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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夜之夢

關露

當樹葉子由淺綠變成了深綠的顏色,在黃昏的急雨之後發著醉人的濃郁的香氣,蒼藍的天空上漂逝著被清風追逐的白雲,白雲剛逝去以後便閃耀出粒粒的繁星的時候,我便有一個感覺:這是仲夏夜了。仲夏夜是一個美的而帶著夢一樣的神色的時期。在這樣一個像夢一樣的時期中,人們也容易想憶起夢一樣的事情。那一年,在一個仲夏的日子,我和我的朋友青芝住在有名的吳淞海濱上的一個小房子裡。一個構造得極其簡單的,漁人的住宅。

我們到那裡來的目的是消夏,所以我們並不很注意房子的內觀,我們所需要的只是海水,海邊的太陽與樹林裡的樹葉子香與海水混合的空氣。

自從到那裡起,我們每天總花一大半的時間在海邊跟樹林裡,或是靠我們小房子不遠的海濱旅館裡。這旅館是當時吳淞的一個有名的現代化的小旅館,裡面精緻而舒適;有都市旅館的方便而沒有那樣嘈雜。那個旅館建築在海的對面,從窗子裡邊可以看見綠色的海水。住在這個旅館中的客人不多,大概只是幾個大學裡的教授跟剛返國的留學生。因為普通旅客覺得這旅館租價太高,愛揮霍的客人又嫌它過於僻靜,不夠他們去作那些繁華的消遣。

在這個旅館的旅客中有一個我的朋友,他叫陳燦,一位大學教授,是從大海的南面來到上海旅行,而到這裡來消夏的。

我們每天除開到海濱而外便來拜訪這位主人。

陳燦除了是一位大學教授而外,還是一位詩人,除此以外還是一位考古學家,一位有豐富的著作與詩的感情的少年。他是我的朋友,但是跟青芝方面,那是有著更佳妙的關係,這意思是說,他後來跟她演過了美妙但是悲劇的故事的。

在我們來到海濱不久的一天,陳燦接到廣東某大學的電報,催促他即刻回去,為著這緣故他決定明早乘車返滬,去作海上的旅行。於是我們決定大家在海邊上過一夜,不回去也不睡眠,作一個臨行的記念。

這天晚上,月亮的影子剛從海邊升起,星星還不曾爭鬥過落日的餘暉而顯現出來的時候,我們便到海濱去。

我們到海邊的時候,陳燦已經在那裡。他穿了雪白的白帆布上衣跟褲子,帶了一個大的籐籃子,籃子的顏色跟他的臉印在一起,更顯得他的臉色蒼白。「他是一位文弱的書生啊。」

我自己這麼想著。

「你把行李都帶到海邊來了嗎?」青芝好像在譏笑他,指著他的籐籃子。

「你們打算餓著肚子過一夜麼?」陳燦也答覆了她一個譏諷的微笑。然後打開籐籃子,拿出一瓶汽水,又說:

「這就是我的行李啊!」

青芝顯示出了一個嫣紅的微笑,然後向我說,「我們多粗心啊,連一個水果也沒有帶來。」我沒有說什麼,心裡贊同了她的話。

這時明月已經上升,繁星在天空中眨著明亮的眼睛,像是在慶祝,同時又在諷刺著人們。

我們沒有另外選擇地方,就在剛才坐下的那個海邊安定下來,鋪開每個人自己帶出來的一條絨氈,準備去過這個仲夏的晚上。

原來我們都預備了很多的話,要在今天晚上說。我們要談詩的問題,哲學的問題,還有戀愛的問題。我們預備要在這個整個夜裡把我們平時要談論的東西都作一個結論。但是當預備開始談論什麼的時候,因為頭緒太多,便無從開始了。最後我們決定先討論戀愛問題。但是戀愛的問題太廣泛,夏夜卻太短促了;於是便決定由陳燦給我們講述一篇都德所作的,帶著一點戀愛情緒的《星星的故事》。這故事是寫一個牧童跟一個鄉下姑娘在星星的夜裡,坐了一夜的興趣,在他跟日光一樣的蒼白的臉上現了一陣微笑,故事便開始了。

故事說了一半,夜也過了一半了。我們覺得有些飢餓,便打開陳君的籐籃子,拿出汽水跟蛋糕,吃了一次午夜的茶點。

這時天空晴朗得像雨洗過的,星星跟都德的故事中所寫的一樣散發著熱情的光芒。陳燦講到故事中的年青姑娘的時候,他自己的眼睛裡也閃著星星一樣的光輝。在這時候,我看著青芝,她的臉上顯著微紅,睏倦的嘴角上帶著微笑,她的眼睛也發著異樣的光彩,在月光的引導下,他們兩個的明亮的眼睛接觸了。

這時我很想避開,我想他們兩個一定要說一些跟他們眼睛一樣的熱情的話。但是我終於沒有走,第一,我覺著在那種場合裡我一人要求走開是一種粗魯跟不禮貌,其次,假設因為我的提議三個都分散了,那卻要拆散別人的美滿相遇了。

故事還不曾完結我就覺得非常疲乏,便躺在我自己的絨氈子上。這時月亮已經高昇,夜風帶著腥鹹的味道從海面上襲來。

海波呼出鋼琴鍵似的聲音,遠遠的樹林裡送來襲人的香氣。

疲乏使我便睡著了。星星的故事如何發展,什麼時候講述完結我都不曾知道。但是我記得,當我醒來的時候,他們兩個還是坐著,只是坐的地方移動了,他們背向我,青芝的頸子倚靠在陳燦的臂上,一個仲夏之夜完結了。

第二天一清早我跟青芝把陳燦送到火車上。當火車開動的時候我發覺青芝的眼角上有一點發亮的東西。我沒有跟她說話,我心裡暗自為他們禱祝,希望他們之間會有一件好的事情。過去了一個秋天與一個冬天,我從青芝的信上知道她與陳燦訂了婚約。在這一年的暑假裡他們要在上海舉行婚禮,然後同到海外去。並且從青芝給我的信上,我知道他們兩個的心裡正像海浪一樣在熱烈地相愛著。

這個暑假裡,大考剛剛結束我便從南京趕到上海,為著參加他們的結婚典禮與送別。

原來,在每個暑假我都來上海,在來上海以前,我一定有信給青芝,況且我要把來的那個日子告訴她,使她來車站迎接我。這個暑假我沒有這樣辦,我知道她一定為著結婚與準備出國的事繁忙,沒有來迎接我的工夫。況且在事實上已經是如此,在我離開我的學校的兩個星期以前,她就跟我斷了音信。

然而不管怎麼樣我是快樂的;我是抱著新鮮和喜悅的心情來到這裡。來了上海之後我照例住到我的另一位朋友李君家裡。

由於旅行的疲乏,我在李君家裡休息了一個黃昏跟一個早上,午飯以前我便到一所幽靜的住宅裡去訪青芝。

到了青芝家裡我看見了青芝的母親。一位快要結婚的女兒的母親,她是應該像過新年那樣地感著新鮮而快活的啊!但是眼前的事情彷彿跟我過去所想的有一點變異,她的臉上一點也沒有新鮮跟愉悅的感覺,好像她犯上了一些悲哀的事件。

「青芝在哪裡?」我問她。

「上醫院去了。」她躊躇地回答。

「她病了嗎?」我又問她。

「她很好。陳先生病了。」

我正要繼續問她一些關於陳君的病情,青芝回來了。在這時候,自然,我要談話的對象不是青芝的母親,而是她自己。

但是我還沒有打算先跟她說那一句話的時候,我看見她的臉色蒼白,她的微腫的眼睛裡流出了眼淚。

「陳先生怎麼樣?」我問她。「神經錯亂了!」這時青芝已不能支持她心中的悲苦,她嗚咽地哭了。

我的情緒雜亂而興奮。在雜亂的情緒中我想到很遠,從很遠的地方想到去年的吳淞海濱,然後我感覺到海濱的事情竟成為一個不祥的開始。

房間的四壁,都是寂靜的,紅色的太陽,閃耀在接著簾子的窗外,像在窺探與諷刺著人們。

青芝的母親的臉上顯著焦急與久經世故的冷靜,她用與她神情一樣的冷靜的聲音向青芝說:

「寶貝自己的身體罷,陳先生就是不生病也是有一問題的!」

我沒有問明白陳燦的病的來源,但是從她母親的神態與言語裡,我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青芝的父親願意她嫁給一個南洋的富商,對於陳燦的事情他有毀婚的意思。

第二天一清早我便到醫院裡去看陳燦。我走進他的病房的時候他正在進他的早餐,顯然因為不能辨認我而不曾與我招呼。

經過我自己向他說明我的姓名之後,他才彷彿地記憶起我來,但是在他蒼白而善感的臉上露出一絲病的微笑之後,又不復辨認我了。從這次以後,為著對病人沒有好處,我也不再去看過他。

暑假尚未完結,青芝受了父母與朋友們的勸告與催促,她抱著眼淚與悲哀開始了到外國去的旅行。隨後我也因我的學校離開了上海。

本來,由上海去南京是可以乘火車的。但是因為想著長江的江色,那次我便坐了輪船。

我在一個清早上了輪船。上船以後,由於寂寞與疲乏,直到開船為止我都睡在我的艙位上;也不曾去用午餐。過了下午,我忽然想起我所想像過的長江的岸與夏日的光波,我便從我已經久困的船艙中出來。出來之後,我想找尋一段寂靜無人的船欄,在那裡多站一些時候,讓我的思想融和在泛著波光的江水裡。

最後我尋到了一段船欄,的確靜得連一個過路的人都沒有,只在隔著好幾個艙門那邊站了一個白西裝的少年,他也像是在那裡看望江水,想在江水中尋覓他所想像的東西。

我憑著船欄站了一會。將落的夕陽映著江水,使波浪成了金色的鱗甲。江岸上的楊柳稠密地排著,像一頂綠色的帳子。

看著這些江南的秀麗,人們立刻會掀起一種輕鬆和愉快的情緒,決不像北方的憔悴的山脈跟南方的慘淡無邊的海面,給人一種悲哀與愁悶的感覺。

我立了一個較長的時期。漸漸地,岸上的楊柳與水面的波光都現出了模糊的形狀,江中的漁舟,撐起了帆篷,現出迎著晚風歸去的樣子。天色已經垂暮,一切都隱入蒼茫的黃昏中。

覺著身上有些涼意,我打算回到船艙裡去。剛轉過我的身體,我看見站在那邊的那個白西裝少年也像有著跟我一樣的打算而掉過臉來。這時候我的神經上起了一個新的震動,因為這位少年,正是那個可憐的,神經錯亂了的陳燦!

「你到哪裡去?」我走近他而問他。

「回家去。」他像是認識我,並且明白我的問話。但是說完話之後他並不走動,仍舊低下了頭,沉默著,看著江水。

「你久不回去了麼?」我又問他。

「四年了。」他答覆了,臉上露著微笑。這時候他的旁邊走過另一個跟他有著相似的面貌的少年,扶著他進艙去了。在他轉過去之後,我望見他的背影,看見他無力的兩腿跟非常污垢的一身白布西裝,我又想起了海濱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船便到了南京。我心裡念著他,但是為了下船的倉卒,使我沒有多餘的工夫找到他的艙房去告別。從那次起我也就不再看見他了。

陳燦跟青芝是在自由戀愛的意義下獲得了感情上的結合,但是在一種商業資本主義的婚姻觀念下他們演了悲劇。我一直想著,青芝自然是悲哀的,但是她已經踏上了新的旅途,對於自己可以作新的創造。陳燦是因失了健康而回到故鄉去,自然他的悲哀是遠勝於青芝的了。我不知道陳燦後來究竟怎麼樣,如果他竟因此而成為不可醫治的病症,那我便禱祝他因神經失常而忘去一切的往事。如果他還能恢復健康或者還能夠悲哀的話,我希望他把悲哀變成憤恨,但是不要憤恨青芝的父親,要恨那支配跟影響青芝父親的思想與行為的那個看不見的東西!現在又是仲夏的時候,因此我憶起當年的像夢一樣的仲夏夜的海濱,與那個仲夏夜的海濱有關的人們的悲劇。

關露(1907—1982),原名胡壽楣,又名胡楣,原籍河北延慶。生於山西太原。1927年至1928年,先後在上海法學院和南京中央大學文學系學習。從1947年秋到1951年秋,先後在大連蘇聯新聞局、《關東日報》社、華大三部文學創作組和電影局劇本創作所工作。曾因受潘漢年問題一案牽連,兩次入獄,達10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