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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

那時住在山中。夜,毫無預感毫無緣由地突然簫聲就起,遠遠飄了來,音樂很鈍,卻一下就刺穿我,令我戰慄不已。

簫在音碟中的圓潤,那叫音樂。而在這樣的山中,又是這樣的夜晚,它怎麼會是一種樂器呢?我就這樣被它走近。它的聲音由於山嶺起伏的坡度,顯得有些滯澀;由於露水與風,它有些潮濕與斷續;由於樹枝與鳥獸的撕扯,它磨起一道毛邊;由於荒塚與夜色,它還沾上幾絲詭異之氣。等經歷這麼多周折輾轉到我身邊,它已不成曲調,不成曲調便又自成曲調,離音樂遠,離人卻近了。

我找不到這簫聲確切的緣起,弄簫何人?但我認定是個男人,是個心靈受過重創,在情感上有著深刻隱痛的男人。

那些日子,那些鋪滿竹葉的夜晚,我一直被這管簫折磨著,吞噬著,那是痛苦的愉悅,那是無心無慾、曠絕千古的禪境。再沒有什麼奢侈能超過一人獨對一管簫聲,我幾乎相信這世上只剩下我和簫,甚至連吹簫人都不存在。簫看著我,並透過我看到我身裡和身外其餘的我;我看著簫,並透過簫的眼睛對紅塵視而不見。簫於我,是一種憂鬱中的憂鬱,如冰在雪中,如紫在紫中。人,總有幾處不流血的傷口,在手夠不著的地方,是簫替我觸摸到它。我相信我是與簫有緣的人,我恣情恣性,淋漓盡致地揮霍我的憂鬱。我沒有想過來年的這個時候,我的這些心事會在哪裡?

失去簫,是在秋涼的時候,仍是猝不及防。它的來與去,都如一道宿命。也許真有其人其事,他在暗夜裡舔乾了傷口又回到陽光下去了?也許原本就是我的一個幻覺。弄簫者是人是鬼是仙?成了懸疑。在我失去簫的同時,也把自己弄丟了。

夜真的涼下來,心真的空出來。

簫聲拂過的那些日子,永遠不可能再回來……

「簫,」我輕輕讀它的音,倒像歎一口氣。它的名字天生就是低音的,你無法大聲喊它。它是樸素的,淡、雅,一點都不張揚,就像磨砂過的棉布或洗舊的絲綢的質感。但它又是深邃的,不可捉摸的。我甚至覺著應該在焚香沐浴之後,用心而不是用嘴來感覺它。

奇怪的是每次聽簫,都聞到一絲苦意,說不清是哪種苦。既像苦丁茶在舌尖的清苦;又有點像割草機刀刃之下青草汁液在鼻端的生苦;更多的時候它離眼瞼近,是盈睫淚意的澀苦。

簫的音韻無疑是低調的,甚至有些壓抑、瘖啞、憔悴。適合獨語細吟,即便與古琴琴簫合鳴,也越發顯得孤獨與清。我一向認為低調的樂器才最能與人的心音相和,如簫、如塤、如古琴。記得小時大聲呼口號,其實不知喊的什麼意思,可是初戀時一個男孩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出那幾個字,我卻如遭雷擊。才知道什麼叫輕聲說重話。當我們必須維持高調時,不得不放棄許多精微的東西;而靜夜裡的低語卻能聽到整個世界的回應,因為我們用心。我總覺得一管簫比人更懂得在無聲中說話,在低語中撼人。

我從未摸過簫。心裡有點怵,總覺得那是摸在一個相約了千年,卻又從未見過面的、熟稔而又陌生的人身上。我暗自揣測:手感一定有點涼、有點濕、有點浮。

一直藏著一個心願,就是自己來吹簫。可是,我的身體這樣重濁,我如何接近簫?愛看它,愛聽它,但我不堪忍受正在被吹奏著的它。我不能想像一個實實在在的人把嘴唇迫近簫時的情景。那簡直是褻瀆。它聖潔的音孔就只適合留給餐風飲露的世外高人。

這面牆上掛著一把二胡和一管簫。它們的主人是個愛穿黑衣的人。一雙黑黑的眼睛,眼睛周圍永遠圍著黑暈。他似乎對這個世界始終漫不經心,心神遠坐在影子的邊緣。想來日常的事便是「閒拈古帖臨池寫,靜把清樽對竹開」了,否則,飄袂之間,襟袍過處,怎會厚厚薄薄地陣陣墨香?那是芭蕉窗前,端硯邊,經史子集,詩書畫印裡經年浸潤才可能養出的書卷氣息。他是蘊藉的,也是鬱鬱寡歡、落落寡合的,即使不穿黑衣,我也能感受到他的悒鬱與清寂。一直從骨頭裡滲出來,即使在白天遇到他,也錯覺是在夜裡。話很少,低音,但很磁實。反正冷暖濃淡都是自知的,他似乎有理由沉默,至多用那把二胡說話,也是悒鬱的、幽怨的,把金屬弦一直嵌到人心尖上去的那種痛。我總覺得他與多年前山中邂逅的簫聲有著某種意外的關聯,使我暗暗心驚。幸好他從不去碰那管簫,這很合我的心意。即使他就是那個弄簫人,他也不該再去碰昨天的簫。就讓它掛在今天的牆上,像個暗語,像個用心交換的默契。

簫,我無法拒絕它真實的存在。

我心中的那管簫,真的要隔著歲月編織的籬笆,隔著空山幽谷,隔著夜,隔著夢,隔著痛聽,才好。

也曾溺愛一個青花瓷盞,時常放在手邊把玩,一日竟失了手,瞬間化為虛無。這才知道,愛的東西,原是不能放得太近的。

這管簫,我不能再失手。

楚楚(1964—),山東榮成人。1983年畢業於福建寧德師範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歷任福建省文聯《台港文學選刊》編輯,《散文天地》常務副主編。著有散文小品集《行走的風景》(配畫),隨筆集《輕輕踏在我的夢上》,散文集《生命轉彎的地方》《淡墨輕衫》《人間有味是清歡》,散文詩集《給夢一把梯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