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芸編指痕 > 鄭逸梅的幾種筆記 >

鄭逸梅的幾種筆記

民國以來的筆記,已談過好多種了,我喜撰筆記,刊行的已具有相當數量,奈在浩劫中紛紛散失,引為遺憾。茲有香港友人朱心明先生寄來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翻印的拙作,列入《零玉碎金集刊》中,《瓶笙花影錄》便是其中之一,真可謂「禮失而求之野」了。原書是上海校經山房書局於一九三六年六月出版的文言體,分上、下兩冊,台北翻印的合兩冊為一了。這本書,趙眠雲為我校訂,陳贛一為寫封面題籤,凡一百六七十篇。內容什麼都有些,大都屬於掌故性質,這是我寫作的一貫作風,篇幅均不長,頗有我家板橋翁題畫竹所謂:「蕭蕭兩三竿,自然清風足」之概。談人物的如:《李蘋香之清才》《戚繼光餅與伊秉綬面》《孫總理軼聞》《惲鐵樵之遺著》《蔡松坡與小鳳仙》《鄭正秋對於舊劇之卓見》《王紫銓與姚蓉初》《橋本關雪慕我華文化》《王湘綺游蘇笑話》《我所知於漱六山房者》《馮君木之論詩》《訪林語堂》《梁任公提倡樂歌》《李萬春書畫之真偽》《賀蓉珠入川》《王均卿之海上歎》以及薩鎮冰、唐繼堯、江亢虎、戈公振、張孝若、徐自華、曾孟樸、費樹蔚、葉楚傖、葉宏漁、李少荃、汪兆銘、寧調元、江南劉三、袁項城、吳趼人、朱古微、賽金花、程子大、金季鶴、寄禪上人等。談食品的有百合、荔枝、燕窩、東坡肉、烏賊、山楂、榧子、臘八粥、塌窠菜、鳊魚、粽子糖,以及《毛榮食譜》《花果充饌》《吳門茶水之來源》等。關於時令、習俗、花木、稗史也涉及一些。其它篇目,如《南社聯歡》《清季之革命刊物》《十三非不祥數》《昔日吳中之賽會》《摩登之夏日樂事》《鳳仙染甲考》《秋花落瓣考》《參觀九皇壇》《潛鱗識小》《楊貴妃千古三知己》《陰陽性之罵曹》《緬鈴與肉蓰蓉》《書畫潤例今昔》《上海三胡小掌故》《海上首次手槍案》《當鋪之起始》《晶球之異》《銀元之沿革》《竹林別趣》等那是不勝備舉。《逸梅小品》是民國二十三年,中孚書局為我刊行的短篇筆記。封面題籤出於陸澹安手筆,扉頁為王西神書。題序甚多,如《九尾龜》作者漱六山房張春帆,主輯《筆記小說大觀》之王文濡(均卿),著《海上繁華夢》之海上漱石生孫玉聲,著《眾醉獨醒》之程瞻廬,其時皆健在。又有張恨水、許息庵、童愛樓、顧佛影、范煙橋、許瘦蝶等,今都作古了。內容凡二百多篇,如《顧鶴逸之海野圖》《作畫遣興陸小曼》《熱河行宮中之珍藏》《甲午之役中之翁綬褀》《楊杏佛之詩》《強村老人之風趣》《閩變中之薩鎮冰》《吳子玉玩賞春燈》《割讓台灣時之邱菽園》《曾農髯之惜名》,以及樊樊山、林琴南、王鐵珊、馮玉祥、吳祿貞、鄒酒丐、吳稚暉、王梅、梁燕蓀、岑雲階、陳英士、李梅庵、於右任、伍朝樞、戴季陶等軼事。我喜談人物掌故,這是一貫的作風。繼之的《逸梅小品續集》,題籤者為吳昌碩大弟子趙雲壑。作序者有陸士諤、金季鶴、劉鐵冷、顧明道、范煙橋、鄧糞翁、周無往、朱天目、徐碧波、周瘦娟、程小青等;題詞有趙煥亭、謝玉岑及我師胡石予,和徐悲鴻之岳丈蔣梅笙。內容有《革命畫家高奇峰》《立像黃鶴樓之黃克強》《不肖生家之異客》《陳去病之著述》《駱亮公之死》《大漠詩人風趣及其詩》《易培基之史學》《嘉陵江頭之滑竿》《刺馬確聞》《硯秋佳話》《缶廬往事》《書天南遁叟》《紅樓夢補談》《萬柳夫人軼事》《悼陳彥衡》《逝者如斯錄》《呂四港人之水技》《海外揚芬錄》《暴跡留存之冷香閣》《樽邊琴韻記》《朱竹筆筒》《曲線美之機器人》《舞後之豪奢》《別開生面之報紙》《吳苑導遊錄》《現代之玄奘》《我所喜悅之事物》《我所憎惡之事物》《觀鯨記》等。末附《梅龕散記》這是片段的小文,為近年來中華書局為我所刊《藝林散葉》及《續編》的濫觴。聞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也翻印了我這部書,為《鄭逸梅小品》問世,這是另外一種,和《逸梅小品》是不相同的。

《逸梅叢談》,是上海校經山房為我所刊的短篇筆記,上半部為文言體,下半為語體,約凡一百八十篇,沒有題序,亦由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出版。內容有:《雲南起義之一段軼聞》《小說家之詩》《武俠小說中的飛簷走壁》《意大利石刻展覽會》《泥城橋的今昔》《我的藏書法》《味之素的起源》《陳石遺家之良庖》《百靈與繡眼》《辛家花園之沿革》《觀平泉書屋遺物》《槎溪之龍船》《蘇州居住談》《香水浴》《勞圃被盜》《電影中之大風雨》《小說界中之三彈詞家》《熊希齡之解嘲語》《石湖之覺龕》《嫁娶乏異俗》《山陰黃鐘聲》《到虹口游泳池去》。其中《小說中夾著英文字母》,是我對於小說中夾著英文字母的譏諷,且附著我試撰的小小說,名稱為《換了一對夫妻》。前有段說明:「近來小說中的人名地名等,往往把英文字母來代用,只代用三四個,似乎太不完全,我所以戲撰了一篇小小說,把廿六個字母盡行代用,不知道一般小說家贊成不贊成?」「A省B縣C街D號,有一位E先生,他就職F公司,每天到公司裹去,必乘G路電車,有一天,他在電車上碰著H女士,彼此攀話,很是投契,那H女士是I學校的畢業生,具有交際花的聲譽。星期日,E先生就約了他到J園晤敘,又赴K館吃西菜,L劇院看電影,M旅社開N號房間住宿。不料被他的丈夫O君偵察到了,對她大加斥責,禁止她外出,她不服氣,請P律師向法庭請求離婚,經Q法官判准雙方脫離關係。H女士遂和E先生打的火一般熱,結成臨時夫妻,不料E先生的夫人R女士是酸娘子,大鬧了一場,請了S律師,也宣告離婚,不知怎樣一來,R女士認識了O君,彼此都很傾羨,不多時,競擇了T日,在U禮拜堂結婚,請V君為證婚人,賀客W、X、Y、Z諸君,皆屬社會名流,真所謂盛極一時。」在筆記中雜著那麼一篇,引人發笑。

我東塗西抹,一輩子寫得很多,結集成單行本的,尚有《孤芳集》,由益新書社出版。封面題籤,出於吳興名畫家錢病鶴手筆。內分甲、乙兩編,甲編悉為筆記,乙編大都為遊記雜札,附著《凝香詞》百首,那是初事吟詠所作,學步王次回的《疑雨疑雲》,風格不高,不足道的。筆記均屬文言體,如《俞粟廬佚事》,記俞振飛父親的往史。《栩園訪舊》,談天虛我生陳蝶仙的故居。《詩人胡石予先生之悼亡》《余天遂佚事》《余天遂先生之弔奠》,都是追念師門之作。原來我早年讀書吳中草橋中學,深沐兩位老師的教澤,是永誌不忘的。其它如《日妓謁詩僧蘇曼殊墓》《蘇曼殊之與山芋》《傅紅薇之著述》《陳英士不忘其舊》,那都是南社掌故。又:《楊度之醉後畫梅》《菊部雋談》《易實甫痛哭陶然亭》《南亭亭長之與安塏第》《談巫峽之猿》《廉南湖挽萬柳夫人》《孫寶琦之風義》《昆山石》《曲江之響尾蛇》《和闐之羊脂玉》《吳中之紅豆樹》《閻氏之玉雞》《譚組庵風趣》《琴僧棲谷之圓寂》《客述曾農髯之度量》《大晏嶺之佛面榆》《吳杏芬三論畫雋語》《吳昌碩之畫像》《馮蒿叟之與凍豆腐》《天池山之鐵樹子》等,凡數十篇,刊行於一九三二年,距今半個多世紀,早已絕版了。

《浣花嚼雪錄》,也是我的筆記之一,趙眠雲為我編輯,益新書社出版的,時為一九三年。約二十萬言,共二百五十四篇。我所藏的,失於浩劫中,四凶垮台後,於舊書鋪購得,彌我遺憾,但書的封面已撕去,不憶出於誰氏題籤了。扉頁後面有鋼筆寫著數字:「此書以《淞雲閒話》易來,時讀清心女中高中甲上學期。」不具名。《淞雲閒話》,也是我的拙作。是錄分上下卷,上卷為《燈下清談》,下卷為《梅龕雜碎》。上卷為筆記,內容有《蔡松坡幼年之詩》《小有天與清道人》《吳稚暉之詼諧》《皇帝之白皮松》《宋漁父墓畔之靈芝》《吳觀岱之匹馬關山圖》《黃慧如家中之輓聯》《丑道人之畫虎》《黃陂夫人之花木癖》《徐東海夫人之妙繡》《范石生之女記室》《徐又錚慨贈詩箋》《程仰蘇師書聯》《百冊樓》《九龍蟲》《三槎浦棹歌》《七葉一枝花》《玉堂紅》《女兒酒》《丹骨蜆》《雪中芭蕉》《日本畫》《長壽之蜀老人》《放鵲詩完人骨肉》《鄱陽湖中之舡船》《南華廟之花朝》《龍鳳羹》《籐黃無毒之一說》《石胡桃》,以及吳缶廬、楊士猷、態希齡、楊了公、宋漁父、張靜江、潘冷殘、葉楚傖、神州酒帝顧悼秋、巍旭東等佚事。魏旭東為魏光燾後人,曩年在吳中草橋中學教兵式操,是我的老師。當辛亥革命,他兼任商團總司令,檢閱時,他戎裝佩一指揮刀,挽著高頭駿馬,喝口令聲震廣場,很具威風,給我印象是很深的。

《茶熟香溫錄》是一九二九年益新書社為我刊印的筆記本。由前輩作家張春帆為題籤。春帆和我為忘年交。張丹斧為我書扉頁、許瘦蝶為我題詞,載有坐在巖樹下的照相,尚屬中年時代,攝於天平山之中白雲,今已無存,是很可寶貴的。同社又復同學的金季鶴作一長序。季鶴為大名宿鶴望先生的哲嗣,筆墨華贍。序中談又彼此之性情和行徑,足資回憶。如云:「余好動,馳騁越乎規範,所好聲色狗馬曲蘗之屬,斫喪天真,以恣宴樂,而獨與逸梅交厚。逸梅好靜,與余相反,行乎繩墨、合乎禮儀,枕葃書史之林,澤躬道義之府,涵片性靈,孤標豐格。」說得我岸然道貌,實篇,用文言述寫,有些是子虛鳥有之談,有些是人物掌故,如《郭友松之寫照》《袁世凱題畫詩》《宋遁初之忘年友》《胡文忠贈蘭》《黃克強之友》《席佩蘭之書扇》《湯海秋之風義》《中山墨跡》《黎黃陂以金魚祭貓》,以及張嗇公、程雪樓、錢強齋、胡雪巖、吳南屏、郭松齡夫人等軼事。其中有二則,是記述我師胡石予先生的。我師昆山蓬閬鎮人,家有半蘭舊廬,最近昆山地方人士,擬為修葺其故居,徵集他的著述及遺物,以便開放,我聞之,當然為之欣然色喜。我所記師事,一為《林和尚》,如云:「杭州西湖之船,自來著名,贊勵樊榭《湖船錄》,頗多趣事。近有林和尚者,西湖內蕩槳為生山。某年,半蘭師偕友遊湖上,喚一舟,舟人即林和尚,夕陽時,盪舟回來,雨勢已迫南屏,林和尚問明日遊湖否?游則我舟候於湖濱。師謂:明日雨,勢不能出。林則謂:明日必無雨,因漫應之。及明日,果如其言,遂仍買其舟而再游焉。師問林,昨晚有雨,何以知今日能晴?林曰:我操此業三十年,看慣天色,故能預料也。師乃贈以詩一絕曰:不讀天書部學仙,陰晴風雨善談天。一舟雙槳林和尚,見慣湖天三十年。為書一箋,貼於船窗,自是林和尚之名,甲於同輩。」又一則《畫梅寫葉》云:「某日,訪半蘭師於東廬,師方畫梅贈友人,蕭疏花蕊外,又寫敗葉數筆綴枝上,因問師昔賢有畫梅著葉之本乎?師曰:殆未之見,此余特創者,顧余非好奇,亦寫真耳!因出其近作《八月梅花記》一篇見示,讀竟,知師之家圃,去歲,中秋時節,有老梅著花事,且時當戰事亟,師居近戰地,槍炮聲日夜聒耳,如沸鼎,如震雷,親友皆勸遷避,師以負鄉望,宜鎮定,並與同人組織保衛團,期有濟也。厥後幸得無事。師初以非時之花為不詳,終則視之作畫贈人,亦題作八月梅花,敗葉綴枝,明與尋常有異也。」我師佳話、錄之為紀念。

《尺牘叢話》,是我的另一筆記。前人筆札,包羅萬象,什麼都得談論,但專談尺牘的,卻只此一家,並無分出了。我是喜歡收藏尺牘的,積數十年之久,收藏約近萬通,雖不敢自詡大巫,也不顧自居小巫。當時和我同癖尺牘的,大有人在,可以交流,古玩市場又有出售,我日進紛紛,便拉拉雜雜寫了這部《尺牘叢話》,字數在十萬言之上。

這時上海有個機聯會,那是商業組織,辦了一個週刊《機聯會刊》,由天虛我生陳蝶仙先生主編。既有商訊,又有些引人入勝的文藝小品,所以銷數不差。此後不知怎樣改為《自修週刊》,由徐卓呆主編,偏重在文藝知識方面。內有常識一欄,卓呆邀我擔任一篇連載性的作品,我便把這個《尺牘叢話》交給了他。承他歡迎,刊登了也受讀者的歡迎,直登至年餘始止。我每篇剪存,貼成一大冊,敝帚自珍,留待它日彙刊為一單本,詎意十年浩劫,付諸蕩然。最近幸由華東師大宋路霞君代為覓訪,才得複印一份,以留痕跡。這是我非常感謝她的。豈知數十年前,那位繼柳亞子主持南杜的姚石子,竭力慫恿我出版《尺牘叢話》,說:「詩話、詞話、曲話、書話、畫話,看得多了,我很盼異軍蒼頭的尺牘話問世。」可是我忙忙碌碌、因因循循,沒有著手從事,如今出書不易,只又徒呼奈何了。

我這部《尺牘叢話》,涉及面很廣。有的具些趣味性,有的具些掌故性,有的具些史料性,有的具些可讀性,茲摘錄若干則,以見一斑吧!

吳瞿安遺札,吳湖帆處保存甚伙,顏之為「霜信」,蓋瞿安一署霜崖也。札中多討論長短句,間有風趣語,如云:廿年教授,愈弄愈余,名勝各地,尚未遊遍,擬將足跡所到地,各紀小詩,顧亦未動筆,如此懶惰,若在家塾,須吃夏楚矣!一笑。」「書札之精者,輒用薛濤箋,按薛濤為唐代之名妓,本長安良家女,隨父宦蜀,流落蜀中,遂入樂籍。暮年居浣花溪,好制松花小箋,時號薛濤箋,猶之姜洪兒昕制者,即名洪兒紙也,聞有一笑話,某學究以薛濤箋洪兒紙之取人名為箋紙之名也,乃恍然有悟曰:『由此可知自圭紙為戰國白圭之遺制,有光紙為明歸有光所創造也。』」「費龍丁為名金石家,死於日寇侵略中。費生前與畫家王念慈友善,念慈紀念故舊,檢得遺札纍纍。裝成一巨帙,蒙見示,筆墨古逸,為之愛不忍釋。」「稱人書札曰手翰或大翰,蓋古以羽翰為筆,故凡用筆所書者曰翰。」「林琴南曾許為陳蝶野作醉靈軒讀書圖,以事冗未果,及病革,頓憶畫債未償,乃強起作書至蝶野:『老人今生不能從事矣,然平生知已,壽伯茀,高子益,最後乃得君三耳!』書畢付郵,擲筆而逝。」「樊增祥作書,稱謂往往胡亂出之,如稱實甫為妹,稱女詩人呂碧城為侄,予曾見其致碧城書,有云:『得手書,固知吾侄不以得失為喜慍也。巾國英雄,如天馬行空,即論十許年來,以一弱女子自立於社會,手散萬金而不措意,筆掃千人而不自矜,此老人所深佩者也。』推崇可謂備至。」「有妓致書於其歡,塏緘無一字,先畫一圈,次畫一套圈,次連畫數圈,次又畫一圈,次畫兩圈,次畫一整圓圈,次畫一半圓圈,末畫無數小圓圈,有好事者,題一詞於其上云:『相思欲寄無從寄,畫個圈兒替,話在圈兒外,心在圈兒裡,我密密右圈、你須密密知我意,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整圈兒是團圓,破圈兒是別離,還有那說不盡的相思,把一路圈兒圈到底。』妙語如環,非慧心人不辦。」「袁海觀書法,氣局開展,在蘇米之間,隨意作札,亦皆精純可愛,既卒,高聾公檢之,裝成一巨冊,題句有『留得數行遺跡在,恩波湧出墨光寒。』蓋海觀官蘇松太道,屬吏之能書畫者,待避特異,尤深契於聾公,脫略形跡,不以僚屬視之,毋怪聾公檢其遺札,有一時知遇之感也。」「毗陵謝玉岑作札殊精雅,子與玉岑函札往還較多,然當時不重視,閱後輒付字簏。及玉岑捐館,予並一札而不可得,引為憾事,後蒙朱大可以玉岑書一通見貽,遂留存之,藉為紀念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