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蛻變的歷程

——解讀《致某科學院的報告》及其後面未完成的片斷

殘雪

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人性中的獸性與自我意識之間的鬥爭從未停息過;在鬥爭中人對自我的認識得以發展,人性也得以改善與豐富。在藝術家身上,這兩個方面都極其強大,互不相讓,因而衝突分外激烈。

猿性是基本的,自我意識是學會的(如同寫報告的猿人)。人在學會這個之前,不過是一隻自由自在的猿,而學會了自我意識的猿也不可能完全脫離猿性;從這個意義上說,徹底的自我意識難於上青天,除非人不再是人。所以人總在學,在學當中戰勝猿性,使猿性就範(變成人性)。在藝術家的眼中,這既是一個令人神往的輝煌的過程(文明的旗幟在野蠻的領地上飄揚),又是一個令人沮喪的乏味過程(不斷摒棄野性的人並沒有變成高尚的人,而是變得虛偽矯飾)。

這篇報告以輓歌的口氣記下了猿人藝術家戰勝猿性,達到自我意識的歷程。在報告裡我們看到,這個由於內心的激烈衝突而顯得舉止奇特的半人半猿的怪物,在文明世界的雜技舞台上給我們展示過無數成功表演的偉大人物,原來有著如此慘痛的蛻變經歷,原來竟是如此的孤獨、憂憤、陰沉。

報告人

他原是一隻猿,偶然的命運使他落入人的手中,繼而被關在籠子裡,經歷了不堪回首的痛苦。這痛苦便是初級的啟蒙,暗示他要出去就必須經歷這樣的過程。在絕望中他還悟出了(用肚皮)另外的東西,這就是必須學習那些違反自己本性的人的行為(即達到自我意識),必須一次又一次地模仿、練習。有意地與自己作對,這樣才會找到一條出路,脫離牢籠。這些都是周圍環境通過潛移默化所教給他的。從那以來他就一直將徹底脫離牢籠的希望放在一個狹窄的範圍內,進行著既令他噁心痛苦,又對他具有無窮的吸引力的自我改造的努力。這種努力一旦開始,他便像中了魔一樣無法停止下來了。他瘋狂地學習自己所不習慣、不願意的行為,針對自己的本性發起進攻,將其打得落花流水。在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勝利之後,終於成功地登上了文明的舞台。成功除了給他帶來了喜悅之外,最主要的卻是帶來了無窮無盡的憂鬱和厭惡。而憂鬱和厭惡都來自他的思想——將他與猿區分開來的主要活動。他仍然去舞台上表演(那是他的生存方式),可是一旦表演結束,他便躲開人們,在鬱悶中消磨時光,他的日子變得一天比一天難過。這樣的結局可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的道路是所有想達到自我意識、成為文明人的猿的道路,也是所有想以藝術作為生活方式的人的道路。猿成為了人,自我意識產生了,可在自我意識的作用下,往日的自由自在、無憂無慮一去不復返了,生活變成了真正的苦刑,雖然偶爾也有極度興奮的時光。

蛻變後的他開始對猿性產生鄙視,自認為已遠離了故鄉的影響,成為了文明人;與此同時,骨子裡那種猿的感覺又使他洞悉了人性的虛偽、蒼白、無力和不自然;於是對於人——他曾經嚮往的典範也產生了深深的敵意。退回去已是不可能——他也從未想過——向前走前途茫茫,道路日益狹窄。只能將那已經進行了這麼久的自我認識的事業進行下去,在漫長的、憂鬱的夜晚過去之後撐起疲憊的軀體,到舞台上去再來一次精彩的演出。當然演出之後又是憂鬱、絕望和悲憤,又是體內人性與猿性的交戰,輪番的勝利與失敗……

船上工作的人們

從被俘的最初那一天開始,船上的人們就不斷地向他輸入理性的信號。他們沉重的腳步,緩慢的動作,走來走去不受阻礙的風度,友善粗魯的性格,吐唾沫不分場所也不感覺到髒的習慣,最後,他們喝酒的方式,無不具有象徵意義地構成了一系列沒有語言的啟蒙,暗示他出路在哪裡。當時他並不懂得這一切的真正意義,但卻不知不覺地在受到感染,受到強烈的誘惑,從而產生了要模仿的衝動。他是一頭特殊的猿,具備了馴化成人的所有條件,要做的只是邁出那可怕的第一步。

在吐唾沫的時候,船上的人們相互吐,但決不抹去臉上的污穢;而他,在學會了吐的基本功之後,仍然出於猿性自發地要將臉上抹一抹乾淨。「吐」使我們聯想到對自我的認識,被認識過的東西便不再是髒的東西;所以人不覺得髒,也不選擇吐的場所,只是不停地吐;那種無比超脫的風格令他羨慕。到了喝酒的階段,就是最嚴峻的、幾乎是致命的考驗了。他必須追隨啟蒙者,將最厭惡的東西吞下肚子,並在之後感到滿意。從他的本性出發,這一點是永遠不可能完全做到的,但是可以不斷學習,不斷改善自己的態度和方法。而即便如此,認識也永遠只能跟在本能的後面;在認識尚未產生時要克服本能的障礙是痛苦不堪的。「自我」這碗酒對於猿來說是最令他恐懼和噁心的東西。最初他無法面對,更無法喝下去;只是船上的人們耐心地用理性的力量打動了他之後,他才開始了歷史性的模仿嘗試。嘗試的過程充滿了劇烈的內心衝突,這衝突正是船上的人們要看到的效果,他受到了鼓勵。船上的人們從來不憐憫他,因為憐憫是沒有用的,走出牢籠的路與憐憫無關;他們也不設法減輕他的痛苦,因為痛苦便是啟蒙,使他覺悟到找出路的必要。船上的人們只是以自身恆久不變的存在,以他們內心的鎮定,以他們善意的指導和暗示,在不知不覺中幫助他度過最艱難的時光。

從以上可以看出,船上的人們正是理性的化身。進化的第一步便是理性在睡夢中進入蒙昧的大腦,帶給他鎮靜(沉重的腳步聲),使他很快抑制了自己的浮躁,開始了冷靜的觀察。爾後又是理性使他在混沌中產生了思想的萌芽;思想使他隱隱約約地認識了自己的處境,又在人們的反覆引導下懂得了怎樣走出牢籠。總之,理性使性情暴烈的他避免了滅頂之災,走上了一條曲折而特殊的發展之路。

文明的大舞台

當他的馴化完成時,面前擺著兩條出路:動物園和雜技舞台。天性酷愛表演的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雜技舞台。因為這種表演雖然是受到控制的,不自由的,但和動物園相比較,他卻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發揮主動性,就是說,可以在表演時體驗到自由。他在報告裡多次說過,自由不是他追求的目標,他要的只是一條出路,而表演雜技,就是一條對他來說最合適的出路。作為一個人,他與猿性永遠告別了,也與猿時代的自由散漫永遠告別了;他深深地懂得人是最不自由的,他只能表演,從表演中去體會他想要體會的東西,因為他對自己,對周圍的一切仍然沒有喪失興趣。

在文明的大舞台上,最不自由的人類卻是第一個懂得自由的奧秘的;他們在認識中不斷地將自由神聖化,以驚險的動作將自由的快感展示給眾人;這種自相矛盾的表演魅力無窮,因而一代代人將表演事業繼承了下來。報告人由籠子裡出來之後立刻選中了這個職業;初衷不是出於迷戀,而是為了找到出路。這條路是只能進不能退的,他成為雜技演員後就再也沒有別的出路了;不論多麼悲觀厭世,不論對先前的猿的生活多麼緬懷,譬如與母猩猩的關係),第二天他仍然得抖擻起精神演出,將一切傷感踩在腳下,將那日趨完美的表演再來一次,就彷彿冥冥之中有一隻手在牽引著他。可以想像,當他進入角色時,他忘記了傷感和自憐,忘記了生活中的一切不愉快,最後也忘記了自己。舞台是多麼寬廣!觀眾是多麼熱情!表演是多麼美妙!

某些進一步的思考

按照寫報告的猿人的思路,他是由於被人類捕獲,走投無路,然後在某種神秘的力量的幫助下,用肚皮想出這條出路來的。我們不禁要問:撇開周圍環境的影響,還有沒有什麼其他的因素起了作用呢?眾所周知,一隻野性十足的猿是很難改造成功的,除非他具備了某些先天的條件,而光靠吃苦頭也是成不了人類的。這大地上的猿人雜技大師少而又少,當然不是猿類吃不了苦頭的緣故。我們從報告中得知,籠子裡的他看到人們在他周圍走來走去,行動不受阻撓,於是一個崇高的願望源源脫脫地在他心中升起。也許這裡描寫的正是他成功的關鍵。他不是一般的猿;在他的本質裡潛伏著對於人類崇高的嚮往,一旦遇到合適的條件,嚮往就變成了模仿的行動與不懈的追求。不論外部條件是如何壓迫他(這些壓迫也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必須肚皮裡先「有」那種源脫的理想模式,然後才會有自我改造的行動;惡劣的條件只是促使他痛下決心的動力之一。在被捕獲時,他性格中還潛伏著理性的種子,所以當他驚奇地觀察到船上人們的理性行為時,他才有可能為人們所啟發,才沒有咬斷門閂,失去生命;而一般的猿選擇的總是後者。

成功後的他滿懷沮喪,卻沒有放棄他的表演生涯,也是他頭腦裡的先驗模式在支撐著他。儘管睜眼看到的現實都不盡如人意,儘管人性如此醜惡,他仍然可以在表演中沉醉於那種崇高的嚮往和追求,演出成了他惟一的真實生活。他無法說出人究竟應該是怎樣的;可是他用敏銳的猿的直覺體驗到,人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他通過表演將這一點告訴大家,激起大家對於崇高的無限懷想。

1997年5月13日,英才園

殘雪(1953—),本名鄧小華,生於湖南長沙。小學畢業,當過赤腳醫生、工人,開過裁縫店。1985年開始發表作品。短篇小說有《污水上的肥皂泡》《阿梅在一個太陽天裡的愁思》《曠野裡》《公牛》《山上的小屋》《我在那個世界裡的事情》《天堂裡的對話》《天窗》,中篇小說有《黃泥街》《蒼老的浮雲》,長篇小說有《突圍表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