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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鶴望和《孽海花》

大約丙戌的冬季,得到老同學金季鶴的噩耗,很為惋惜。季鶴是金鶴望翁的哲嗣,我就寫了一封信去慰問慰問金鶴翁,又郵寄新出版的拙作《人物品藻錄》,請他老人家指正。豈知信去之後,杳無回音,我還認為鶴翁抱著喪明之痛,心緒惡劣,懶於握管吧!過了若干天,忽郵來報喪條一紙,由蘇州濂溪坊九十四號發出。其文云:「謹稟者,金松岑老太爺,痛於國歷三十六年一月十日巳時壽終正寢,擇於十二日未時小殮,十五日大殮,特此報聞,家人叩稟。」這個消息傳出,引起整個文壇的悲悼。後輩的我,以蘇滬睽隔,又羈著教務,未能親獻生芻一束,很覺對不起他老人家,心中兀是歉憾不置。

鶴翁名天羽,又署天翮,字松岑,號鶴望,晚年又自號鶴舫老人,吳江人而僑寓於蘇。他以詩鳴,以文雄,海內耆宿,一致推崇他。葉德輝稱他的詩文,謂:「格調近高岑,骨氣兼李杜。文出入周秦諸子,語策遷固,融冶而得其天。」章太炎謂:「松岑之為文,蓋抗志於古之作者。」張季直謂:「詩格近石湖,又蛻其華而約其博,飲其清而納其和,不盡襲也。」高吹萬更力譽謂:「金君松岑,奇才也,奇其文亦奇其詩。而其平生尤以詩自負。余亦定為必傳。嘗欲擬一境以狀之,則倏而為雲橫霞舉,絢爛彌極也。倏而為驚濤駭浪,風雨驟至也。倏而為峰巒矗擁,危峻欲絕也。倏而為水平天遠,夷猶可羨也。倏而為垂紳正笏,莊嚴難犯也。倏而為膩肌醉骨,斌媚多致也。其於聲也,如崩霆,如裂石,如萬馬之馳戰場,如繁弦之奏腕底。其於色也,如荼如火,如曙光之麗天,如長虹之垂海。其於神也,如龍騰,如隼擊,如丸之走盤,如箭之赴的,然皆未之似也。蓋以君之才,於書無所不窺,又益之以遠遊之所得,世故之所經,宜其窮盡天下之變,萬態千奇,不可方物如此也。」

他早歲提倡革命,為興中會成員。馮自由的《革命逸史》有那麼一則:「金天翮,字松岑,中國教育會吳江同裡支部之發起人。創有自治學社及明華女學堂。曾撰《女界鍾》一書,啟迪女界,收效頗著。鄒容所草《革命軍》,金曾出資助其出版。」他的革命刊物,尚有《自由血》《三十三年落花夢》。這時他署名金一。

誰都知道《孽海花》是出於曾孟樸手筆的一部巨著,豈意那書的開端,卻是出於鶴翁。孟樸曾於修訂該書的,有著一段說明,略云:「這書造意的動機,並不是我,是愛自由者。愛自由者,在本書的楔子裡就出現。但一般讀者,往往認為虛構的,其實不是虛構,是實事。現在東亞病夫,已宣佈了他的真姓名,愛自由者,何妨在讀者前,顯他的真相呢!他非別人,就是吾友金君松岑,名天翮。他發起這書,曾做四、五回,我那時正創辦小說林書社,提倡譯著小說,他把稿子寄給我看,我看了認為是一個好題材。但是金君的原稿,過於注重主人公,不過描寫一個奇突的妓女,略映帶些相關的時事,充其量,能做成了李香君的《桃花扇》,陳圓圓的《滄桑艷》,已算預好的成績了。而且照此寫來,只怕筆法上仍跳不出《海上花列傳》的蹊徑。在我的意思卻不然,想藉用主人公做全書的線索,盡量容納近三十年來的歷史,避去正面,專把些有趣的瑣聞逸事來烘托出大事的背景,格局比較的廓大。當時就把我的意見,告訴了金君,誰知金君竟順水推舟,把繼續這書的責任,全卸到我身上來。我也就老實不客氣的把金君四、五回的原稿,一面點竄塗改,一面進行不息。三個月工夫,一氣呵成了二十回。這二十回裡的前四回,雜糅著金君的原稿不少,即如第一回的引首詞和一篇駢文,都是照著原稿,一字未改,其餘部分,也是觸處都有,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楚誰是誰的。就是現在已修改本裡,也還存著一半金君原稿的成分,從第六回起,才完全是我的作品哩。」

按孟樸說金君原稿四、五回,其實不然:鶴翁作過六回。有一次,范煙橋向鶴翁問及《孽海花》的開端。鶴翁說:「作六回不了而了。」鶴翁致友人書,「弟究非小說家,作六回而輟。」曾孟樸逝世,鶴翁作一輓詩,小跋云:「余嘗戲撰《孽海花》六回,棄去而先生續之。」那麼孟樸所謂「從第六回起,才完全是我的作品哩」,應該說是從第七回起才對。一九六二年,魏紹昌所編的《孽海花資料》,曾把鶴翁的六回初稿,列入資料中,且登載鶴翁四十歲時的西裝照片。

鶴翁早年,曾擔任《時報》的社論撰著,後來患著腦病,聽醫生的話,輟筆不寫。這許多社論,縱橫恣肆,鋒利無前,由他的高足柳炳南輯刊為《孤根集》,這書分上下二冊,早已絕版。他的詩文,刊有《天放樓詩集》,內分《谷音集》三卷,《雷音集》五卷。《天放樓文言》十一卷,又有附錄。《天放樓詩續集》五卷。

他的門弟子很多,年齡最大的,當推孫翔仲,是愛國女學的校長。其他也是一時俊髦,如王巨川、范煙橋、蔣吟秋、王佩諍、王欣夫、陳旭旦、高君介、凌莘子、金東雷、許半龍、張聖瑜、胡士楷、徐平階、金侶琴等都是。柳亞子的《南社紀略》,有那麼一則:「一九四年,到同裡。進鶴望先生所辦的自治學社唸書,醉心革命更甚。」觀此可知柳亞子也是鶴翁的高足。鶴翁從教育方面灌輸革命思想,是很有力的。亞子既和鶴翁有師生之誼,亞子組織南社,鶴翁卻沒有參加。據說他和陳巢南意見不合,巢南是南社中堅人物的緣故。和南社相表裡的國學商兌會,是高吹萬主持的,他欣然加入,又高太癡主持的希社,他也是社友。

安徽通志館,請他修撰通志,凡分十九類,把《皖志列傳》單獨刊行,共九卷,一百三十九篇,裝訂八冊。李伯琦為撰一序,略謂:「吳江金松岑先生,今世之工為文者,往歲就吾省通志館之聘,主撰人物誌,窮三載之力,網羅群籍,拾遺補殘,成列傳百數十篇。其敘事贍博,文辭尤瑰放可喜,足以方駕歐宋,陵轢蕭魏,自來纂志傳者所未有也。」末附鶴翁的自志云:「衣成缺其裾,屋成缺其隅,殺青垂竟,而附編中一傳不當意,汰之,致不足原稿一百四十篇之數,短其一。」可見他為文之不苟。

他喜藏書,原宅在吳江,以地方不靖,移寓吳中。凡慕名從他學文的,他不受束脩,以書籍代贄禮,先後共得一百篋。抗日戰爭時,他雖避難來滬,家中留人看管,始終保存未失,這是他認為很幸運的。有一天,他無意中說起書多了,沒有櫥笥可以列置。不料過了旬日,木器店送來書櫥兩具。他回復:「這裡沒有定購,大概是送錯了。」店伙卻說:「一些不錯,這是王先生定購了送給府上的。」原來那天所說的話,給他的弟子王佩諍聽得了,特地送給老師的。他的蘇寓,屢經遷徙,先在醋庫巷住過一個時期。他和迂瑣居士費韋齋很契合,韋齋住宅在古長慶裡,屋宇很為寬暢,因招鶴翁來居其家。數年後,鶴翁徙居婁門新橋巷,這時舊居費宅庭院中,紅杏著花,繁美如錦,他老人家為之依戀不捨。韋齋知道了,特請一老畫師為杏寫照,加以裝裱,鶴翁喬遷之日,便把這幅畫送給鶴翁,以代移植。鶴翁題之為「嫁杏圖」。韋齋及其他詩人紛紛題詠。既而又從新橋巷遷至濂溪坊,直至逝世。濂溪坊宅,略有花竹之勝,又把家鄉原宅笏園的假山石,搬運過來,於是巒嶂儼然,甚為得體,名為韜園,寓隱遁韜晦之意。

他自幼喜讀《莊子》和《離騷》,因請人繪《莊情屈思圖》自鐫小印:「莊騷私淑弟子」。所以他的詩文,很受莊騷的影響。有人批評他的詩多激楚之音,乏纏綿之致,斷定他是寡於情的。他大不以為然,便賦《綺懷》四首,藉見情感的豐富,和辭旨的婉約。如云:「薄粉肌融初蝶日,嫩簧聲炙曉鶯天。」又:「桁上衣新欺柰碧,樽前齒楚遠橙黃。」又:「玉暈羞人顏帶澀,珠圓瀝耳語微輕。」又:「釧動釵橫春有信,天荒地老燭成灰。」那就跡近次回疑雨了。

他喜遊覽名山大川,足跡幾半中國,胡樸安稱他:「懷有用之才,處晦盲否塞之世,鬱抑無聊,奇之於山水。南則看廬山之雲、泛洞庭之月、登岳陽樓而上祝融。北則觀泰山之日、飲趵突之泉、出居庸關而歷邊牆。至於江浙宣歙,遊蹤時時至焉。」吳中虎丘有冷香閣,梅花三百樹,爛熳春初。那建閣種樹的發起人,就是鶴翁。《冷香閣記》刻成一碑,也出鶴翁手撰。

鶴翁二千度的近視眼,不能脫離眼鏡。有一次,女詩人呂碧城赴蘇,鶴翁伴著她僱舟出遊,碧城遊目岸次,見耕牛戴眼罩踏著水車,便調侃鶴翁道:「兩岸桔槔牛戴鏡」,鶴翁很敏捷地對著下聯:「一行荇藻鱉拖裙」。原來碧城作西方美人裝,曳著長裙,因此相與大笑。他晚年視力更弱,出外必由他的孫子同翰扶著走。某年來滬,同翰恰巧不在他身邊,他一個人出去跨過馬路,不料一輛摩托車馳來,他沒瞧見,被車一撞,人跌至丈餘外的階沿上,受著重傷,療治了好久才得告痊。從此再也不敢單獨外出了。

他有兩位哲嗣,一是孟遠,一是季鶴,都是能詩的。他最愛季鶴之子同翰。記得同翰在蘇州某中學肄業,這時國民黨當局強迫著中學生要受所謂「軍訓」,暑假裡,同翰被派來滬受「軍訓」數十天。他很不放心,特地陪著同翰同來,以便照拂。即藉住我的師兄胡叔異所辦的國華中學,該校在江寧路,分著一部分在普陀路,鶴翁祖孫便在普陀路分校下榻。我擔任國華的課務,因得常向鶴翁請教。他每飯之前,喜飲粵中的青梅酒,且飲且和我談著文史。他對於唐人詩,推崇杜少陵,謂:「白居易詩雖多,卻如穿了拖鞋走路,提不起腳步。宋詩,陸放翁千篇一律,遠不及蘇東坡變化多端。」又談到為文,他說:「宜以史為文,倘以子為文,雖易動人,未免有些小家氣」。國華中學於暑假中,假電台播講國學。我去講過多次,鶴翁應叔異之請,也去播講。這電台在赫德路(今常德路)覺園內,總是我伴著他同去。他是中國國學會的會長,我就在這時加入了國學會。秋風送爽,他攜著同翰同返吳中,直至抗日戰爭起,他怕受敵偽的干擾,又到上海來,任教光華大學,同翰也入光華肄業。後來敵軍進駐租界,光華停辦,鶴翁又和同翰返回蘇州,我去歡送他。宴會之際,許多光華師生,和他談及《孽海花》,問他和賽金花曾否見過面?他說:「某年在京,約好賽金花一晤,不意為船期所左,可謂緣慳一面哩。」賽金花死於燕京,北方人士擬為一代紅顏,築一香塚,並由張次溪請鶴翁撰墓碑文,預備請齊白石刻石,豈知鶴翁回復說:「我之為文,據事直書,有許多處,深恐有違褒揚之初旨。是否適當,還請斟酌!」結果這篇碑文,改請楊雲史執筆。

他在蘇州時,和李根源、章太炎結著金蘭之契,一同辦理中國國學會,發行一種刊物《衛星》。太炎又創《制言》,宗旨有些扞格,因此在交誼上不毋受些影響。不久,太炎作古,根源又返滇南,其他老友如朱梁任、鄧孝先、費韋齋、胡石予、畢曛谷,紛紛下世。他時動山陽聞笛之感,淒清冷寂,不覺流露於文字中。他鍾愛的孫子同翰,又患著腦癌,不治而死。他的哲嗣季鶴,相繼奄化。隔不了多時,他也一瞑不視,年七十有七。

他好學不倦,五十歲猶學《易》於曹元弼,行叩拜禮,奉呈贄敬,一時傳為佳話。後又從香溪老畫師袁雪庵學畫花卉,一度為人繪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