法流暢。即使如此,要不了五分鐘,我也能走完通向我宿舍大門的所有台階。然而,阻礙是突然出現的,像草叢中突然昂起的蛇頭。他迫使我停了下來,而且停留了三十分鐘之久。

三十分鐘,如果是坐在籐椅上喝茶,沐浴著午後溫暖的日光,聽著身後綠色籐蘿的攀爬聲,它的長度相當於從茶杯中升起的一團水汽,然後在空中翻捲著消散;如果是手負重物站在夜半黑糊糊的樓梯上,它的長度就如用冷水去融化一塊冰。

對於即將發生的三十分鐘事件,我一點預感都沒有。一切跡象表明,這是平常的一天,而且接近尾聲。回到七樓宿舍後,一個冗長的睡眠將使我跨過明天的界碑,且不會留下足跡。

其實,事情的開端當追溯到二樓,那不是個該引起注意的事,僅僅是從我身邊匆匆走過去一個男人。那人步伐極快,只幾秒鐘就從我的身邊、甚至是視線之內消失了。接著聽到他在我的頭頂發出鞋與樓梯的摩擦聲。在他經過我身邊時,我還向一側靠了靠。我們誰也沒有停下腳步。他一步兩台階,走得極為輕盈。

事情的變化也是突然的,像魔術師手中的木棒瞬間就變成了蛇。當我走到三樓轉彎處時,那個已從我的視線之內消失的人,又從他消失的地方出現了——他又從上邊下來了——和我形成了相向的局面。這引起了我的注意(不是懷疑)。沒聽到他敲哪個門,開哪個門。以他的速度是剛到四樓馬上就下來了,沒在任何一扇門前停留一秒鐘。他極像是走錯了單元,而且這個錯誤是走到四樓才發覺的。當他又一次與我擦身而過時,我忍不住開了口:你找誰?

這句多餘的話證明我當時心情挺好。心緒不佳時,誰去理會一個陌生人遇到了什麼困難。這是單位宿舍,大部分住戶我認識。我很可能幫得上他。因此,我的語氣非常友好。

就找你。這話是他說的。語氣頑皮還帶著一絲凶狠。而這絲凶狠是在他轉到我的身後敏捷地抱住我的腰又摀住我的嘴之後才分辨出來的。

我木然站著,挺了有十秒,並未聽見他爆出大笑。這不是一個玩笑。我被一個陌生男人劫持了。時間是晚上九時三十分左右。地點是我宿舍樓三樓轉彎處。目的尚不清楚,但搶劫、殺人、強姦,再沒別的了。

我陷入了困境。這和六十年前,我母親遇到的麻煩極其類似。而我母親最終有驚無險,化險為夷,這在今天看來我母親的經歷更像一段傳奇:

那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中葉,母親十六七歲。日本人還沒有完全撤離,但蘇聯紅軍已經來了。母親的家住在古城烏拉街,但在鄉下有些田產。顯然母親的家是個地主。地主的第三個女兒,也就是我的被喚做三姐的母親在春天的時候想到鄉下的老家玩幾天,也許只為取一副鞋樣。就在她去鄉下的路上,迎面遇上了一位蘇聯騎兵。這個高大的同東北農民迥異的蘇聯騎兵並沒有騎在馬上,而是牽著馬在走。他走得很慢很悠閒。他可能也是想看一看異國土地上的景色。中國東北松花江流域的春天同頓河以及伏爾加河的春天有哪些細微的差別。當時的母親已從烏拉國民優級學堂畢業,但她不知道蘇聯紅軍遠征的意義。她讀的書上沒有對蘇聯紅軍提過一個字。她先讀私塾後又讀日本人的小學,讀過四書五經和《紅樓夢》,在日本人接管的學校接觸了數學。會唱日本歌,說日本話。日本人殺中國的大人,卻耐心細緻地教中國的小孩唱不知其意的日本國歌,也是用心良苦。

那時的母親不甚明瞭,日本人和蘇聯人到自己的家鄉來主要是幹什麼?十六歲的母親心裡沒有國際形勢,那時母親接觸不到廣播和報紙。但母親心裡應該有剛剛萌生的愛情。愛情是不需要廣播和報紙的,甚至不需要文明,它與生命同在。

十六七歲的我的母親走在一九四幾年北方春天的鄉村路上。柳樹一定是綠了,還有江水,流得很急,若說野花的話,應該只有蒲公英開放了。東北大地隨處可見的細碎的蒲公英的黃花在母親繡著牡丹花的鞋邊搖曳。這時,迎面走來了一位蘇聯紅軍,手裡牽著一匹高頭大馬。蘇聯紅軍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這獨一無二的騎兵和他的馬將母親的去路攔住。他站在母親的面前看了一會,母親是那種細眉細目苗條又豐滿的女子。蘇聯紅軍對於這種同他們民族的高鼻大眼的姑娘截然相反的女子產生了興趣。據我母親講他幾乎什麼也沒說,就突然伸出了手,一下將母親的外衣拽開。衣扣辟辟啪啪地迸落,災難已成定局。就在這時,應該叫千鈞一髮之際,母親命運中的保護神,飛抵母親上空。於是出現了奇跡:那匹一直沉默的、冷眼旁觀的戰馬,突然一聲長嘶,然後忽地飛奔起來,並將那騎兵一起拖走。原來,馬的韁繩不是牽在手上而是搒在了手上。母親僵僵地站在那裡,被撕開的外衣裡是一件火紅的毛衣。那毛衣像火焰一樣在春天上午的光線裡閃著奪目的光芒。那戰馬就是被這突然出現的紅色火焰嚇驚的。

這個故事由母親講述,我相信它是真的。我還相信所有的故事都是真實的。它不是已經發生,就是將在以後發生。虛構並不存在。虛構是暫時的。人世間裝得下所有故事。

六十年後,我遇到了同母親一樣的事情。

牢牢地抱住我的男人手裡沒有牽著馬,也許有一把短刀藏在衣袋裡。我手裡抱著的衣服「砰」的一聲落到了地上,濺起的灰塵像水波一樣盪開又如花朵一樣開放。

這是一聲悶響,地面給予包裹的反彈力如一片細嫩的禾苗被重重地壓在一塊石頭下面,發不出一絲聲音。這個沉悶的聲音對於我的精神是一記重擊。它像一聲雷,接下來的是大雨。而對於他則剛好相反,它是明明白白的催促,奔馬耳邊的鞭響。

那個包是我的,它一直被抱在胸前。裡邊包著我的毛衣和裙子。它們被洗了又洗,縱橫的纖維裡充滿了洗滌劑的香味。它們是不能挨近灰塵和泥土的。灰塵是它們的敵人。我的使命就是用身體的高度將它們托離地面,遠離塵土。它們是那樣潮濕,易於被塵土污染,像嬰兒易於被病菌感染。

此刻,它掉到了地上,在它們濕漉漉的時候,掉到了可怕的塵土裡。我覺得是自己「砰」的一聲滾了下去,頃刻間被塵土包裹。我身上的水珠召喚著塵土,它們是天然親和的。我不知道能不能將自己從泥土中重拾起來。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人的胸前,等待著奇跡發生。過了有十秒鐘,我失去了信心,我命裡沒有守護神。

我的臉的二分之一被他的手摀住。還好,鼻子被留在了外邊。就他手掌的寬度來看,完全可以連鼻子一同摀住。他是有意留的,這說明他不想置我於死地,還說明他是個有經驗的傢伙,做起攻擊女人的事兒來有條不紊,進退有度。這個細節,他一定是事先考慮過了。留鼻子和不留鼻子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它需要事先決策。我就聽說過一個關於鼻子的故事:說是戰爭年代,一支部隊的保育員(女性)在敵人逼近他們的藏身之處時一個孩子哭了起來(可能十分幼小),保育員迅速摀住了那張哭泣的小嘴還有小鼻子。目標終因保育員奮力按住了哭聲還有呼吸而沒有暴露,但那個孩子再也不能哭了並且再也不需要氧氣了。那個動作迅速、機敏的保育員就是忽略了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在操作上較我遇到的這個人要缺乏經驗和常識。

還有我的腰,被他的另一條胳臂緊緊地箍著,我的兩條胳臂也在裡邊。他顯然是個幹活利索、手腳麻利的人。對付我這種如被風吹亂的一堆柴草似的人,他三下兩下就擼順了我的胳臂腿,然後一用力,就捆結實了。

我對於這種突然的攻擊,沒有本能地呼救和掙扎,而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我驚異於自己的冷靜,我的腿一點都不抖動,還有身體,沒有打顫。

他抱住我腰部的胳膊還有捂在我嘴上的手,都用了很大的力氣。它們用在沒有反抗的我身上,如用一隻巨大的鐵籠子裝了一隻小貓,而它原來是裝獅子用的。那些用來應付我掙扎反抗的力氣,沒有找到對手,正焦急地左衝右突,顯得狂躁不安。它們是一隻從他體內出發應戰的軍隊,出發前已接受了十分具體的戰鬥任務,個個全副武裝,準備打個漂亮的勝仗回去,可當它們衝到前線後,意外地沒有找到敵人,沒用出擊就奪取了那塊據說有重兵據守的陣地。它們十分頹喪,軍容如吃了敗仗一樣萎靡。

我在這突然的攻擊面前保持著沉默,保持著束手就擒的態度。只有我手裡的濕衣服滾落時發出了一些聲響。除此之外,就是——就找你,三個字的餘音在我的周圍瀰漫。尖叫以及掙扎扭動都沒有出現,而它們是應該出現的。

看來,那是我的黃金時代。我微笑地面對一切,甚至包括強姦犯。據說,一個看不見危險的人,是可以過懸崖如履平地,涉火海如同散步的。我曾經是一個看不見火、刀、懸崖的人。可我是什麼時候從那個黃金美夢中醒轉過來?是誰,用什麼樣的尖銳的聲響吵醒了我?我不會願意醒過來,一定是受到了超強音量的摧殘,使我成了一個能將細小的危險放大無數倍的可憐的人:此刻,還沒有到來的黑暗已經提前將我包圍,我努力突破黏稠的黑暗,要回到我那窗上安了鐵網,門上有暗鎖的家裡去。這時,我的身後響起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它不緊不慢地一直響在我的身後,越來越像夜半門插被從外面剝落的聲音。我的心跳開始加快,呼吸變得急促,我無法忍受那個聲音響在我的身後。我無力將它熄滅,但我似乎還有餘力讓它響到我的前邊去。我蹲下身,佯裝弄褲腳和鞋,而眼睛卻盯向身後發出可疑聲音的物體。我保持著那個閒散實則警覺的姿勢,那實際上是個百米起跑的姿勢。我看著發出聲音的東西從我的眼皮底下爬了過去,像一條蠕動著的有著鮮艷毒刺的毛毛蟲。那是個背著鮮艷書包的孩子。他的衣服是羽絨的,樣子斑斕而臃腫。這段文字真實地記錄了我被粗暴吵醒後的生活。實際上,即使是大白天,如果我身後走著個陌生男人,我就立刻緊張起來,我堅信不疑他的衣袋裡藏著一把刀。他也許什麼都不為就會殺死我。也許只是想試一試他的那把新買來的還沒殺過人的刀是不是鋒利,是否得心應手。

他說完就找你之後,也沉默著。我沒動,他也不動,形成了一個僵持的局面。但他的最終目的不應該是只將我固定在樓梯上,他應該還有下一步驟。顯然,目前的這個僵局是暫時的。他一定得事先想好,先怎樣,然後怎樣,最後怎樣,出現這樣那樣的意外情況怎樣,如突然遇到第三人怎麼辦,對方拚命掙扎怎麼辦,等等。這是幾套方案,一系列的動作,已事先編好了程序。但,百密一疏,他沒有想到我會不反抗。像1+1等於幾的問題出現在考大學的試卷中。誰都不會認為它是2,然而它就是2。這個考題使精於數學的人在他的等號後邊猶豫了很長時間。看來問題的難易取決於它在什麼時候出現在什麼地方。他就停在了一個簡單的問題面前,不敢相信那個同樣簡單的答案。這導致他一系列動作間出現了空白。對於這突然的斷鏈,他不知如何續接。於是那段空白就如淺水中的魚,被我毫不猶豫地看到了,並且抓在了手中。

我立即剪下一段我的精神和意志嵌進那段空白。這段有著我的屬性的物質是黑色的。它不易被察覺,閃著煤的斷面似的漆光。鏈條完整了。我的意志喬裝進入到他的精神深處,將伺機干擾並打亂他的固有程序,進而左右整個局面。我將憑靠著它的能量拉動業已擱淺的大船。

你鬆開手,我不喊。那段黑色物質耀眼地閃了一下。發出了第一組信號,開始進入工作狀態。

我是在他寬大的手掌裡說這句話的。當那些對付我尖叫的士兵如潮水一樣退卻後,手掌與我的嘴唇之間出現了一絲空隙,我的聲音得以從這空隙爬過。如一粒種子的幼芽蜿蜒地爬過壓在它頭頂的石頭,從一側將頭探了出來。我的聲音從他細窄的指縫中滑出,如飴糖一樣扯成粗細不均的條狀。

他的手開始放鬆,尷尬地下滑,最後垂了下去。我知道他的猶豫、擔心還有吃驚。如果他作案多起的話,我肯定他從未聽到「我不喊」三個字。他有力的手都是成功地將嘶叫和呼喊嚴嚴地堵了回去,甚至連同呼吸都一齊堵住。

我的呼吸終於得到了口腔的援助,變得從容起來。

我驚異於我超常的冷靜,這種如巨石一樣的冷靜從哪裡來,它是怎樣在我的頭腦中生成並且成長?我對付強姦犯並未有過經驗,也沒有過性經驗。總之,在我被一個陌生的男人牢牢地抱住時,我對男性還幾乎一無所知,我不知道強姦意味著什麼,我僅有的一次經驗也不足以證明男性有多麼可怕。那是我第一次同我很喜歡的一個男人的擁抱。我們站在樹下,暮春時節,風很暖,我們頭上的柳樹枝條又長又柔軟。那是一株江邊的古柳,它像一個巨大的水母,遮在我的頭上。而此前,我從未接觸過異性,因此,在我的想像裡那應該是驚心動魄的。我倒是希望能那樣,結果是我沒能怎麼樣,當我睜開眼睛時,我看見我頭上的星星還有月亮都完好無損地掛在那裡。世界並未因此有一絲一毫的改變,我原以為它至少應為我搖晃一下的。

若干年前在松花江邊抱住我的男人是我熟識的朋友。他是從我的正面侵入我的身體周圍二十厘米內這個警戒空間的。他為進入這一空間,進行了漫長的準備。就像鋪一條鐵路,等路鋪完了,他才像火車一樣啟動,然後轟隆隆地開過來。顯然他是個只走鐵軌的男人。而樓梯上的這個男人同我的這朋友不同,他選擇從我的後面侵入我的警戒空間,並且是突然的,迅速的,不像火車那樣,我遠遠地就看見了,那沖天的煙柱和巨大的聲音。他什麼聲音都沒有,他的腳幾乎沒有在樓梯上弄出一點聲響,他是一架飛機,只與空氣摩擦,而那個摩擦聲又是我無法聽到的。

雖然我在心裡不認為從正面抱著就是善,從背面抱著就是惡,但在我的生活經驗裡,從背後被抱住這還是第一次,也就是說,我已習慣了面對面的擁抱,對於從其他角度接近我的肉體,我不但很吃驚而且很不習慣。

然而,意外情況突然出現了。那只從我的臉上垂下去的手並未閒著,他去支援了另一隻手。兩隻手一齊向我的牛仔褲腰部扣子那匯合,最後一齊上陣解那個扣子。十個手指一齊工作反而互相牽絆,事倍功半。那是個難解的扣子,早上穿衣時,繫上它就費了些力氣。當時還想,這要是解開得更費勁。想不到這費勁的工作竟有人代勞。雖然那扣子以一將當關,萬夫莫開之勢誓死抵抗著。但扣子一定會被解開,我必須馬上支援那只精疲力竭的扣子。

我有些著急了。至此,我才開始著急。我的兩隻手可以在一個有限的區間活動,夠得到扣子。他正全力解扣子,對我的胳膊的看守明顯放鬆,於是,我的兩隻手同時向扣子那集結。四隻手將在那裡展開一場混戰。那只扣子所在的位置,將因這場戰役而載入史冊。

我是突然對他的兩隻手開始包圍的。我的兩隻手緊緊地抱住了他的正在忙碌的手。我知道他力氣很大,但我不能不反抗。如果說他抱住我的腰摀住我的嘴是邊境上的挑釁及小規模侵擾,可以暫不理會,但解褲子上扣子的行為則是以重兵攻打我的國都,只要我這個國王手裡還有一兵一卒,都不會坐以待斃。我用了所有兵力。

我以為四隻手的混戰將激烈異常,攪起的煙塵遮天蔽日。然而他的兩隻手在我的緊抱下一動不動了。

四隻手抱在一起,誰也不動,像拳擊手在激烈的角逐中忽然抱在一起暫憩。這次,是我手上的力量成了多餘的東西。他完全可以用一隻手抓住我的兩隻手,然後用另一隻手繼續解扣子,勝利將是他的。

然而他選擇了失敗。而這個失敗是有補償的。他敏銳地嗅到了這個失敗散發出的香味。他的手被我緊緊地抱住了,他略掙扎了兩下就不動了。它們如兩隻小絨毛動物,在我手掌的溫暖懷抱裡很快蜷縮成一團,又閉上了眼睛,準備睡上一大覺。它們似乎為尋找這個小巢跑了很多岔道。我的熱量不斷地從雙手的氣孔裡噴射出來。潮濕溫暖的氣流包裹了他的手,使他一直不安的手處於被催眠狀態。

也許他已達到目的,也許他的目的僅僅如此,或者,他的目的在一條較長道路的盡頭,當他向著目標跑去時,遇到了我的迷惑和干擾,致使他跑著跑著不覺跑上了一條岔道。當他發覺跑錯了時,又被這條歧路上的花香所迷醉。他偷偷停下了腳步,將錯就錯。

我一直過多地注視我的心靈,而對我的手缺乏關懷。但是,在這裡,我的手的不俗表現讓我不能再對它視而不見。我的還有所有人的手進入了我的視線。其實,一雙溫暖的手在我的幼年就出現了。大我十六歲的哥哥從部隊探親回來。晚上,我睡在哥哥的身邊。我一定是做了一個可怕的夢,我在那噩夢裡掙扎哭叫。當我一邊哭泣一邊醒過來時,我發現我的哥哥緊緊地抓著我的手,他還說著安慰我的話,告訴我這是一個夢,不是真的,不要害怕。那個可怕的噩夢早已忘記了,而哥哥的手至今在我的記憶裡保存。它被我保存的原因是我認為它是個英雄。當我被噩夢死死地拽住,就要被吞噬的時候,被我哥哥的手發現了,它迅速地跑進了我的噩夢,在一片天昏地暗中艱難找到了我,然後用力將我救出。噩夢如一個氣泡,在哥哥那雙無畏的手下轟然破滅。這是我五歲的時候,第一次被一雙手拯救。

我突然想說話了。此前,我一直沉默著,並在沉默中解著「繩索」。現在,繩索基本上解開了,我不想一言不發就走。這件事如一隻蘋果一樣被我用力拋入空中,我想伸出手穩穩地接住它,然後好生放到籃子裡。不做完這些細活,我無法讓自己離開。

說話的慾望如潮水頃刻就漫過了頭頂。但我唯一的聽眾站在身後,他的耳朵也在我的身後。我的聲音無法直接撞擊他的臉和耳朵。所以,我得轉過身去,我想看著他的臉說話,我在遭遇這種突然的侵略時,第一反應不是反抗和呼救,而是想說話,關於他的行為我有許多疑問。如果我是一個國家的臣子,兵臨城下的時候,我一定是個主和派。我一定要在刀兵相見之前,同對方談上一談。我要問問對方,為什麼選擇戰爭這種形式,有沒有其他途徑。我想我和從後邊抱住我的男人就是兩個即將開戰的部落,我想和談,和談是需面對面的。於是我試圖轉過身去,但我沒能轉得過去,他的一隻胳膊一直死死地抱著我的腰。我兩次努力的轉身都失敗了。當我第三次執著的轉身失敗後,我才猛然明白——他怕我看見他的臉!他仍然對我的眼睛警戒森嚴。而這一切是因為他早已認為自己是罪犯而我則剛剛想到這一點。我的轉身不是為看清他的臉及體貌特徵以備抓捕他時提供有力的依據,我僅僅是要說話,要擺出一副認真和談的姿態,我要針對這件事發表自己的看法。而我從未背對著誰說話,覺得這樣話簡直沒法說。看來,還得為我的滔滔宏論的出台搬掉最後一塊石頭。

你現在還沒有犯罪(其實已經犯了),至少是沒有造成嚴重後果。我不會把你交給警察,我不相信別人會比我更有權利和力量來處理這件事情。我對你的處罰要比警察的處罰嚴厲十倍,但我知道你怕他們而不怕我。我的處罰是讓你聽我說話。

於是,纏在我腰間的胳膊也滑落了下去,垂到了身體的兩側。他站直了身子,並呼了一口長氣。我也站直了,也做了一個深呼吸。顯然,此前的那種狀態使我和他都感到了疲累。

現在,我們是毫不牽扯的兩個人,各自佔據著一塊空間。我覺著自己像一隻從木板中艱難拔出的釘子,禁錮沒有了,甚至可以沿著斜坡愉快地滾動了。

我於是轉過了身去,一下子就跟他面對面了。中間只有幾厘米。我意識到,我們各自的二十厘米已經重合。這是個可以擁抱的距離。我看見他兩手垂著,不但沒有了剛開始襲擊我時的勇猛,甚至有了戒備我的態勢。他剩下的只有守了。

我於是抬起頭,我看見了他的臉——

而十五年前,二十二歲的我被學校像旋轉的雨傘上拋出的飽滿的水珠一樣棄置於一所鄉鎮小學校裡。夜晚一個人躺在沒有鐵護欄的平房裡,聽著夜半響起的敲擊我宿舍玻璃的聲音。那個敲玻璃的男人是什麼樣子,我幾乎都沒有想過,我只是在一篇文章中對那聲音做了詳盡的描述:那一串噠噠噠,手指扣擊玻璃的聲音,是發給我的電報,我對這綿綿的噠噠噠聲是否做出反應以及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是窗外的人所不能左右的。我竟然不去想他會推窗而入,那窗子是一推就開的。我那時認為,那個夜半敲我窗子的人是個乞丐而不是一個強盜。如果是強盜他就不會用那種細膩的指法耐心地敲窗子,而是應該一腳踢開窗子,然後一躍而入。強盜的聲音是響亮的嘩啦啦、轟隆隆,而不是小心翼翼的噠噠噠。顯然,我二十二歲時的判斷是正確的。所以,我一開始就不怕那纏綿的敲玻璃的聲音。我知道,那一定是幾根蒼白的手指和一個憂鬱的心情在我的玻璃上對我說話。那是他的語言,獨特而明瞭。只是我不用手指說話,和站在我窗外的人使用的不是同一種語言,所以,我無法同他交談,無法回答他。

我常常是在那種有節律的聲音裡醒來,在他絮絮的訴說裡,翻了一個身就又睡著了。它和我窗外不遠處水稻田里起伏的蛙聲,一陣清風掠過楊樹梢,樹葉一齊的旋轉拍打聲一樣,都是我耳邊的自然之聲。它們一齊輕輕地響著,帶給我的是更加深邃的空寂和更加深沉的睡眠。

我從未聽見窗外離去的腳步聲,就像我從未知覺它的到來。我總是馬上又睡著了。不知那聲音在什麼時候疲倦了,也許是在月亮隱到雲朵裡,風也停了下來。

那是一張讓我吃驚的漂亮的臉。前額略寬而且飽滿。從樓梯間牆上的小窗透進的月光打在他對光一側的額頭上,還有鼻子的最高部分也被月光打亮,它們形成了整個臉的高光部分。這使他的臉從黑暗中浮現出來,像雕塑作品從木頭、泥坯中突現出來一樣。他的眉骨略高,陰影擋住了眼睛,閃動的睫毛卻被月光照亮。頭髮濃密而且捲曲,有一縷已垂到額前,這使他整張英俊的臉又添了一絲溫柔。總之,他像我讀書時,美術老師放到講台上的,那尊供我們素描的名為大衛的石膏像。

我把他的臉同石膏像大衛做了一下比較,發覺大衛的眼睛太大了,臉上的表情也太過執著;而他的眼睛此刻在眉骨的陰影下,在注視著我,正準備聆聽一個女人的教誨。我覺得他比大衛要美。我認為一個樂於傾聽女人絮絮叨叨的男人就是個可愛的人。

我伸手撫了他的頭髮一下,又拍了一下他的臉。這是我的習慣動作,一般遇到可愛的小孩時的做法,而我卻對這個大人,高我一頭的,十分鐘前還企圖強姦我的大人使用了對付小孩的手段。

後來,當我讀到這段文字時,這個多餘動作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對它進行了艱難的分析,得出了這樣的結論:1.他已被我控制,神情已開始緊張,而我的這個動作對穩定情緒很有效。2.當我看見他的臉時,發覺他的年齡比我小,從衣著到髮型都像一個學生,而我做過教師,我在做教師時對犯了錯誤的學生極少嚴厲批評。我總是耐心地跟他們談,一邊談還一邊拽拽那孩子的衣襟、拍拍他的頭,直到他被我弄得流下淚水,哽咽著說以後再也不惹老師生氣了。我當時二十六歲,而他不會超過二十二歲,從年齡上我一下高出他一大截,於是我可以俯視他,把他看成孩子,而我看見小孩子是愛拍拍他們的臉蛋的。

他一直不說話,僵僵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像被我用看不見的繩索捆綁了一樣。如果他作案多起的話,這該是他最被動的一次。他的頭不是挺得很直,但也沒低下。我看出他落到這一步是多麼心有不甘。

我把手從他的臉上收回來後,就開始了說教。我的中心意思就是你看你多漂亮啊(由衷的讚美)!沒有女孩子跟你好嗎(這是我的疑問之一)?你怎麼想到要攔路搶呢(這是疑問之二)?這有多危險(我是指他,他會因此坐牢)。我拽了拽被他弄皺的衣襟繼續說,只要你努力做個優秀的人,會有很多女人跟你好的,用不著冒著危險搶。還說了什麼大道理就忘記了,總之,我告訴了他一個關於女人的秘密。

他被我說得無地自容,一直低著頭,好像還撮著手。我覺得說得差不多了。

我走了,你也走吧。我結束了我的說教。

至此,散落一地的蘋果已被我一個一個地拾到了竹籃子裡,並放到了一隻牢靠的椅子上。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他站著不動,低著頭站在他原來的地方。也就是他精心選擇的樓層,精心選擇的位置。

在向樓上邁動腳步之前,我想起了那個落在地上的包裹。

把地上的包遞給我,像對一個熟人說話。我覺得他不會拒絕。我的所有話他都照辦了包括:你鬆開手。

你自己拿吧,他的語氣像剛跑完五千米。

在我俯身拾起那個包裹時,才明白他為什麼拒絕。

那個包裹是一開始就落到地上去的,它是這個事件的開頭。它一開口就會從頭說起。它目睹了事件的全過程,很有發言權。他不能碰它,一碰,它就張嘴說話了。它會無限委屈地講述它是怎麼掉到地上,掉到灰塵裡去的。而包裹的所有痛苦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怕它,他已厭惡了自己剛剛做過的事。

我重新抱起那個正打算哭泣的包裹,向樓上邁動腳步。那一組台階有九級,當我走到中間時,身後想起了他的聲音:我能不能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在哪工作?他的聲音急促,匆匆地追上了我上樓梯的腳步並搶到我的前邊攔住了我的去路。這該是他對我說的第三句話,語流急促,聲音裡有一絲膽怯。從他使用「我能不能——」這樣的句子形式來看,他的語文程度不低。這應該是翻譯小說的語言習慣。

幾乎沒猶豫,我告訴了他。我和單位的關係是一隻羊同一棵樹的關係。羊被拴在樹下,在以繩索長度為半徑的圓內吃草。找到了樹就找到了羊,於是,我告訴了他那棵拴著我的樹在哪裡。他仍站在那裡不走。我也感到他是真的無法立即邁動腳步,恥辱像極黏稠的膠一樣在他的周圍一點點地聚攏,牢牢地縛住了他,使他像一滴樹脂上的昆蟲。

於是,我丟下被我釘住的男孩,慢慢獨自上了七樓。我的宿舍在七樓,而在半小時前,我被這個一動不動的年輕人攔在了三樓。

他為什麼要知道我的名字和工作單位?他日後想去找我嗎?他敢嗎?誰會去回訪自己企圖強姦未遂的人呢?看來這個疑問的後邊牽著一個巨大的物質,而答案就在裡邊。

我仍然記得,他當時顯得是那樣膽怯又是那樣鼓足了最後的勇氣非問不可。他已做好了我拒絕回答的準備,在我還沒有想好是回答還是不回答的時候,他已滿臉侷促地迎接我的拒絕。我的回答讓他繃緊的肌肉放鬆了下來。

他為什麼一定要知道我是誰?我被這個疑問纏繞了很久。事情過去幾年後,我才漸漸地明白。

夜晚的樓梯,還有那些可疑的月光,以及我這樣的一個人,這些加在一起多麼像一個夢境。他一定是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一切都是那麼虛飄,他又沒有時間細想(因為我馬上要上樓去了)。但他十分驚奇,不想讓這件事從身邊溜走。他想伸手抓住它,以便把它帶走,帶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再拿出來細看看、細想想,像草食動物的反芻。如果他不問我的名字和工作單位,五分鐘之後,當我在他的視線內消失,這件令他驚異的事就會比一個夢境更虛幻。他的做法,是在竭力挽住一個迅速滑向夢境的現實。而我給予他的回答,是拽住這個現實的唯一繩索。

他認為這件事值得保留,必須保留。而這件事不是牆上的壁畫,無法拓印,所以他無法忍受我在他的面前消失。因為我將把整個事件帶走,一同在他眼前消失,他將獨自面對無邊的虛空。我轉過身上樓去的背影,讓他懼怕並且緊張。於是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問了不該問也不該得到回答的問題。

然而他問了,我也回答了。我當時就看到了他目光中的無助和痛苦。他需要我的名字。他也許是世界上最需要我的名字的力量的人。

那麼,他為什麼要在夢境與現實之間劃上標記呢?讓這件令他尷尬的事滑入夢的深谷裡有什麼不好呢?顯然他被我說動了,他聽信了我,他要照我說的去做,他想邁上我所指給他的道路。我將成為他的起點,他將從我這裡出發。所以,他要證明我是一個真實的人而不是夢中模糊的影子。畢竟,現實比夢境更容易被信任。夢可以被忽略不記,這是人的習慣。如果他不能證明我是真實的,那麼,他就可以忽略這個「夢」,也就是忽略掉我以及我指給他的道路。他腳下原是有一條道路的。一條道路的更改是一個重大的事情,這需要一個強大的力量。他不能依賴一個夢,他至少需要憑靠一個事實的力量。他需要一個事實的力量從背後的推動。而夢境沒有力量。

他就站在那裡,仰頭看著我消失,極像一對情侶戀戀不捨的分別。

讀到這裡,我的恐怖故事就結束了。其實,是有我參與的這段情節結束了,因為我上到七樓回到了宿舍。我睡著了,並沒有做什麼噩夢,我沒有受到多少驚嚇,我的精神質地優良,它的耐力和彈力都是驚人的。這件事對它的抻拉並未使它斷裂一絲纖維,它完好無損地復了原位。

然而,這個故事並沒有結束。故事的主人公之一「我」回到了宿舍,退出了故事,而故事的另一重要人物,也就是「他」仍站在樓梯上。那樓梯是故事發生的地點,他沒有離開,故事就無法完全結束。剩下了他一個人故事仍要繼續,情節依然精彩。而這一切我都無從知道了。

但我為這個故事的後半部分做出了貢獻。我留下了我的名字和我的工作單位。這些是故事的下半部分賴以生存的土壤。我站在樓梯上的時候只看到了這個故事長出了綠葉,而它的花朵要在我離開之後開放。雖然我看不到花朵,但我為花朵的開放留下了必須的肥料。

格致(1964—),生於吉林烏拉。姓愛新覺羅,原名趙艷平,祖籍瀋陽。著有散文集《轉身》,散文合集《七個人的背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