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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不去的夏天

張潔

那一個夏天,對我來說是很飄忽的日子,有一段時間我對人們的嘴,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反映,雖然能聽見別人說話的聲音,卻不知道那聲音的內容。

我常常打斷別人的談話,「對不起,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現在不想談話。」

要不我就翻著白眼,充滿懷疑和惡意地看著說話人的嘴,我發現,所有的嘴似乎都有缺陷。起初我認為這不過是屬於社會心理的一種現象,為此我經常對著鏡子照看我自己的嘴,那張嘴同樣讓我感到可疑。久而久之,我又發現了別的。我記得我年輕的時候,有過一張美好的嘴——我說的是美好,而不是好看。當然我也不迴避好看,如果它真是好看的話。

兩個嘴角微微地往上翹著,總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好像我老是心滿意足,好像我確信前面有萬般好事在等著我,等等,等等。

那時我常常想嘴的問題,卻怎麼想也想不明白。我覺得這裡面一定藏著玄機。後來我再看別人的嘴,就不再糾纏於那嘴的缺陷,而是極力想像他或她原來的嘴是什麼樣子,這件事顯然比較有趣,平白地就讓自己有了很多事情可幹。每天早上,我匆匆地起床,然後趕到有人的地方,在人群裡鑽來鑽去,心懷鬼胎地偷看每一個人的嘴。我很得意,覺得自己像個偵探,或像個陰謀家那樣充實,那樣對人類有意義。我獨來獨往,身無羈絆,大步流星,輕捷如燕。

後來我在一個夏天回到北京,我記不清那是哪一個夏天。

我很著急。要是你老是想一件事又老是想不起來,你也會像我一樣著急。

後來一個做醫生的朋友回到北京,她對我說,「我覺得你有病。」

我說:「你覺得誰沒病?」

我的長進就在這。我隨時都在長進。

她說:「你很讓我擔心。」她憂心忡忡地注視著我。「不過張潔,過不去的夏天還好,你的這個部位還是放鬆的。」她的手指在我嘴唇四周劃了一個圈。我抖了一下肩膀,看來不只是我一個人注意別人的嘴。要是所有的人都去注意別人的嘴,我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就像過去全民抓糧食,全民抓老鼠,全民抓鋼鐵,全民抓等等一樣。「這說明你還能排遣。」

排遣什麼,她不說,我也不說,我覺著現在人人都鬼迷三道,精精怪怪。

她往我的菜碟裡加了幾滴香油,卻不許我再加辣椒醬。

「辣椒吃多了不好。」她說。

我就知道,醫生已經解決不了我的問題。我決定從今以後再也不去醫院,特別是在國家只給我報銷五分之四的醫藥費,而不是像過去所說的實行免費醫療的時候。

我在等,等一個夏天的過去。

張潔(1937—),生於北京。1960年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長篇小說《沉重的翅膀》獲第二屆茅盾文學獎,長篇小說《無字》獲第六屆茅盾文學獎,是迄今為止全國唯一獲得兩次茅盾文學獎的作者。主要作品有《愛是不能忘記的》《沉重的翅膀》《方舟》《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無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