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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綠光往事 世界旋轉 吉他哭泣

六○年代,一個如今只存夢中的消逝時光,我曾經輕觸般地書寫過若干,並且偷偷以為那是台灣最美好的年代。

時間彷如靜止的農村,露水冰涼沁肺的清晨,綠油油的稻田菜圃,每隔一段距離,路邊就放著一張小竹凳,上面擺著「奉茶」的鋁制水壺和塑膠茶杯,倒出來是溫吞吞淡滋味的琥珀色茶水…。那是一個還體貼著風塵過路人、擔心陌生人口渴的純樸古風、善良無爭的純真年代。

那時候我也只是個張望者,也許才六歲,坐在綠色紗窗前,正安靜地盯著遠方張望,看著因為天亮而逐漸甦醒的世界。那是小鎮上一條通往縣城的沈默道路,但我知道這淡靜的街道很快地將會變得活躍起來,一開始極可能是一輛急駛的摩托車,一位帶著口罩穿著雨鞋的男子,載著切成對半的半邊豬身,豬皮上印滿紫藍色的屠宰稅章,快速往南投方向駛去;不久之後會有第二輛摩托車,載著另一半豬身疾駛而過,然後是第三輛,第四輛,第五輛,第六輛,中間或許穿插著轟隆隆的卡車…。

我不記得身後有什麼音樂伴奏,六○年代對我猶如美麗的風景畫片,沒有戲劇,沒有情節,靜止的,沈默的,無爭的,一張一張翻過去。我還也沒有能力對那個世界有任何衝擊,我的存在也沒有任何重量,我的存在和不存在一樣。一個小孩在鄉下,只有烏鴉在電線桿上歪頭看著你,你只能默默吃飯,默默行走,默默思索,默默長大。

但時間畢竟是流動的,世界是旋轉的,你的思想與身體也一點一滴起著變化,背後的確流動著某些樂音,註釋著你的成長。就好像「披頭」(Beatles)當中斯文內向、不多話的雙魚座吉他手喬治.哈里遜(George Harrison, 1943-2001) 在〈當我的吉他溫柔地哭泣〉(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 1968)裡唱著的:

我看著世界,注意到它在旋轉

當我的吉他溫柔地哭泣

每犯一個錯,我們總學到教訓

我的吉他仍舊溫柔哭泣

I look at the world and I notice it\'s turning

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

With every mistake we must surely be learning

Still my guitar gently weeps

悄悄地六○年代翻書般的過去,七○年代已經到來。我不再是困住在鄉下、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孩,我是一個在城裡讀書的憤怒青年。頭皮上的頭髮和頭皮下的想法都大剌剌地怒張著,好像挑釁著這整個世界。世界也不再對我無動於衷,大人們錯身而過時忍不住側目斜看著我,掩不住內心不以為然的態度;訓導主任陰沉地要我到辦公室見他,對校刊中發表的文章給他一個解釋;軍訓教官則指著我不符規定的頭髮和鞋子用山東鄉音大發雷霆:「看看你,你這成什麼樣子!」

這當然也是喬治.哈里遜早已預見的事,他在歌中緊接著又唱著: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誤入歧途

你也曾被攔阻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上下倒懸

一個警告也無

I don\'t know how you were perted

You were perverted too

I don\'t know how you were inverted

No one alerted you.

伴奏的音樂還在身後輕輕唱著,它預言著我以及其他年輕人的命運。我來到城裡,先是到了台中,然後才是台北。台中市裡座落在學校旁邊的美國新聞處,本身就是一個英文書的圖書館,庫藏也許不算非常豐富,對我來說卻已經是大開眼界,更重要的是它借書慷慨俐落,沒有任何扭捏作態的規定。我捧著這些印刷裝幀精美、透露著富國強國氣息的厚重書籍,耽讀當中各種藝術史、戲劇史,以及社會理論,還有眾多美國的文學作品。我勉強和那些妖魔英文句子搏鬥著,似懂非懂地和一種陌生語言打交道,有時候是理解,多半時候是對異國的想像。但這已經太夠了,知識的好奇之門一旦打開,沒有人能夠攔著你了。

台中對我來說有無數的啟蒙,也結識了許多足以讓我終身懷念的友人。啟蒙的來源可能是擁有無盡寶藏的圖書館、帶來遠方藝術表演的音樂廳、性格奇特的怪老師(長像怪誕的音樂老師,每天幻想著自己是貝多芬,批評日本不算是偉大的國家,因為他們還沒有柴可夫斯基),有時候甚至是生活型態完全不同的同學(父親在美軍基地工作,早上起來會淋浴、漱消毒水,還坐在餐桌前用刀叉「鋸」著兩顆荷包蛋)…。

但很快我就來到台北,開始學吉他,聽著英語的美軍電台。遠方的越戰帶來混合矛盾的訊息,一種是英勇美軍對抗邪惡共產主義的正義價值,另一種是反戰、反美國帝國主義行徑的反省與思潮,我艱難地咀嚼併吞咽這一切,試圖把它們變成養分,構成一個全新的人。

有一個四月天,清晨灰濛濛的,我爬起來聽到廣播消息,越共軍隊已經推進西貢城,心裡覺得失落,不知如何看待這些正在旋轉顛倒的時局。不一會兒,我的越南僑生好友衝進我的宿舍,抱著我埋頭痛哭,他失去父母兄弟的連繫,也已經無家可歸了。

我知道我們都有些苦楚,我們已經變成大人,我們得自己面對這個世界。音樂也持續唱著:

這把老吉他教我唱情歌

它教我如何笑與如何哭

它引介我得到若幹好友

也點亮生命中某些時光

助我度過若干寂寞夜晚

哦,寂寞涼夜裡好一個朋友…

This old guitar taught me to sing a love song

it showed me how to laugh and how to cry.

It introduced me to some friends of mine

and brightened up some days

and helped me make it through some lonely nights. Oh

What a friend to have on a cold and lonely n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