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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腰

李碧華

咒語情話

法老王早就預計會有人盜墓,所以金字塔下有他惡毒的咒語,詛咒任何踏入他陵墓一步的人,便死於非命。聽說真的有很多探險家中了招,一一無故死去。不過誰管這咒語呢?除了外來的旅人,也有不少土著來遊逛、野餐、騎驢和駱駝。

旁若無人的情侶,牽手共坐於無涯的石塊上,說那說不盡的甜言蜜語,與日月同輝。什麼四千多年的歷史、世界七大奇景之一、動用了二百三十萬塊兩噸半重的巨石建成——之類,對他們豈有絲毫意義?世界頓然的狹小而豐足。不可理喻。

只是,情話就像沙漠中的一汪水,最甜美的水馬上消失了,只潤澤了幾粒黃沙。它不見了,曾經有過嗎?一切徒是聽覺上的回憶。只有法老王的咒語,卻是沙漠中的一塊石,歲月風霜,它還在,肯定在。

——咒語比情話恆存。

室內,大小博物館其實不外棺槨木乃伊的集中營;室外,無非宏偉的金字塔和諸神廟墓穴。貧瘠的埃及,世世代代擁之自豪的東西,都是一批死去的東西——中國也是。埃及令我喜歡的,不是「東西」,而是「感覺」。

最可愛的地方是樂蜀帝王谷的墓穴——因為太陽毒辣,一入地底,百體生涼,完全與古跡無關。

最怪異的是到機場車站上竟常有一頭頭驕傲的貓,趾高氣揚地走過,不禁令人聯想。三千多年前,埃及人奉貓為神明,還有衛斯禮「老貓」的故事。

最舒服的一夜,是高帆薄舟,在尼羅河上晃蕩,沒有風時大家在等風;有風便駛遠。

還有,最震撼的,是夜裡跑入卡拿克神廟,曾是《尼羅河謀殺案》的外景。團圓滿月夜,夜來藍天帶彩,廊柱環回,巨像莊嚴冷漠,太陽神月亮神,神秘迷離,傳說有些會講話,有些會哼小調。

球愛

桌球是愛情:

初上場的人,手足無措,不是使不出力,便是用力過猛,總之無能。心不在焉,心神不屬,心散——散得像一個低手發力後那堆紅球那麼散。

開始時,常打不中任何球,即使在視線之內,白球與紅球,往往只是四目交投,含情脈脈,一旦有所行動,亦險些擦肩過去,又失四度啦,非常自恨不爭氣。

比較有點經驗,便有親暱接觸,要它,也可一擊即中,不過並不經常入袋便是。此時幸保狀態,得失參半。

到了後來,技術好了,漸漸到手了,也不免忌妒、霸佔,而且有遠景,盡量加以遙控,諸多計劃設計調度。

爐火純青的高手,要那個球,任何顏色任何角度,多可怕,總是大小通吃,得心應手,無敵寂寞,橫掃一切,清台,歸於虛空。

青花、三彩

我對中國古文物沒有研究。不過如果一定要提最喜歡和最不喜歡的,也可一口得出來。

最喜歡青花瓷,明清時候的。因為第一,我愛「青花」這兩個字和這兩種色:潔白的瓷胎、青藍的花紋。第二,大部分的青花瓷,上面都是纏枝。「纏枝」,不管所纏者是牡丹、葡萄、或者蓮花——都有自知來龍去脈,無始無終無窮無盡的感覺,甚至感情。

最不喜歡三彩陶器,特別是那些俑。秦始皇兵馬俑已夠恐怖了,唐三彩陶俑更加粗陋陰森。那些色彩,都呈淺黃、赭黃、啞綠。不是鎮墓獸,便是男女俑。唐代仕女宮娥,微胖的委婉的,一個曲意逢迎的舞姿定格,瞪著失神的眼睛,渾身有泥土、腐敗、妖異、死不瞑目之感。三彩陶器全是死者生前的寵物、寵僕、寵妻、寵妾——被仿製了作為殉葬者的替身,此等「冥器」,越看越怕,夜裡會發噩夢的,送給我都不要。

窩囊

看《放裴》,女鬼李慧娘奮勇堅貞地維護男人,救出生天。

一邊看,一邊聯想起那數之不盡的民間傳奇,一想之下,咦,怎麼我們大家熟悉的故事中,男人都不怎麼樣?包括台上所見「美哉少年」的裴舜卿,還有那些個什麼許仙、賈寶玉、梁山伯、李益——信手拈來,不是賴女人養活提攜,便是躲在女人身後仗她拼老命助之脫險。最拿手的不外賠不是或者咳血,像一頭還需受保護的弱小動物,一身小眉小眼的罪過:遲到、誤會、偎紅倚翠、聽信讒言,無甚大丈夫氣概,辜負了女人一片深情。

別說民間男子了,連皇帝也是同一貨色,看陳後主之與張麗華、唐玄宗之與楊玉環、清光緒之與珍妃——真是,自己都立足不穩,如何當靠山?稍欠身倚憑,馬上敗如山倒,女人全無端為他而香消玉隕。

太窩囊了——既不是好丈夫,連好戶頭也不是,要來幹啥?

夜叉

幸好趕得及看最後一天最後一場的《夜叉》(還是在豐富的晚餐吃到一半時,趕去的),否則我一定追悔莫及。因為它不但是近期看過的日本好電影,如《細雪》、《天國車站》、《天城峽疑案》中最好的一部,而且——

也是我本質上愛看的故事。

而且,名字那麼動人:《夜叉》——戲中是一幅橫跨男人整個背部,伸延到胸前肩臂的文身;傳說中則是個妖,頭角崢嶸的。

而且,是田中裕子和高倉健。她厭倦風塵,身隨流水;他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雪花巨浪,情隨事遷,一切曖昧複雜的感情,末了化為一聲至為簡單的輕歎,好像未曾發生過,都是幻覺錯覺。我一直以為他在最後會為她來一場浴血翻身的,原來沒有,原來不必。終於還是遲暮而默然。

唯一最痛恨的是投機地把女人的「螢」改名為「信」。是螢多好,只亮一個晚上,便失明了。信,真婆媽。

意式雪糕

意大利雪糕,儘是紅情綠意。它們的顏色鮮嫩,味道是清的,酸的,完全沒有「演變為脂肪」的前景。每一次想起,我那麼愛它,總興「曾經」之感。羅馬街頭每一間雪糕店,都備有賞心悅目的小盒子來盛載,價錢是一千里拉、一千五百里拉、二千里拉——可以隨便挑揀,所以我會指指點點,要起碼四種不同的顏色,粉紅的、草青的、嫩黃的、淺橙的。這些顏色,常令貧瘠虛弱的日子,忽地光輝起來,像一件借來的華服。——今天晚上在酒店咖啡座聊天,原來他們舉辦了意大利雪糕節,所以勾引起無限懷想。於種種名目上,隨手一指,反正我不知道將來的是什麼。

雪糕上來了,是一片蛋糕狀的雲呢喇和拖肥,裡頭鑲嵌了五色果子粒,鋪了幾顆野桑棗,最後淋上艷麗無比的士多啤梨汁,簡直有「浴血江湖」的感覺。

張愛玲

我覺得「張愛玲」是一口井——不但是井,且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盡情來淘的古井。大方得很,又放心得很。古井無波,越淘越有。於她又有什麼損失?

是以拍電視的恣意炒雜錦。拍電影的恭敬謹獻。寫小說的誰沒看過她?看完了少不免忍不住模仿一下。搞新派舞台劇的又借題發揮,沾沾光彩。遲一點也許有人把文字給舞出來了。總之各人都在她身上淘,然而,各人卻又互相看不起呢,互相竊笑沒有人真正領略她的好處,儘是附庸風雅,只有自己是十大傑出讀者,排名甚前。

張愛玲除了是古井,還是紫禁城裡頭的出租龍袍戲服,花數元人民幣租來拍個照,有些好看,有些不好看。她還是狐假虎威中的虎,藕斷絲連中的藕,煉石補天中的石,群蟻附膻中的膻,聞雞起舞中的雞——

文壇寂寞得恐怖,只出一位這樣的女子。

度假之蛆

有個禪師與他的弟子舉行一次比賽,看誰能用比喻的方式,把自己比得最低下。

禪師說:「我是一頭驢子。」弟子說:「我是驢子的屁股。」禪師說:「我是驢子的糞。」弟子說:「我是糞裡的蛆。」

禪師想了半天,實在接不下去了。弟子還作補充:「我在糞裡度假啊!」——弟子大獲全勝。

根據禪語解說,此中深意是「物我一如」,有情無情,同圓種智,皆可成佛。

但是我不是那樣想。這事件可否簡單一點呢?即使是驢子糞裡頭的一條蛆蟲,其實也不算最低下的。最低下的是那心態:「度假」。因為這種完全投降放棄之賤舉,永遠提不起來,生生沉淪下去。在至不堪之際,只有自己,肯自救與不肯自救,才分出了高低。

才戲

早在一年前便聽到有關《良家婦女》的好評。在北京甚至已上了電視,香港還沒機會「面世」,只在電影展中放一場。錯過的人不少,很為它不平。

影片的開首是闡釋:「女」——下跪的人;「婦」手持竹帚的女人。「良家」——命定的,逃不出桎梏:下跪、執帚、纏足、出嫁、生殖、推磨、沉塘。雖然這是一個簡單的、女人終於掌握自己命運與愛情的故事,不過女主角杏仙,身處聰明伶俐的小丈夫、誠實的情人、以及那才二十八歲便是一生了的婆婆之間,綿綿真情流露。全片的氣氛,維持於一種淒婉而不致於落淚的層面,構圖詩情畫意,配樂尤其出色。

最令我欣賞的,是這個戲,彷彿「導演在演戲」。導演在一個不現身的角落,演得不著痕跡,似有還無。如以才情論,便屬才戲。原來《如意》也是黃健中先生的作品,難怪。

千萬在場

酒餘飯後的是非八卦集會,不在場的人,便是最不幸的人。通常大家都揀不在場的人來攻訐,嬉笑怒罵或亂箭穿心,總之「在」比「不在」佔便宜,起碼不好意思過分,令他難以下台。不在的話,誰管得那麼多?真夠嗆。所以很多人愛群居生活,不是人緣好,而是千方百計在場,避過成為眾人香口膠,嚼完嚼罷,一口吐掉——他寧可去嚼別人便是。

其實這真是中國人的劣根性,永遠不便當面清算。一旦當了面,竟然是政治活動殺手鑭,而非直截了當的人際關係。不知誰說過:「當面的責備,強如背地的愛情。」當面的責備是真;背地的愛情也是真。

但很多人不願意真。

於是你可以想像那些趁人不在場而盡情凌遲的快感嘴臉——噫,下次千萬要到呀。

京戲行當分生、旦、淨、末、丑。

這「淨」,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

淨,其實即是花臉。不管是銅錘、架子、武二花;不管是紅臉、黑臉、白臉,甚至蝦蟆精、蝙蝠精那般的擾攘,勾臉就像畫畫,有近千種臉譜可循,沒有一個不是花斑斑的。總之,他的化妝是最「不乾淨」。何以竟喚作「淨」?真不明白。

而且這個「淨」字,也是一無所有的意思(淨身即是被閹!)。一般的花臉,都太「有」了,如果沒有武器,也有權勢,實實虛虛,怎稱得上「淨」?

看到這樣的一個字,便也聯想起很多名與位不相符的實況。反其道而行,卻得到世人的認同接受,生生世世,沿用下去。沒有人萌過推翻叛變的念頭嗎?是「欺騙」已成習慣?還是「不」等於「是」嬌嗔的變奏?

李碧華(1959—),原名李白,廣東人,出生於香港,著有《白開水》《爆竹煙花》《青紅皂白》《胭脂扣》《霸王別姬》《川島芳子》《糾纏》《秦俑》《誘僧》《青蛇》《生死橋》等,多部作品改編成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