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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岸,彼岸

張燕玲

哲學家告訴我們,此岸到彼岸有多長,一生就有多長。但實際上,此岸與彼岸對於人生是遠遠不夠的,此岸與彼岸並不能耗盡所有人的一生,有的人就沒有彼岸。這個悲涼的認知源於一段心靈疼痛的旅程,旅程的疼痛始於二零零二年中元節,在台灣海峽的彼岸,我認識了一個與我們骨血相連卻苦海無涯的群體。

1

我們去不去阿里山、日月潭?去不去綠島?去不去澎湖灣?今天只有半天工夫了,還是先去看看基隆港?

我們這一代人,對於台灣的嚮往大多來自我們熟知的那幾首台灣民謠,向主人「吱吱喳喳」的要求一一托出各自的台灣夢。

圓夢。《美麗的基隆港》,我們胡亂哼唱起來,從台北上中山高速公路,經過隧道就進入基隆,彷彿過時光隧道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基隆的確像是另一個世界。

那天,我們一車人闖入的是一個臨海依山次第而生的海港山城,它沒有了台北的都市化,甚至連一片大平地都少見,三面環山一面臨海,形似雞籠,舊時就稱雞籠港。然而,基隆的別樣,並不只在於山城海港,更令人詫異的是在不期然中,我們闖入了一個勾人哀思的香火世界。滿街飄散著各色冥錢焚燒的煙火,店舖門前巨大的或方或圓的鐵盒熊熊燃燒著各式現代化的生活冥物,家家戶戶門前掛著燈籠,上書有「陰光普照」、「慶贊中元」、「普渡」等字樣,處處插有「何藍韓」姓氏的藍白旗。彷彿喪禮,彷彿鄉葬,彷彿清明,又肯定不是,街上的人們一臉虔誠和肅穆。我們一車的歡歌笑語剎時凝固,誰都未見過這般情形,只覺出陰氣嗖嗖,以為闖入一個不該打擾的詭異世界。

主人沒料到我們一臉駭然,她受傳染似的急急告訴我們,這是台灣的「中元祭」即中元節,鬼節,整個農曆七月都是,尤以基隆為甚。

果然,穿過一城的香火,順山盤旋到了「老大公廟」。這是基隆中元祭的中心,這天是初九,那裡已是香客熙攘、燈明火旺了。回望山城,香火縈繞,冥旗飄飄;放眼海港,船帆齊整,遠海蒼茫。基隆地勢險峻,又是主要的登陸港。早期,大量的移民輾轉飄洋過海來台灣,沿途葬身海底不計其數,僥倖在此的登陸者又因種族理念不和,械鬥、糾紛死傷慘重。這裡的冤魂實在太多太多,便有了隆重的中元祭,有了後人悼祭在此不幸的亡靈,有中元普渡節慶誦經超渡亡魂並為後人祈福。

於是,每年七月以老大公廟為中心,以民間各方宗親團體輪流擔任爐主,並請道士或僧侶主持,舉行普渡、放水燈、放焰口等祭儀。而能擔綱爐主的則為基隆人口最多、凝聚力最大的黃、江、林、鄭、賴、許、劉、唐、杜、張、廖、簡、何、藍、韓等十五姓的字姓宗親會輪流,今年的爐主「何、藍、韓」宗親會已在初一會同道士在此打開了廟側龕門、啟墓扉、放鬼魂,讓冥界幽魂無主陰靈來到陽間,分享餐宴,直至七月底「關鬼門」。這麼說,我們如今是與無主孤魂野鬼一起在四處飄蕩?在無神論浸淫太久的我們不覺打了一個寒顫。中元節,我們也是近十年才開始擺上桌面的,也不過全家吃頓飯、燒個香罷了。

俗話說「當兵望落雨,餓鬼望普渡」。在基隆,鬼神的期望得以圓滿。七月初一「鬼門」一開,老大公廟夜夜點燈,那各家各戶門前高掛的燈籠都是夜夜明亮的普渡公燈,它們要整整點夠三十天,彼岸的幽冥到此岸享祭的來往之路,那是亮堂堂的了。那麼,在陽界流浪的我們則是借光的了。在我們長期的理念裡,我們是否缺乏這種對彼岸陰界的關愛之心呢?是否缺乏對此岸彼岸、對生死陰陽兩界的追問呢?一時,便覺出了基隆人的可愛和可敬了。你想,如此尊崇彼岸各方冥靈、慎終追遠,如此祭祀祖先、推已及人,如此充滿敬天法人的情懷,其意義似乎早已超越了宗教。

2

真正感化幽冥,也感動我的是中元節的當天。

那天,我到台灣中部的花蓮時,夜色已晚,統帥大酒店的房間正在直播基隆人中元祭的高潮——七月十四放水燈遊行和放水燈儀式。那真是熱鬧非凡的場景,岸上彩船彩舞,水面燈火輝煌。所有的水燈不僅爭奇鬥艷,還爭先恐後,人們呼喊著,許多青年人甚至上了年紀的人們下水推燈助瀾,各姓氏角逐相當激烈,誰都希望自家本姓的水燈能拔得頭籌。因為水燈漂流愈遠,則愈表示崇高誠意,對幽魂能有更多感召,也能普渡更多的孤魂野鬼,並得以庇佑施燈的人興旺平安。

那是傾家傾城的祭祀,招引了大量的世界各地的遊客。人們瘋狂的虔敬達到了極致,既在感化幽冥也在感動自己。

可是,今夜誰能感動那個廣西老鄉曾老伯千瘡百痍的心呢?

車子剛進花蓮時,主人指著路邊一個院子說:「那是『農民之家』,住著全是在台灣孤身一人的大陸老兵。」同伴中的曾先生低聲歎道:「我老家有個叔叔可能還在裡面,如果他活著。」於是,我聽到一個難以釋懷的故事。

曾老伯是廣西武鳴人,當年是村裡有本事的青年人,一九四八年當兵前與青梅竹馬的同村女孩結婚了,沒料到這暮婚晨別,無乃太匆忙,便是漫長淒苦的半個世紀的別離。曾老伯跟著蔣家部隊一路血雨腥風一路牽魂新娘一路到了台灣,然後,是誰也料不到的幾十年始終不寐地思念,儘管音訊全無,他卻深信他的愛妻與他心心相印,年年期待著回家與她團圓,這個夢想支撐了他五十餘年。

也是,愛的確能創造一切,當世界還是一片死氣沉沉的不毛之地的時候,是愛神厄洛斯「拉起了他的生命之箭,射穿了大地冷漠的胸膛」,「黃褐色的大地立刻覆蓋上一片繁茂的青翠」。生命是男人和女人創造的,萬物是愛創造的,有生命的世界就有愛。

新娘也深愛她的如意郎君,在那個時代,她咬著牙把屈辱一一往肚裡吞,一等就是近二十年,然而,再堅強的脊樑也難以負荷「文革」的嚴酷時代,況且,她的新郎生死不明,杳無音訊。在眾鄉親的撮合下,她改嫁了。

世紀之交,曾老伯終於與家鄉聯繫上了,口口聲聲回來與他的新娘團圓,沒有人敢把真相告訴他。

五十四年後的相逢已是塵滿面、鬢如霜了,整整三個小時,兩老相顧無言,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唯有淚千行。要開飯了,曾老伯兄弟讓女方趕緊悄悄離開。落座時,曾老伯才發現這一切,悲憤交加的老人摔下筷子竟去追趕他的新娘,整整追了五里地,也沒能追上他的新娘。

儘管殘年兄弟相逢在,老伯更盼妻子在身旁。愛可以激發生機,同樣也可以扼殺生機。曾老伯張了半個世紀的愛弦「砰」地一聲斷了,一生的期待在相見的瞬間,引發出令人驚歎的喜悅也帶來令人沮喪的絕望。人的內心不可以沒有期待,那是宗教,那是信仰。絕望中,他當即把自己帶回來的一輩子的積蓄,也就是他原準備撫慰他的新娘並安享晚年的生活所依,全部送給了兄弟鄉鄰,並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台灣海峽的彼岸,回到「農民之家」的當晚就病倒了,並拒絕醫治。

不久,在岸的這邊,他的新娘也病重了。

花蓮是石頭之鄉,它鄰近的太魯閣峽谷的大理石世界聞名。絢麗的石紋肌理分明,每一條紋路便是一次驚心動魄的板塊運動。我不知道,在曾老伯和他的新娘千瘡百痍的身心裡,發生過多少次人生的板塊運動;我還不知道,基隆中元祭的水燈是否有一盞屬於曾老伯。

精美的石頭真的會說話?

3

一夜無眠。

清晨五點多鐘,我便衝到令我心裡堵慌了一夜的「農民之家」,我只想趕在八點半出發前看看曾老伯是否還在世,我還想看看那些大陸老兵,他們是否像傳說那樣過著艱苦的生活。

沒料到,那是一個漂亮的大院,排排行行的榕樹掩映著一個個紅瓦白牆的小院落,老人們說那是他們的住所,大理石的門楣也有些氣勢。

圍牆外正有三位老人在散步,徵得他們同意,我們聊開了。徐老伯是上海人,陸、李是安微蕪湖人。徐老伯說他回過上海,只剩幾個遠親了。他說:「我們都是孤身一人,有錢就有親戚,沒錢就沒有親戚。」大部分回過家鄉的人,都回到這裡,而整個大院(「農民之家」也叫「國民之家」、「榮軍院」),有大半人沒回過大陸,主要是家鄉已沒有親人了。陸老伯、李老伯就沒回去過。陸老伯說他有個妹妹以前在上海紗廠做工,他寫了許多信,最終只得知她去了東北。他讀過點書,他說:「我們一直都在等死,誰理你?八十歲了早該死了,死了也沒人理。人言落日是天涯,我們望極天涯也不見家。」他說著宋詩呢,語氣卻冷漠。

當我問及曾老伯時,他們說雖然不認識曾老伯,但這類事在大院裡太多太多,多半都是絕望而死。這個院子建了四十多年了,原來好幾千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如今只剩下七百多人,都是民國三十八年過來的大陸兵,生活能吃飽,可是全部都是孤身一人,「沒有想法呵」,也有極個別與當地人成家的。「他就是。」老人指著一位開著一部舊車過來的壯實老人說,他是安徽老兵,每天清晨他都會來陪他的老鄉老戰友們在大院門前的石凳上坐坐。他說,他今早來晚了,因為昨晚中元祭到深夜,睡晚了。

難怪,我清晨打不著出租車,是酒店大堂副理幫我叫的車。老人又說:「大院的人不關心中元節。」

他們說,他們錢不多,偶爾也會結伴到以大陸地名命名的風味菜餚餐館茶室坐坐,吃吃鄉情:汕頭沙茶、上海滷味、四川抄手、廣東老火湯、湖州粽子、北平豌豆黃……有時,只上一碟驢打滾,聽聽鄉音,解一解長長的思鄉之情。然而,回到大院,又是一夜一路的鄉愁。清晨,如此刻,萬物還在沉睡,他們又三三兩兩,或以老鄉為由,或與戰友為伴,走走看看,有話沒話,或者一徑沉默。他們說,鄉愁一直都是隻犬,女人夢則是一匹狼,它們在他們一輩子的荒原裡嗥叫,怎麼也掙不脫,它們交替著時時逼逐而來,闖進日夢夜魘裡狂吠而且長吠。許多老人便掙不出嗥聲,惶惶然追犬而去了,更多的老人還在此生淒苦無望中掙扎。他們說,他們無所謂生無所謂死了,生死都沒有人可以相會,曾老伯有可能與他的新娘相會嗎?他們說「活也不是,死也不是」。

他們沒有彼岸。

正聊到苦處,從大門裡又走出來一位穿格子睡衣褲的老人,他聽到我的懇求:「老伯,您好,我可以跟您說說話嗎?」

「不可以。什麼大陸,什麼蔣介石,我都不要!蔣介石老是說馬上就帶我們打回去的,騙人!」他憤然而去。

幾位老人說:「難怪他了,十幾歲就離開北平的家,一身彈痕,又一直沒回過大陸,沒有任何親人了。老蔣一直說帶我們馬上回去,喊了幾十年,等不到也成不了家,老蔣還比我們先死,他有人送終,我們只能當孤魂野鬼了!」

老人們心中的耿介和塊壘絕非外人可以想像的。老人們可不管政治,他們只想回到生命的本真,回到人生的起點——故鄉,回到人生中生命之源——愛情。這是他們人生的此岸,爾後,在故鄉與愛人一同走完此岸,在彼岸圓滿新的世界。然而,鄉關何處?愛人何方?此岸沒有人等待他們,彼岸他們也沒有人等待。

「生死都是可怕的。」

「我們在等死!誰管你呢!」

這些時代的孤兒。

我曾看過一條新聞,在加拿大,老兵們每年十一月十一日都集會遊行,為了紀念那些失去今天的戰友並為此而自豪,他們認為他們已經為這個社會作出貢獻。政府官員一同與他們舉行紀念儀式,他們穿著不同年代的舊軍裝,高唱軍歌,老淚縱橫,感慨萬千,隊列裡有不少華裔老兵。

然而,在台灣海峽的彼岸,我認識的這群與我們骨肉相連卻苦海無涯的群體,卻是一個被遺忘被漠視的群體。

我有說不出的感受,我想,一切戰爭狂想都是有罪的。戰爭的殘酷,不僅僅表現為對平民生命的漠視,也表現為對軍人生命的漠視。

4

在與台灣黎明文化公司座談時,我讀到他們出版的陳漱渝先生《以貧窮人為師》的文章,讓我難以忘懷的是陳先生提到台灣的孫大川先生寫文章引用了威廉·詹姆斯對工業革命後現代社會中財富與貧窮問題的有關論述,特別強調要「以貧窮人為師」,因為:

——在這個世界上,有誰比他們更有資格告訴我們「不正義」的痛苦?

——有誰比他們更具權威、更具說服力地說出「被排斥者」的疏離經驗?

——有誰比他們更瞭解「知識」、「職業」以及「住屋」對人的重要性?

——有誰比他們更清楚「飢餓」與破碎的「家」對人性的摧殘?

——有誰比他們更知道「尊嚴」與人間善意的價值?

——有誰比他們更渴望「自由」?

——有誰比他們更清楚「恐懼」的滋味?

請允許我把它摘錄於此,獻給這些大陸老兵。

5

農曆七月十五,台北在舉行盛大祭拜的普渡儀式,我們從花蓮飛抵台中,驅車前往埔裡。

在穿越南投的旅程中,隨著黃昏殘陽的逼近,沿途一直不間斷的私普(家庭中元普渡)越來越多,漸漸變得家家戶戶都在門前祭拜了,我們就在兩邊焚燒的冥物、供品中穿行,它已不是基隆一個小城了,而是幾個小時長長望不到邊的祭拜,彷彿我們也成了被祭祀的孤魂野鬼。儘管一周以來大家已有所領教,但還是在漸深的夜色中被如此的情形震住了,有人一直想笑話沿途的檳榔西施來淡化此情此景。然而,大家還是感覺到陰氣嗖嗖往車上衝過來。

孔子說「敬鬼神而遠之」。一時,車上,有任何同伴對鬼神有一絲失敬言行或有不吉利言論,都遭致群起而攻之,敬畏和恐懼集攢了一周的日子隨風從馬路兩邊的香火順著空調車緊閉的門窗接榫處,一絲一陣穿心而過。

一車靜默。

「今天是鬼圩呢。」有人冷不丁說了一句。

我朝墨綠的雲海間望去,他們說鬼圩又稱「綠圩」,說鬼圩坐落在綠色的雲海間,熱鬧非凡。圩上,眾鬼雲集,比富比穿比歡樂,由陰間子孫後代供給錢財,誰家供得多,送得早,其家鬼趕圩就更顯榮耀,可提前參與歡樂。沒有陽間供給鬼錢的「窮鬼」,遭受冷落,不敢靠近鬧區。儘管基隆人在為普渡更多的無主陰靈而努力,然而,鬼圩上還是有冷暖之分。看來,鬼狐世界也是人世的,同樣充滿卑俗勢利。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農民之家」的老人不關心中元節,為什麼他們說沒有彼岸了。

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意義對此世之人的作用更加嚴酷。我想,我們過去的世界實在缺失對此世來世的描述和追問了,此岸彼岸我們知道得太少,這才會導致我們此行產生的一再恐懼。

其實,這些本來就是我們文明的一部分。

比如,就文學而言,神鬼世界、博物誌怪的文學傳統極為豐富,它神秘、奇妙、幽深、靈異,它們描摩人事,委曲生風;抒寫鬼狐世界,虛實相映;極具想像力又富於象徵主義。山鬼出沒,觸發屈原,寫成騷賦;神仙幻化,啟示李賀,吟成詩章。更不用說《莊子》、《山海經》、《搜神記》、《世說新語》、《博物誌》、《拾遺記》、《酉陽雜俎》、《幽冥錄》,還有《聊齋誌異》等等。這些書當是風雨敲窗時的最佳讀物,正如此時此刻。當然,創作他們的先師並不知道什麼主義、什麼手法,他們就那樣隨意運用著、創作著,如此自由,如此自在,這不是文學,又能是什麼?

然而,文學這一脈被我們丟失殆盡了,連同敬天法人的情懷,連同推己及人的仁愛,連同關於此岸、彼岸。

張燕玲(1963—),廣西賀州市人,1984年畢業於廣西師範大學中文系,現為《南方文壇》雜誌主編,編審。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西文藝理論家協會副主席。主要從事文藝評論和散文創作。有論著《大草原——瑪拉沁夫論》《感覺與立論》,散文集《靜默世界》《此岸彼岸》等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