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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丈夫走在那片青山綠水間

梅潔

1

我丈夫離去的時間是二零零四年九月二十二日下午三時三十分,他是在回家的列車上離我而去的。

車過湖南懷化,我和兒子依然沒能為他聯繫上氧氣,我們絕望了,他也絕望了。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最後一次微弱地呼吸之後就不再呼吸了,他不再希望不再堅持不再掙扎了。車窗外是湖南懷化的一片山林、水泊,我的丈夫在那裡與我們分手了,他的魂魄從此飄泊在那片陌生的山水間,我的斷腸也從此留在那片陌生的山水間。南方北方五千里迢迢,我不知道我的丈夫是否還能找到回家的路……

他的頭微微地側著,右邊的嘴角和臉頰掛著最後吐出的泡狀白色唾沫,在此之前的一個小時,他一直在大口大口地喘息,大口大口地吐著這種泡狀唾沫,兒子一遍一遍地為他擦掉這些唾沫。那時,我和兒子、侄兒(我兄長的兒子,十天前他從湖北趕到昆明來幫助我們)的心都在備受煎熬,我知道那煎熬我們的油鍋裡沸騰著的是我們滾滾不盡的眼淚——我幾乎要給那個副列車長下跪了,我說你幫我的丈夫上一瓶氧氣吧,再沒有氧氣,他都沒命了!我抓著他的衣袖,號啕著,乞求著。他說下一站是湖南懷化,是個大站,他可以幫著聯繫一瓶氧氣,但他又執意讓我與他們的站長說好,同意讓他上並通知他。我問你們站長在哪兒?他說在昆明。我知道,他又一次把我的心放在油鍋裡煎炸了。他在我的面前豎起了一把天梯,讓我攀越,可我卻眩暈著癱倒在梯下……

我絕望地回到車箱,丈夫在痛苦地掙扎,他呼吸的喘急使我想到了被浪濤拋在了沙灘上的魚,沙灘炙熱著,太陽干烤著,魚痛苦地扭曲、蹦跳著,一把破魚的刀紮在我的心上,鮮血淋淋啊!

我旋即又跑出去找列車長,我不想再求那位副車長。還是在上午九時,胸前別著綠色「列車長」牌證的男人曾非常痛快地答應過我,說到達貴州凱裡時他幫我們上一個氧氣瓶,我是看著他用對講機通知了凱裡什麼人的。然而,車到凱裡時,列車長又告訴我們,說沒有找到四升八升十升的小氧氣瓶,說醫院的大氧氣瓶不能上車,但他答應再聯繫下站湖南懷化。說話間列車就轟隆著開過了貴州凱裡。過貴州凱裡已到了中午,丈夫在高燒,在喘息。其實,清晨八點丈夫就已燒了起來,隨行的軍醫、護士已在他的床頭掛上各類藥瓶,開始給他輸液。侄兒跑來說,姑,姑夫問怎麼還上不來氧氣,他難受得厲害。我即刻跑回車廂,跪在他的床前,我說什麼呢?我能說什麼呢?大把大把的淚水滴落在他蠟黃的臉上,滴落在他急劇起伏的胸上。我說親愛的,你再堅持一下,三個小時後車到懷化,我們就有氧氣了,列車長說給我們聯繫。丈夫閉著眼,痛苦地喘息著,沒有說話。我知道我說這話時,我的心在淌血,淌血的心被高高掛在了懸崖上,下面是萬丈深淵,誰來救我的親人?救我?我的呼救聲微弱而無力,聲聲跌在懸崖下的深淵之中,我分明聽到了那一聲聲跌碎的慘吟。

列車縫隙中鑽進來的冷風在風化我的心,那血已在乾涸……

我對副車長說,車長上午答應到懷化給我們上一個氧氣瓶的。副車長說車長休息了,上午是他的班,下午是我的班。我說那我求你救我的丈夫了,我一定感謝你。我背轉身掏背包裡的錢,我發現我只剩下六百元錢了,我想把這僅剩的六百元錢給他,只要他能救我的丈夫。他還是堅持要我對他們站長說,他說按規定列車上是不許上氧氣瓶的。他又說聽你兒子說丹增書記幫助過你們,那就讓丹增書記給我們站長打個電話,站長再給我打電話,事情就解決了。又說你沒見我在凱裡已經開始安排了嗎?我說現在已經中午一點了,可能聯繫不上任何人了;我說我丈夫的生命垂危,怕來不及這樣無望的折騰了;我又說怎麼與你們站長聯繫,有姓名和電話麼,副車長最終沒有告訴我怎樣和他們站長聯繫,只說哪個領導都行,說完,他就消失在車廊裡了。

我看見軍醫盧國良已在用球狀人工呼吸器幫助丈夫呼吸,看見護士小閔為丈夫吸出的痰已是一管管粉紅色的血水。情急之下,我給丹增書記的秘書小和撥通了電話……

2

八月三十日上午成都軍區昆明總醫院的十幾位軍醫搶救我丈夫時,小和到了現場的。他對我和林副院長說,丹增書記給醫院打了電話,但還是不放心,讓我過來一趟。我知道他說這些話對救我丈夫至關重要。我不認識丹增,更不知道丹增是雲南省委副書記。三十日凌晨,我的丈夫已經呼吸衰竭,他已高燒到三十九度多,心腦靜、柴胡都不能使他退熱,醫生給他注射了激素。之後他開始大汗淋漓,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衫,濕了枕頭、床單,濕了厚厚的被褥。他的生命之水雨一樣淋了下來,河一樣流了出來。流盡了生命之水的肉體開始變得石頭一般冰冷,醫生說他的神經末梢已不能循環,他的血氧量不足百分之五十,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隨時都可能因缺氧而窒息。他的「病危」是在兩天前他住進醫院時醫生就向我下了通知的。

下午三時,我的兩個兒子也從北京飛到了昆明。

之後的二十多天裡,我和死過又活過來的丈夫、和我的兒子們日夜沉浸在感恩你們救命的淚雨之中。

搶救開始時,醫生們麻醉了我的丈夫,然後從他柔軟的口腔向氣管插進了堅硬的管子,然後上了呼吸機。一天之後,昏迷又意識朦朧的丈夫在萬分的痛苦中拔掉了插進口腔、氣管裡的管子,醫生們一陣忙亂之後,切開了他的喉部氣管,安上了塑料管,此後,龐大的呼吸機開始從這個塑管向我丈夫的肺裡壓進氧氣,脆弱的生命在被冷漠的機器牽攜,也在被冷漠的機器擠壓、強迫和操縱。我的丈夫無助而痛苦地躺在病床上,他的鼻腔插進了吸食的管子,他的下身插上了輸尿的管子,升壓的藥液輸進了他腳上的管子,每天二十多個小時、五六千元的藥液流進了他胸壁上的管子……我的親人被粗粗細細的管子拯救著,可我覺著那些管子竟是一條條彎曲扭動的蛇,每日都在咬噬著我的心,我疼痛難忍啊。

他終於活過來了。

兩天後,他從昏迷中醒來。他的眼睛半睜半閉,他的眼神迷茫而恍惚。他急切地想說話,但切開的氣管開放著,他發不出聲來。護士遞上來圓珠筆和鐵皮記事簿,讓他寫。他的手顫抖著,他的胳膊綿軟無力,他舉不起一支細細的筆。但他還是執意要寫,我只好扶著他的手,兒子把記事本舉到他的臉前,護士保護著各種管子不致脫落,他艱難地開始寫了。他寫到「梅潔需要休息」,他居然知道我已三天三夜七十多個小時沒有合眼!他在生命如此艱難的時刻第一個想到的是他的妻子!接著他又寫「對不起」,然後用綿軟無力的手指我、指我的兩個兒子、指醫生護士,然後他開始慟哭,咧著嘴、發不出聲音的慟哭啊!淚水從他的雙鬢滾落下來,我一生一世都沒有看見過的我男人的眼淚啊!若不是萬般痛苦萬般傷心萬般歉疚他何以淚水如河?內心堅強、隱忍、理性過人的他,何時何地何事讓他流過如此的眼淚?我俯下身,摟著他依然英俊的頭顱,我們臉貼臉淚疊淚心印心啊。我說親愛的你要挺住要堅強治好病我們一起回家,他回應了「一起回家」四個字後便又昏了過去。

在發不出聲音的十幾個日日夜夜,他寫了三十多次二十多頁紙呢,他寫得最多的字是「回家」。在陌生遙遠的異鄉,在天高地遠的雲南,病重的他最大的指望是「回家」,最沉重的焦慮是「回不了家」。傷心與疲憊摧殘折磨著我,怕「帶不回丈夫」的恐懼、焦灼和負罪感摧殘折磨著我……

醫生給他用了最好的消炎藥,「泰能」、「舒普森」什麼的,醫生說若用這些王牌消炎藥還控制不了他雙肺的感染他們也就無能為力了。然而,奇跡終於出現了,在搶救後的第五天,拍回的肺片證明他肺部的炎症已大面積得到控制,他的體溫也已恢復正常,整個樓道都在歡呼:醫生、護士、我和我的兒子。兒子拉著他的手說:爸,你的生命力真強,你的病一定能治好。他欣喜地點了點頭,又寫「快好快回家」。

3

然而,災難之於我的丈夫又從潛隱走向突現,他的骨髓造血機能竟完全處於抑制狀態,他的白細胞、紅細胞、血小板都低到了可怕的極限,最低一次白細胞只剩下二千,血小板只剩下四千,血色素只有六克!於是,醫生每四天給他輸一次血,三天輸一次血小板,戰士的血戰士的血小板啊。即使這樣,輸入的也跟不上消耗的。一年多來的放療、化療徹底毀掉了我丈夫的健康。

手術後一般人做三四次化療都因承受不了巨大的痛苦而中止這毒害性治療,可我的丈夫硬是不屈不撓地做了七次!他是太想讓自己好起來了,他也太相信「小細胞肺癌對放、化療比較敏感」的書面說教了!他把那本《肺癌防治》的書快翻爛了,他像中學生一樣在那部書上劃滿了圈圈點點、紅道藍道啊!

那些天,昆明天天下雨,天氣也一天比一天淒涼,猶如我們淒涼的心。丈夫的病時好時壞,醫生總在暗示我們:能走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啦!這暗示使我的心雪上加霜啊。兒子開始到昆明機場聯繫機票,但怎樣求助都無法為他的父親買上躺著的座位——非常奇怪的是,我的丈夫自這次病以來他坐不起來了。為了回家,他一次一次企圖坐起來,但他堅持不到幾分鐘便頹然倒下,他甚至連抓住床沿往上蹭一下身子都不可能。

就在我們歡歡喜喜乘坐醫院救護車到達機場之後;就在一陣慌亂、機場急救中心給充滿十二袋氧氣收我一千二百七十元氧氣費之後;就在把我的丈夫連同氧氣一起轉到機場救護車並進入綠色通道之後;就在我和兒子、侄兒大包小包逃難一般穿越人群央乞讓路直奔檢票處且已到達登機口之後;我們沒有看到拉我丈夫的救護車,沒有看到護送他的擔架。登機口人員用報話機聯繫,說丈夫那邊已經被停止登機,因為氧氣不准上機。

在機場登機口我不知我在對誰號啕對誰訴說對誰呼救,然而一切於事無補。飛機因等候我們和機場協調而延飛二十分鐘後便轟隆一聲飛向了夜空,我只覺我的心連同我整個人都被那轟隆聲炸得粉碎……

當我和兒子、侄兒滿身大汗滿臉淚水滿目絕望地從登機口狼狽不堪走出機場大廳時,我看見可憐的丈夫已經無聲地躺在了醫院的救護車上。兒子說,媽你別哭別嚇著爸爸。我停止哭泣強裝鎮靜撫摸著丈夫的額頭輕輕地說,你千萬別著急,我們回醫院再想辦法。他點點頭,我看見了他眼神中無限的哀傷和焦慮。

救護車鳴叫著又把我們拉回到昆明總醫院,疲憊不堪的孩子們已在病房東倒西歪地睡去,而我的丈夫徹夜未眠,我徹夜坐在病床邊陪伴著他。我餵他兩片安定希望他睡一會兒,但他依然睜著眼睛到天亮,天亮他便發起燒來我知道他是急的,他承受不了回不了家的打擊。我說天亮我們就想辦法,飛機不讓我們走我們坐火車回去。天亮後,可憐我的兩個孩子一天只吃了一頓飯終於買到了兩天後的火車臥鋪票,下午五時兩個孩子拿著車票回到病房時,我的丈夫才放心地睡了兩個小時,他的體溫也降了下來。

然而,殘酷的現實依然把我丈夫的生命逼到了絕境,火車依然不讓帶氧氣瓶只許帶氧氣袋,而一袋氧氣醫生說至多只夠呼二十分鐘,昆明至石家莊我們在列車上需長途跋涉三十七個小時!一個簡單不過的乘法積數他們說得那麼輕鬆,但卻成為一個脆弱生命無法逾越的孽障。再說即使我們能買一百一十一袋氧氣他們能給我們車廂存放嗎?萬般無奈中我們想到了「氧立得」,就是聶衛平在電視上作廣告的那個「氧立得」,就是在一個小小塑料壺裡放兩包藥粉加上水就能產生夠二十分鐘呼的氧氣的「氧立得」,兒子買了夠四十個小時用的氧立得」黑白藥粉,兩個制氧塑料小壺。然而,不論我的孩子們怎樣手忙腳亂每二十分鐘換一次「氧立得」,不論他們怎樣加大A包B包、B包A包用量,「氧立得」微弱的氧氣最終未能救我丈夫的生命。從昆明到懷化,他堅持了十八個小時後便不再堅持,他絕望地離開了他忠誠過、奉獻過、勞作過、愛過、活過的世界。

4

T62次列車穿山越嶺,走過了雲貴高原。我傷心的兒子跪在他父親的頭前說,爸你再堅持一下,到了平原你就會好起來的。又說爸,已經到了平原了,我看見窗外邊都有水了……我相信仍有心跳、仍有呼吸的我的丈夫是聽到了兒子的聲音的。但他終歸無望,終歸不能再堅持下去。

丈夫躺在我的懷裡,無聲無息。我悲苦的淚水瘋狂著,滂沱如雨。我雙手伸進裹著他的白被,撫摸著他一直裸著的雙腳、雙腿,撫摸著他依然溫熱依然柔軟的腹、胸。這是我怎樣熟悉的一個男人的身體啊。這是一個樹一樣昂揚正直、土地一樣堅實可靠的男人啊。這是寄托了我一生一世的愛與勞苦、幸福與希望的男人啊。這是我大學同窗五年、又夫妻廝守了三十四年的男人啊。這是同甘共苦孕育撫養了兩個優秀的兒子的男人啊。難得我們風裡雨裡心靈的相知,難得紛亂的人世我們精神的依傍,難得這晚秋的愛這樣兩相依依呀,我的男人!我纖弱的心正走在你皓皓的歲月,悲也是歌喜也是歌呀,我的男人!此後呢,生之匆匆死之匆匆,我再到何處覓我們倆人的天空?

我匍匐在丈夫的胸前,我撫摸著他漸漸冷卻的身體,哭訴著我無邊的悲痛和懺悔。昆明的會議你可去可不去,可我為什麼沒有勸你?你羸弱的身體怎樣承受雲貴高原稀薄的氧氣,可我為什麼只想著昆明四季如春竟絲毫沒想到那裡也是高原雪域?我說過我會竭盡全力帶你回家,可我最終沒能把你帶回來呀我的親人……

兒子不時地走進來關緊車門,兒子說,媽你不能這樣哭,列車長說若我們弄出動靜,讓旅客知道爸已去世,那我們下站就得下車,我們不是要帶爸爸回家嗎?

可憐的親人,你如此慘逝在路上,我竟連大聲地哭都不能。

兒子又走進來說,媽,盧醫生說讓給爸穿衣服,我說你把睡褲給爸爸穿上吧。兒子說不是穿這衣服是穿新衣服,我問為什麼要穿新衣服?兒子說爸爸最後的衣服當然要穿新的呀。我說最後的新衣服不是回家後再穿嗎?兒子說,盧醫生說到家還有十九個小時,到那時怕穿不上了。我問為什麼穿不上呢?兒子說,盧醫生說再過十九個小時爸爸身體會變得僵硬,再穿衣服怕弄壞爸爸的身體。天呀,我們到什麼地方給你爸爸弄新衣服呀?兒子說,下站是長沙,能不能跟哪個服裝公司聯繫,讓他們把衣服送到長沙站台上?可我的孩子,我們已沒有多少錢了,再說我們能與哪個服裝公司聯繫上呢?

望著疲憊傷心的兒子我又一次失聲慟哭。悲慟中我突然想到了鐵凝,我想讓鐵凝給湖南省作協打個電話,請求湖南省作協幫我丈夫買衣服,日後我再寄錢給湖南作協。我相信,作文做事皆周全而精緻的鐵凝一定會幫我的忙,我相信具有悲憫之心的鐵凝一定悲憫我遭際的深重的苦難。我不知鐵凝在接了我「天塌了」的電話後是怎樣的驚愕和悲痛,我只知道三個小時後車到長沙,作家彭建明和作協另一女性已提著全套鱷魚牌衣帽鞋襪,等候在站台上。我和兒子走下車廂走向站台,彭建明擁著我悲痛連連說:怎麼這樣不幸呀,姐呀姐呀……又說,鐵凝給金炳華書記秘書打了電話,金炳華書記給我們作協主席打了電話,鐵凝也給我打了電話……又說衣服的錢你不用管,快上車,保重保重姐呀……

回到車廂,兒子流著淚說,媽我們給爸爸洗洗吧,然後我們給爸爸穿衣服。這衣服是你們作家給買的,對於爸也是最好的紀念了。

5

料理完丈夫的後事,安放好他的骨灰之後,我便隨兒子去北京了。在北京的日子,我曾一百次地想像日後我一千個、一萬個的不能面對。不能面對我們倆人廝守一世的家,家裡他坐過的椅子,他睡過的床,他用過的茶杯,他身上的門鑰匙,他喜歡看的那本書,他那個破舊的記事本,他修理電器的工具箱,依然散發著他體味和氣息的衣服、鞋襪……一想到要面對這些我便傷心欲絕;不能面對晨星夕陽下我們經年散步的那條新路,那個花園小區,那片窗外的農家菜地……一想起那些相依相行的情景,我便柔腸寸斷;不敢面對在小路上和我們一樣散步的、熟悉我們的夫妻,他們若問你的那個伴呢,我想我會頓時淚如泉湧;我甚至不敢面對臥室的天花板,多少個年月,我們兩人常常是並排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聊形勢聊歷史聊經濟,聊人生聊信條聊倫理,聊天氣聊汽車聊孩子,聊貪官聊污吏聊小人,聊愉快與不愉快,聊失望與希望……此後呢,誰再聽我的喋喋不休?我到哪裡再覓他的身影?兩個人廝守的家啊,四面迴響著他的聲音我卻再也看不見他人在哪裡……

我的孩子們對我說,媽你必須學會忘卻,你必須強迫自己忘卻。不是說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嗎?你和爸有令世人羨慕的幸福,你們有那麼多年有質量的婚姻,其實你是這世上很富足的人呢;所有的親人朋友也都在對我說,你萬萬要堅強起來。你要盡快從悲痛中走出來。你日後的路還很長。你的生活還要繼續……所有的勸說我都感謝,所有的道理我都懂得,但我真的不知道我何時才能走出這錐心刻骨的悲哀。

十月十二日,我和兒子從北京回來為我們的親人燒第三期紙,燒完紙兒子回京我卻住進了河北作家公寓,有家不能回是因為我不敢面對啊。然而,一天之後,我卻平靜地回了家。我能平靜地回家不知是因為我聽懂了一個有關母親的故事還是我的親人給我輸入了新的生命信息?

小憩作家公寓的那個下午,我的同事素芬給我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故事說一個母親生了兩個女兒,其中一個生下來就已癱瘓,治女兒的病需要父母的腿骨,母親毅然承擔了。年復一年,醫生從母親的腿上取了一塊又一塊骨頭接在了女兒的腿上,當取到第六塊骨頭時,女兒站起來了,而母親險些喪命。可怕的是母親的丈夫卻不久辭世,生活的艱難困苦和失去親人的陰影籠罩著這個家庭。所幸的是這個母親為了女兒們的健康成長,無數次告誡自己要堅強起來,她說如果我走不出去孩子們就走不出去。後來她真的堅強了起來,她用各種方式為孩子們創造快樂,她說她要給女兒們連同父親在內的雙倍溫暖……

聽了這個故事我非常感動,那一個夜晚我很久不能入睡。第二天一早,我便毅然回家了。我用鑰匙打開房門之後,便輕輕喊了一聲:仰之,我回來啦!(哦,我該告訴你我的丈夫姓崇名仰之)雖然喊完我便淚流滿面,即而失聲痛哭,但我感覺這依舊是溫暖的家而不是淒涼,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溫馨而燦爛。仰之,這是我們共同創建的家啊。往日我從外面回來都是這樣喊我丈夫的。而我丈夫每每下班回來一進門卻是這樣喊我:狗兒!(他總愛這樣戲稱)我即刻在書房回答:汪!汪!這便是我們每日見面時的第一聲招呼。現在,每日三餐,我都在丈夫遺像前的案几上擺上他的飯食,我開始就餐時就喊他:仰之,我們一起吃飯吧。每一次呼喚,我都覺著我的親人並沒有離開我,他依然伴隨在我的身邊。儘管有時我一邊吃一邊流眼淚。

當然,我知道我的情緒會經常反覆,比如我一個人獨處時會感到孤單,我憶念他時會淚流滿面,遇到難處無人訴說時我會非常傷心,有了快樂成功他不能分享我會突感心裡很空……但是,我會記住素芬給我講的那個母親。我也是一個母親,我要盡快快樂起來。我不快樂,我的孩子們就無法快樂;我走不出悲傷,我的孩子們也無法走出悲傷。人生在世,苦難多多。生離死別,任人在劫。我聽見雅各說:我要量著在我面前群畜和孩子的力量慢慢地前行。

我和孩子們決定在京西為我的丈夫選購一處墓地,九日在京時,閻綱先生和山東女作家魏興榮在京都苑約見了我,這是丈夫離世後我第一次會見的朋友,他們的友誼分擔了我的悲苦。閻綱先生也贊同我在北京為丈夫選置墓地,這是逝者的安息,也是活者的一份紀念。他建議我到福田墓園看看,他心愛的女兒就在那裡安眠。我到京西萬佛華僑陵園看過,那裡山青水秀,遠離塵囂,很符合我的丈夫離世時的自然景觀。最重要的是那裡的墓碑設計者有非常現代、前衛的祭祀文化理念,他說墓碑是有生命的,是逝者精神的再現。來陵園的人不僅是祭奠,還是來和逝者對話、交流的。撫摸墓碑,活著的人有撫摸親人的慰安。我感覺華僑陵園完全是一座具有現代藝術品質的雕塑公園。

好吧,願我的丈夫在那片山水間安息,願他千里漂泊的靈魂能夠找到回家的路……

梅潔(1945—),生於湖北鄖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河北作協主席團委員。著有散文集《愛的履歷》《女兒的情結》《一種誕生》《並非永生的渴望》《河邊的寓言》《生存的悖論》,詩集《蒼茫時節》,報告文學集《古河》《大血脈之憂思》《創世紀情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