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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在雲南境內行走

海男

撒壩子在哪裡,它是出入雲南境內的一片山岡。核桃樹不可能出現在荷馬的史詩之中,在任何史詩當中都看不到撒壩子的核桃樹,這是因為以玫瑰、夜鶯而出現的史詩中沒有一座松坪撒壩子的形象,簡言之,玫瑰和夜鶯從不屬於撒壩子。所以撒壩子的核桃樹也不會張開它綠色碩大的葉子出現在但丁、荷馬、維吉爾的史詩中去。撒壩子有金色的麥子架、有孤獨的牧羊人,有「青春棚」:當一個撒壩子的女孩長到十四五歲時,撒壩子的所有父親和母親都要尋找到上好的木料為這個少女在門外搭一所小房子,這就叫「青春棚」。

撒壩子的僳僳族人舉行舞會,在一塊有篝火印跡的長坪上,我尋找到了那種僳僳族人跳圓圈舞的歡快的節奏。在一塊長坪上,一群舉著篝火的年輕男人點燃了那塊長坪上的一堆木柴,我看見過許多華麗的舞池,它們顯示出了我們人類生活浮華的一部分,顯示出了我們人類喜歡在舞池中憂傷、快樂的另一種生活。

撒壩子的舞會開始了,那些穿著裙子的少女以及成年的婦女慢慢地從一棵遠方的核桃樹下向著篝火走近,我開始相信這種現實:一個生活在撒壩子的男人和女人他們具有人類的一切幻想和激情,自從人類創造了圓圈舞的那一天開始。這座荒原讓我想起了《簡愛》中的英格蘭荒原,想起了《呼嘯山莊》中的憂傷和瘋狂。圓圈舞,那些舞中的男女在人性和對立中瘋狂的惟一目的也許是死亡,也許是繼續活下去……在撒壩子,我崇尚這些拉著手正在狂歡的圓圈舞……

在撒壩子,一個七十歲的牧羊人進入了我的世界,以松枝、松球、松香出現在我們面前的牧羊人已經七十歲,她的形象和存在充滿了一種難以置信的魔法:七十歲的她仍然能帶領八十隻山羊去穿越撒壩子的遼闊山岡。站在我們面前的牧羊人同樣認識照相機,當我們想為她拍照片時,她沒拒絕,她站在她的位置上——這是別人所置身的位置,不是蒙田、荷爾德林、葉芝和丁尼生所置放的位置,也不是我們可以輕易地將影子投身到放羊坪的陽光深處——可以獲得自己光榮形象的地方,每個人,都被上帝所安排,在每個人投身的一剎那開始,那個剎那決定了每個人一生一世出現或置身的地方,荷馬投身在遙遠的古代,所以他尋找到了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荷馬是盲詩人,他置身在那場特洛伊戰爭時期,偉大的雙眼失明的荷馬從他投身在史詩之中時,就發現了一個美麗的女人,她叫海倫,這一點同但丁有著類似的經歷。但丁投身到《神曲》之中去,他用一生短暫的時光一直在尋找著他幻覺中出現的那個女人,她叫貝雅特麗雅,但丁把一生都交給了她,決心讓她引導自己的靈魂向上……現在,七十歲的牧羊人投身到她的放羊坪上去,她告訴我們,從六歲開始她就放羊了……

我一直在雲南境內尋找山岡,我看見過許多著名的山岡,比如玉龍雪山,梅裡雪山,白馬雪山……現在一片山岡出現在我身邊,它不屬於雲南著名的山岡,它很平常,近些年我經常出入於沒有出現在雲南眾多旅遊手冊上的地方,比如:撒壩子,比如米厘。一片獵地在進入米厘的山岡時浮現出來了。山岡是一個旁注,它無處不在,它浮現在橫斷山脈的中央,它是我出生以後的所在之地,並使我在其中熔煉憂傷的,多愁善感的母語世界。我認為,只有雲南邊疆的山岡才可以區別於喬羅和莎土比亞書中的真理,才可以區別於彌爾頓書中所揭示的事物的象徵性和複雜意義。所以,米厘的山岡在傳說中的獵人出現了:他在一團光影籠罩之下,有時像一頭金黃色的老虎,有時是一頭黑色的熊,有時是跳躍的獅子,有時是遠或近的叢林山岡上人與獸搏鬥的英雄……我想,如果我此刻看見了那個獵人,是因為我愛上了他,那個古代的獵人,據說,他從不把女人帶到獵地去,在他身邊看不到女人,也嗅不到女人留在他身上的芬芳,如果我出生在古代,如果我在等待一隻困獸出現在他面前,他會不會讓我留下來?

巖頭,在哪裡?我一直在尋找,當我到了巖頭,在鷹和烏鴉飛過的地方,我為什麼總是想做詩人,然而,做一個詩人,意味著我要在巖頭,在這些充滿活力的赤腳奔跑時的聲音之中尋訪到那像詩一樣炫目的光……因此我是海男,而不是別人,我就是海男:在綻放的金沙江岩石上的花朵之間我看見了赤腳的男人,我看到了在生與死之間的巖頭,我看見了一個老牧羊人的胸口以及那團熄滅了的火焰。我參加了一場葬禮:男人和女人赤裸著身體,他們的身體已經塗上了黑色的炭灰,在巖頭的葬禮之中,必須有一支這樣的隊伍出現在葬禮的前面,他們中有巫師,朝前唱著歌,濃烈的黑色炭灰塗在身上表達出這樣一種形式:這是一支為死者驅鬼的隊伍,當他們送死者到天堂去的路上,他們就這樣不停地赤著腳跳著。這是一條充滿亡靈的道路:老巫師正往一個死者去的路上拋擲苞谷,一粒粒金黃色的苞谷在空中遊蕩後迅速地重新返回大地,老巫師還往空中拋擲塵土,那些在巖頭的泥土中被金沙江水滋潤的紅土,就像那支隊伍一樣由一種轉瞬即逝的生靈幻覺所掌握並操縱著這一切正在觸及我們生命中令人感傷的和被秘密所安慰的時刻。

像火焰一樣迷人的葬禮發生在金沙江畔的巖頭,我在其中迷上了那支用身體塗上炭灰的驅鬼隊伍,迷上了巖頭小徑上跳來跳去的黑色的幽靈,迷上了落在我手心的苞谷和塵土;我迷失在一條充滿了亡靈的路上……那些變幻魔法的男人女人。所以那個午夜,在巖頭我尋找到了一張床——對我來說猶如尋找到了一片苞谷地和一座牧羊人的山岡,很多年以後,當我是一個老太婆時,我也許會尋找到重新進入巖頭的路線,我也許會請那些渾身塗炭灰的黑色幽靈們幫助我在死亡時驅鬼。

海男(1962—),生於雲南,供職於雲南人民出版社。散文集主要有《空中花園》《屏風中的聲音》《我的魔法之旅》《請男人乾杯》等,詩歌集《唇色》《虛構的玫瑰》《是什麼在背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