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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我的愛母

陳學昭

今天清晨,淅淅瀝瀝的灑了幾點早雨,將我夜來倦怠而迷糊的夢境,在晨雨的清涼裡,漱淨了一番。這夢境如像雨後的大地,所剩的只有淒涼與冷寂了!

我不想找尋這過去的繁華,臨窗坐著,看雨點已濕盡了窗欄,淋滴在高高的六層樓的屋尖,我不禁想起吾家老屋的園裡。正纍纍結實的李子,院外飄搖在涼風中的清香的玉蘭花,還該與去歲一般的盛郁呵!我想,我覺得,母親,我此刻就見著你了!當我的心飛過了地中海、紅海、印度洋、湄公河、太平洋,在上海登陸,我坐在滬杭車中,不久,我便見著你了。我的心已經認識了這一條路,好叫我在時時的憶想中,飛回我的故鄉!在夢境中,見著你。我見著你睡在床裡,你的眼睛是失明了。

天已經給了我這樣可愛的母親,卻是走不動,拿不動的,一動不能動的我的母親。這樣的贈賜,我已夠受了這所有的責罰了。現在竟不能讓她見我,讓她看這周圍的一切,天呵!這是何等的嫉忌呵!我的兩手伸起按撫你的兩眼時……這是一個惡夢,室內是漆黑的,我感到一陣陰森,便怯怯地鑽下被筒裡了。然而,母親,我想到你整日的病在床裡,百無聊賴地,用種種的設想,來思念你的愛女時,你是不知道天南地北,也不知道路長路短。你怎能設想呢?你必在這種悵惘與渺茫的情緒中,渴念的結果,幾次暗暗地流下淚來!母親,你這樣多淚,老花了的兩眼,怎能常給這淚酸浸呢?我想我這惡夢之來不是無理的了,我恐怖,我竟不能入睡了!

別你時,我曾偷偷的與你約下一星期寫一封長信,告訴你些國外的不同之處,以及我所新鮮遇到的一切。你是不能看我這些蠅頭小字的,而且又劃得像船像蟹似的字跡,你是不愛的。兄嫂們大家很忙,但想融姐是最耐心的,她必能坐在你床前,詳細地讀給你聽。但是,我又想到融姐產後未滿月吧,我對於這事便懶下來了。我明知道我這樣失約,必會引起你的悲傷、寂寞,或者其他種種的擔憂與猜測來。母親!我要請你恕諒!——其實我不說恕諒,你已早恕諒我了!我到法國以後的一月間生活,真不好對你說得,你必要十分憂戚起來。因為行止不定,言語不懂,飲食不十分慣,一切情形太隔膜,我的心神沒有一刻是安靜的,叫我怎樣寫起呢?母親!我走後,你已經不高興了,我還敢來寫我的不高興來增你的不高興麼?我幾次提筆,幾次都擱下了,剩得一些疏疏的淚痕稀稀地還留在紙角上,我珍惜這一些,這是母親所給我的,我都將它理疊在箱篋裡。

我於七月二十八日搬出玫瑰村。其實,我對玫瑰村還是很留戀的,就是那個討厭的女房主,她那樣重視物質,上課的第三天向我要學費時,我便起了惡感。我的屋子要在五號才滿呢,然而我早早地搬了出來,為的是上法文課便利一些。我從鄉下進城,來回兩次半小時的電車,車還不是隨時有的,半小時才有一次。晚間上完課已五時過了,這時候工人正散工,到玫瑰村的電車中便特別擁擠,有時竟不能上去,再等。這樣,結果因進城坐電車等的緣故,便令我困疲極了!然而,這鄉下,畢竟是何等地靜穆可愛呢!每在傍晚,我佇立樓頭,看金色的夕陽透過了高高的綠林,人家的炊煙裊起來了,有時候,我出去買二三個新月形的麵包,挾著回來,煮湯作晚飯。早上,從驢叫聲裡,聽著車輪轉動的聲音,我驚醒過來。起身後,一望朝日未升,雲霞還是淡淡的,室中稍有白光,開了電燈,晨風颼颼的,似乎將燈影也搖晃起來,記得離家時,深深地惆悵呵!

我每每獨自在室中遐想,我總不相信,我離開我的母親已有三萬餘裡了,經過了怒浪險濤中隔著汪洋與大海,我總不相信,船上的生活好如一個夢。心裡又像有這回事,又像沒這回事似的恍惚起來。我記懷我可愛的東方,可愛的故鄉,可愛的海,可愛的母親,一切,一切,分明地又展演在眼底了。然而結果是常在壁鏡裡瞥見了我自己的改變了服裝的形影。我怔怔的,便覺得有什麼在我心頭作怪了似的,呵!我離開我可愛的東方,可愛的故鄉,可愛的海,可愛的母親,一切,一切,已經三萬餘裡了!可憐我奔向四海的心,苦了我母親。

前天,同朋友們到Saint—cloud的一個大公園去玩,坐船去的。那船是小小的汽油船——絕對不像西湖上之劃子,秦淮中之書舫有趣——很迅速地彎彎地行在塞納河裡,我嫌它走得太快些,以致不能令我多多瀏覽一路兩岸的景物。但記得有一處,當船轉了個彎時,回顧後面卻是一片蒼綠的樹林,碧澄的山,我不覺大大地吃驚著了!我愛是處風景,因它酷似皖游所見,背山臨水,這印象深留在我心腦裡了!

我們走進那個大園,便在濃蔭下踱起來,那些樹,撐著手掌似的葉,樹身咧,全是成圍成圍的大,大得很有點像吾家墳上長了幾百年的老柏。後來聽友人說,知道這些樹固然也有數百年了,那花園先前還是皇帝的行宮呢,怪不得如此闊大而又華麗了。

水的噴水池安息著,我們在那小小的圓池旁,坐著拿麵包餵魚。那些紅色的、銀白色的、暗黑色的,統統都聚攏來了,它們極盡它們的灑脫與安閒,各個都有各個不同的丰采,水裡活潑潑地游著。我覺得只有魚的玲瓏才合於水的靈活的,這是不必因為東西方而不同。我愛水,所以我也愛魚了。及至登上了土山,我說了一句「一生好入名山游!」同游的說我:「五嶽尋仙不辭遠。現在到這裡來了!「我為之默然失笑。在晚色的淒迷中,夕陽臨照著柔綠的河波,我便回來了,船兒行得快快的,令我不能有絲毫的留戀!我凝視遠處。我的心神飛了。然而,我感慨,我究竟不復有舊時的興趣了!一日間愛玩的心情,又將法文功課擱起了!巴黎的天氣是常常這樣沉悶,今天自早至晚,不時地下雨,又不時地透出了些淡太陽,我深深地埋藏在旅館裡。這裡的公園誠然多,但我從來不曾領略到園中散步的趣味,散步本為疏散心情,欣賞自然,呼吸些新空氣,但就盧森堡花園說吧,那裡面十之八九的女子是妓女,——你聽著說外國也有妓女,一定要驚異,是的,這是一種職業,到處都有,不論哪一國。其實法國的這種職業——賣淫——倒還比中國更多而更公開些呢!——那些妖冶的姿態,狂顛的笑聲,從她們旁邊走過,一陣怪難聞的氣息,有時真令我要嘔吐,這是我所不堪受的。其次,那些另外散步的男女,很多很多的,他們常常用十倍的視力來注視這些散步的人,一個中國女子當然更容易吸引他們的視線,我是最怕人們這樣看,看得令我不安。消磨我一日間的沉悶,只有一小時的法文課,當我見到我的法文先生的時候,我心頭緩緩地輕鬆而愉快起來。母親,我慎重介紹給你!為她愛你女兒的緣故,在遠隔著萬里之外的你,我相信你的心裡必能留一個她的好印象,願你不至因為空渺而幻想不起。

午後我抱了書本,電鈴按了兩下,我靜靜地待著,皮鞋聲音一到門口,我便聽到喊「Bonjour!Mafille!」,我一進門,等她關好門,她總不讓我關門,我還是遲遲不進,因為怕她們有客人在。「進去!」她用法語這樣說,我便進去了。她老早預備好了在等我了。那張圓桌上整理得一無纖塵,兩張椅子相並地擺著,她幫我脫帽子,又要我脫衣服。我是不怕熱的,但她一定要我脫。有一天,我不聽她的話,她便「唔!」的叫起來,我終於脫了。我的不肯脫,因為裡面的衣服是買來的,不曾經過自己的修改,不大適合於身材。有一次,正讀一課,狗,還有驢子、貓,還有羊,她扮做狗叫、驢叫、貓叫,無論扮哪一樣,都極像。我對她微笑著,她覺得十分快慰似的,挽住我雙手,她知道我懂了!

前幾天,她開始要訓練我的聽覺,她慢慢地說,我寫,她說「他們的鼻子是高的!她們的嘴唇是紅的!」說時她又扮出那個樣子來,我竟忍不住吃吃地笑起來了。因為她曾問起你,我的母親的年歲,我才知道她年已有六十六歲了!她的頭髮已花白了,然而她還是穿了高跟鞋,那樣清健地行動,並且還能教我法文。她有一個女兒同女婿,他們白天均有職務,不在家裡。我常常對她說讀不好法文的憂愁,「三個月,三個月!」她喊著,拍著我的兩肩,拉我去聽她彈琴,介紹我請這位先生的楊太太,曾對她說我是很愛音樂的。「唔!一朵好花!」她說,從瓶裡拿出來,插在我領口上,我一時不覺跳起來了,她笑著說:「Petite!」「再見!夫人!」「Aurevoir!Mafille!petite!……petite.」她的頭伸出外,直到我走下四級樓時,還能聽到她喊「petite」的聲音!

走出大門,覺得在街上走著難為情,我便將領口上的花拿下來夾在皮夾上,一看,是朵好鮮艷的玫瑰花!她想出種種方法來逗引我對法文的興趣,她見我懶懶的,或是打呵欠,她便問我睡得好否?今天吃中國飯麼?因為不會說話的緣故,我更不敢說話了,但她每次必須引得我不能不說一句半句!我有時在上課前半小時就去了,她也不算時間,一點鐘的課,常常有上兩小時的。我知道她教法文,不單為營業。我為我愛的母親之故,我理解她暮年生活的孤寂與無聊。我同情她,我感激她!母親,你是比她更切望我能知道一些;不會知道的我此刻是完全獻身給學問了,這是你所最愛的。我覺得人事的糾紛,只有消費精神與時間,結果是空虛的,惟有學問才是真實的。我不預想得到真實的結果,我不夢想,但我要盡我的心力去找求!這朵鮮艷的花在幾天之後便要萎敗了,它的色相可以長留在我心裡。時日過去了,永久的鼓勵的力量,長留在我不死的心裡。

母親,願你安慰!

陳學昭(1906—1991),原名陳淑英,筆名野渠、式微、惠玖、陳芳等。浙江海寧人。1925年初出版第一部散文集《倦旅》。1934年獲克萊蒙大學文學博士學位。出版了長篇小說《工作著是美麗的》《春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