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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家族私史 二哥的大考

二哥考初中的時候,家裡有一種如臨大敵的氣氛;大考常常有,但二哥的大考特別重要。

大哥求學不順,兩次考大學都不能考上讀得起的公立學校,為了幫助家計,他只好改讀有補助、有配給的軍校去了。兩個姐姐讀書讀得很好,二姐甚至是台灣中部中學聯考最高分的狀元,每天收音機裡的地方電台都有報導她的消息,參雜在一堆賣藥的節目當中;她還得跟著老師或者校長去接受各種贊助廠商的贈獎活動,學校拿到一些捐款,二姐則拿到一些鋼筆或字典的贈品,在小鎮上風光了好一陣子,雖然她自己對這些活動可不怎麼起勁。但二姐畢竟只是個女孩,在那個重男輕女的時代裡,她的豐功偉業有點不切合實際需要。祖母每次來,聽到孫女很會讀書的事情,沒有露出一絲高興的樣子,還睨著眼對父親說:「女孩子給她們唸那麼多書做什麼?以後要怎麼樣嫁出去?」

二哥從小安靜沉穩,又發育得早,小學六年級已經長得像個小大人,舉手投足也老成持重,沒有一般小孩的頑皮輕佻,老師們很喜歡他,對他有很高期待。父親和媽媽也很看重他,有點把他當做「重點栽培」的對象。那個時代,鄉下清寒家庭很難同時負擔幾個小孩的長期求學,「重點栽培」的策略是很普遍的,聰明會讀書的女孩子常常必須犧牲自己,留在家中養豬或者出外做工,把繼續求學的機會讓給家中的哥哥或弟弟。我們家裡雖然沒有人明說,但重點栽培的對象是二哥似乎是明顯的。

父親那時已經病重,家人都不知道他何時會突然「離開」。有一天我忽然在半夜裡醒來,昏沉沉不知道是幾點鐘,只看見客廳還有亮光,又聽到有大人哭泣低語的聲音。我不敢出聲,仔細偷聽部分談話,發現那是媽媽和三阿姨正在商量「父親走後」應有的安排。

「無采(可惜)伊兩個那麼會讀書…。」媽媽哭著說,指的是我的兩個姐姐,如果父親離去,她們是再也不可能讀書了;媽媽說可以拜託鄰居蘇老師幫忙,讓她們去學校擔任工友,蘇老師很喜歡兩個姐姐,常常說長大要替她們做媒。

「兩個小的呢?」三阿姨問,指的是我和弟弟。

「一個交給你,一個交給第四的;我要拜託你們了,我已經無法度了。」媽媽又發出抽抽噎噎的哭聲。我聽到是關於自己的安排,耳朵更加尖起來,但媽媽的意思是把我過繼給三阿姨,因為山東籍的三姨丈最疼我;把弟弟過繼給四阿姨,因為弟弟活潑,很得四姨丈的喜歡;家裡養不起了,也許到了其他家庭,還有機會得到照顧。我知道這樣安排有它的道理,三姨丈、三阿姨也一定會對我很好,但我還是覺得傷心,覺得被媽媽遺棄了,我更希望被分配去當工友,沒有書讀也沒關係,起碼還留在家呀。

但我聽見媽媽的聲音一下子又變得堅毅:「一定要留下一個給他讀書,讓他有出脫。」全家人都將因為父親的離去而四處分散,只能保住其中一位的前途,做為振興門風的種子,而這位媽媽口中的「讀書種子」,就將會是二哥。

這位平日在學校循規蹈矩、成績很好的「讀書種子」,即將要面臨他生平第一次大考,他經不經得起考驗呢?家裡的大人和親戚、老師們都很關心,頻頻詢問準備的狀況。但以前兩個姐姐準備考試時,不但沒有人問起,我甚至也不記得有人陪考。

這一次,二哥要離開鄉下到附近大城台中應考,本來也可以由姐姐陪他,但病情沈重的父親突然說他要親自陪考,加倍顯示了一種鄭重其事的氣氛。考試前幾天,二哥臉色慘白,表情嚴肅,好像有點膽怯,他每天讀書讀到半夜,我和弟弟被警告不得喧嘩吵鬧,以免影響考生的心情。

考試的前一晚,媽媽準備了比較豐盛的晚餐,又單獨給二哥一個鹵蛋,有一點加油打氣的意思。晚飯後,父親走到街上的藥房去打一筒針,確保第二天能有足夠的精神,照例由我陪著。打完針回來的路上,黑暗中的道路兩旁都是青蛙的叫聲,父親突然說:「你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台中?去看看有個經驗,明年就輪到你考了。」

到台中?當然好,就算只是陪考,我都樂於離開這個每天千篇一律的鄉下,我想看到其他部分的世界,那怕只是驚鴻一瞥。但父親說要給我一點「經驗」這句話可能是錯了,我們已經被通知全國即將實施「九年國民教育」,明年開始我們沒有人需要通路考試,通通可以進入中學了。但想到可以出門到台中,我還是順著父親的話回答說:「好。」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吃飽飯出門了。父親買了一張全票、兩張半票,我們趕上六點鐘開往台中的公路局巴士。車子裡擁擠不堪,擠滿前往考試的考生和陪考的家長,平日通勤於路上的農夫也還帶著雞籠擠在車子裡,不時飄來一些雞糞的味道。車上的每個學生都失去平日的活潑好動,變得神色凝重,面無血色,儘管已經擠得站不住,每個人手上也還捧著一本書,想要在最後時刻抓住一些水上的浮木。

鄰居的家長和父親打招呼,父親點頭回禮。鄰居隔著好幾個座位扯著嗓門說:「你這個囝仔會讀書,一定沒問題啦;不像阮這個憨囝仔只會玩,注定是來陪榜的啦。」父親笑笑,禮貌地說:「考試這種事,沒有一定的啦。」

到了考場,哥哥看到好些同學也都來了(來到城裡考試的同學並不多,很多學生衡量自己實力不足,早早就決定留在鄉下了),大家都分配在鄰近的教室,彼此都見得到。不知怎的,一向鎮定沉穩的二哥看到同學打招呼時表情僵硬,笑容勉強,臉色一直很不好,嗅得出緊張的味道。我坐在樹蔭下東張西望,反正沒有我的事,我也無需太緊張,考試氣氛也不會感染我,因為我明年無需考試,我早就決定一本書也不要讀了。

一堂考試下來,出了考場的二哥,臉色舒緩下來,好像是比較進入狀況,也開始和同學有說有笑了。第二堂考試鈴響,考生再度進場,我就開始覺得有點無聊了;父親在樹下鋪了一塊手帕,坐在上頭仔細讀著報紙,我在旁邊轉來轉去,看看其他陪考者各種千奇百怪的零食,觀察各家陪考者昏睡的神情。時間慢慢接近中午,太陽變得毒烈起來,但考場安靜無聲,只有夏蟬在樹蔭裡發出氣息悠長的吵人鳴叫,讓人胸口悶得快要吐出來…。

時間漸漸接近中午,能遮蔽的樹蔭變得愈來愈小,溫度卻變得炙熱難耐,陪考的人群無聲搖著愈來愈熱的扇子,安靜卻焦躁的空氣讓人感到窒息,時間也好像愈走愈慢,甚至像是暫停一般,汗珠不斷從我的臉頰流到脖子,溼溼黏黏,很不舒服。

但已經有人影從第二堂考試的教室裡走出來,那是比較早交卷的考生,樹蔭下等待的人群開始有了一點騷動,大家紛紛站了起來,伸長脖子想看看是不是自己的小孩。不久後,鈴聲響了,第二堂考試結束了,大批學生從考場裡走出來,整個校園就變得鬧哄哄、滿是鼎沸的人聲了。

二哥從考場裡走出來,找到了我們。父親問說考得怎麼樣,二哥支支吾吾,猶豫找不到適切的話語,好像有點不太確定,他覺得應該考得還不錯,又有好幾個題目他不確定是不是那麼樣作答。父親也不評論,只點點頭說:「嗯。」

然後他的眼光飄向遠方,好像搜索什麼,說:「走,我們去吃飯。」

走出了考場校園,只見附近街頭全是人頭,全都是帶著應考小孩的人群。有的考生全家人都來陪考,老祖母、父母親再加上兄弟姐妹,大大小小八、九個人,陣勢驚人,考生也不難認,小孩當中那位兩眼無神、臉色慘白的一定就是來應考的吧。

我們走近一家父親知道的小吃攤,攤子上黑壓壓擠滿了人,座無虛席不說,每張桌子旁邊也都站滿了等著要搶先坐下的等候者;座位上沸騰著吃飯的氣氛,每個人都像搶飯吃一樣,侍者則端著飯湯大聲吆喝著,要大家小心被燙到什麼的,快速地在?子之間穿梭。

父親看了看手錶,皺起眉頭,又帶著我們走往另一家。另一家情況也是一樣,看起來都要等上一段時間。一連幾家都是這樣,父親又看了看表,眉頭皺得更深了。最後,他像是下了重大決定,說:「來,我知道一個地方。」

他大步走向市區中心的大馬路,我和二哥急急忙忙在後面追趕。我一面加緊腳步,心裡暗暗有點著急,因為大街上都是商店,並沒有吃飯的飯攤或麵攤,不知道父親究竟要往那裡去,而且再走下去,離考場就遠了,下一堂考試的時間就緊張了。

我們來到火車站前一條最熱鬧的大街上,離最新、最熱鬧的百貨公司不太遠,父親走向一家富麗堂皇的餐廳,門上一塊木頭招牌,紅底金字,蒼勁有力的書法寫了三個大字:「沁園春」。

父親推開木門,我立刻感覺到一股冷氣涼風吹拂在我臉上,夏日流汗的溼黏衣服也彷彿有一種輕風穿過,覺得通體清涼舒暢。那是一家台中市最高級的餐廳,我從來不敢想像可以踏進這樣的餐廳,感到又興奮又害怕,興奮的是不知道可以吃到什麼樣高級的料理,害怕的是拿出來的帳單不知道將要如何傷害我們的家庭經濟,母親的眉頭一定會皺得更緊更密了。

我們被女服務生領到屏風之後幽靜的一張桌子,父親向服務生說:「我們看時間,你們有什麼快的東西?」

服務生說:「面和飯都很快。」

父親點了三份排骨面,服務生留下冰得清涼的毛巾旋即離去,我們用充滿檸檬芳香的毛巾擦拭臉和雙手,冰涼溼潤的觸感讓我感到神清氣爽,暑氣全消。我抬起頭來瞧瞧餐廳周圍,餐廳佈置雅致,牆上有很多字畫,餐廳裡也很多人,但並不顯得嘈雜。餐廳客人大部分都是外省人模樣,他們的桌上有許多飯菜和杯盤,很多菜餚都是我不曾看過的東西,就連桌上的酒瓶也是我不曾見過的酒,家裡拜拜或請客,我只知道黃酒和紅露酒,而煮飯做菜用的則是米酒,雖然村子裡的麵攤上,很多客人也是直接拿米酒來喝的。

很快的,服務生拿著大托盤進來,托盤裡端出三隻白瓷大碗,一碗一碗輕輕放在我們面前。白瓷湯碗裡是微微冒著煙的一碗排骨面,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典雅細緻的面,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這就是江浙式的麵點。麵湯是清澈的,帶著淡淡的醬油色,湯上浮著細細的綠白蔥花;麵條又細又白,整整齊齊像用梳子梳過了一樣;白麵條上擺著一塊色深肉厚的排骨,它沒有裹面漿,透過暗紅的醬油色我可以看見豬肉的肌理;排骨肉旁擺了幾片翠綠的青江菜葉。這是一碗我從未見過的高級排骨面。

滋味?滋味當然是一種我從不可以想像的美味。那塊排骨肉又大又厚,一口咬下有一種結實的對抗感,肉本身也醃製得很入味,炸過再浸入湯汁後加倍顯得滋潤;麵湯清爽幽甜,但滋味的豐富醇厚和它湯色的淡雅透明不成比例;最讓我驚奇的是它的麵條,在此之前我只吃過台灣人鹼水油面,不然就是號稱山東麵條的外省寬白麵條,我從沒見過這種細如麵線的白面,卻又有著比麵線更清楚而柔軟的口感。

我沉醉在意外得來的美味當中,一口一口嚙咬著滿溢肉香的排骨肉,又一湯匙一湯匙吸吮著麵湯。一抬頭,卻看見哥哥停下筷子,苦著臉發呆;趁著父親去櫃檯買單,我踢踢二哥的腳,問:「怎麼了?」

「剛才有一題寫錯了,現在才想起來…。」

他大概是無心享受那碗麵的滋味了,父親付了帳回來坐在桌旁抽煙,我看二哥沒有胃口也沒有心情吃完他的面,徵得他同意後就把他的整碗麵再端過來,唏裡呼嚕又吃完了。

下午回到考場,我一直在回味那碗異鄉風情的排骨面。下午考試只有一堂,或者是日頭不再那麼赤炎,陪考者很多鋪了報紙臥在樹下睡午覺,我覺得還來不及把排骨面回味完畢,忽然考試就考完了。二哥臉色慘白、嘴唇無色,像鬼魅一樣無聲走近我們,輕聲說:「今天的考完了。」

父親點點頭,也沒說話,就帶著我們去搭乘公路局巴士了。

一路上三個人都沒有說話,父親抽著煙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二哥大概是在回想考試題目以及正確的解答,我還在懷念剛才「沁園春」那碗淡雅美味的面,更試著想像它的其他菜餚的滋味,我心裡對自己說:「等長大了,我有錢了,我一定要回去再吃它的排骨面。」

世事難料,家裡的「讀書種子」二哥考試失常,只考到「第二志願」的學校,以他的成績和實力是委屈了。考高中時,二哥恢復實力,輕鬆考上「第一志願」;但到了考大學時,他又失常考壞了,重考了一年才上了好大學。既然二哥考試會失常失利,似乎就不適合擔任「重點栽培對像」(投資不再擔保有好回報),家裡這件事從此就不提了。

而等我「長大、有錢」再回到「沁園春」,那已經是三十年後,那時的我已經江湖跑老,見過若干場面。點菜的時候,我的興奮之情突然變了調,我開始擔心童年的美好記憶會完全破滅,眼前這家有點陳舊過時的室內陳設已經不能再稱「富麗堂皇」。我也沒有再去點那碗排骨面,因為這樣點恐怕已經變得寒酸了。我點了蔥烤鯽魚、爛糊肉、油爆蝦、醃篤鮮等一桌子正宗古早味的江浙菜,我看著服務生粗手粗腳準備來上菜時,心裡充滿恐懼,真想奪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