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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沈從文

沈二哥注19:

初二回來便忙亂成一堆,莫名其所以然。文章寫不好,發脾氣時還要謳出韻文!十一月的日子我最消化不了,聽聽風知道楓葉又凋零得不堪,只想哭。昨天哭出的幾行勉強叫它做詩,日後呈正。

蕭先生文章注20甚有味。我喜歡,能見到當感到暢快。你說的是否禮拜五?如果是,下午五時在家裡候教,如嫌晚,星六早上也一樣可以的。

關於雲岡現狀是我正在寫的一短篇,那一天再趕個落花流水時當送上。

思成尚在平漢線邊沿吃塵沙,星六晚上可以到家。

此問

儷安

二嫂統此

徽音拜上

二哥注21:

世間事有你想不到的那麼古怪,你的信來的時候正遇到我雙手托著頭在自恨自傷的一片苦楚的情緒中熬著。在廿四個鐘頭中,我前前後後,理智的,客觀的,把許多糾紛痛苦和掙扎或希望或頹廢的細目通通看過好幾遍,一方面展開事實觀察,一方面分析自己的性格情緒歷史,別人的性格情緒歷史,兩人或兩人以上互相的生活、情緒和歷史,我只感到一種悲哀,失望,對自己對生活全都失望無興趣。我覺到像我這樣的人應該死去;減少自己及別人的痛苦!這或是暫時的一種情緒,一會兒希望會好。

在這樣的消極悲傷的情景下,接到你的信,理智上,我雖然同情你所告訴我你的苦痛(情緒的緊張),在情感上我卻很羨慕你那麼積極,那麼熱烈,那麼豐富的情緒,至少此刻同我的比,我的顯然蕭條頹廢消極無用。你的是在情感的尖銳上奔迸!

可是此刻,我們有個共同的煩惱,那便是可惜時間和精力,因為情緒的盤旋而耗廢去。

你希望抓住理性的自己,或許找個聰明的人幫忙整理一下你的苦惱或是「橫溢的情感」,設法把它安排妥帖一點,你竟找到我來,我懂得的,我也常常被同種的糾紛弄得左不是右不是,生活掀在波瀾裡盲目地同危險周旋,累得我既為旁人焦灼,又為自己操心,又同情於自己又很不願意寬恕放任自己。

不過,我同你有大不同處:就是在橫溢奔放的情感中時,我便覺到抓住一種生活的意義,即使這橫溢奔放的情感所發生的行為上糾紛是快樂與苦辣對滲的性質,我也不難過不在乎。我認定了生活本身原質是矛盾的,我只要生活;體驗到極端的愉快、靈質的、透明的、美麗的近於神話理想的快活,以下我情願也隨著賠償這天賜的幸福,埋在悲痛、糾紛、失望、無望、寂寞中捱過若干時候,好像等自己的血來在創傷上結痂一樣!一切我都在無聲中忍受,默默地等天來佈置我,沒有一句話說!(我且說說來給你做個參考)

我所謂極端的、浪漫的或實際的都無關係,反正我的主義是要生活。沒有情感的生活簡直是死!生活必須體驗豐富的情感,把自己變成豐富,寬大,能優容,能瞭解,能同情種種「人性」,能懂得自己,不苛責自己,也不苛責旁人,不難自己以所不能,也不難別人所不能,更不怨運命或是上帝,看清了世界本是各種人性混合做成的糾紛,人性又就是那麼一回事,脫不掉生理、心理、環境習慣、先天特質的湊合!把道德放大了講,別裁判或裁削自己。任性到損害旁人時如果你不忍,你就根本辦不到任性的事(如果你辦得到,那你那種殘忍,便是你自己性格裡的一點特性,也用不著過分地去糾正),想做的事太多,並且互相衝突時,揀最想做——想做到顧不得旁的犧牲——的事做,未做時心中發生糾紛是免不了的,做後最用不著後悔,因為你既會去做,那樁事便一定是不可免的,別盡著罪過自己。

我方纔所說到極端的愉快、靈質的、透明的、美麗的快樂不知道你有否同一樣感覺。我的確有過,我不忘卻我的幸福。我認為最愉快的事都是一閃亮的,在一段較短的時間內迸出神奇的——如同兩個人透徹的瞭解,一句話打到你心裡,使得你理智和感情全覺到一萬萬分滿足;如同相愛,在一個時候裡,你同你自身以外另一個人互相以彼此存在為極端的幸福;如同戀愛,在那時那刻眼所見,耳所聽,心所觸無所不是美麗,情感如詩歌自然地流動,如花香那樣不知其所以。這些種種便都是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瑰寶。世界上沒有多少人有那機會,且沒有多少人有那種天賦的敏感和柔情來嘗味那經驗,所以就有那種機會也無用。如果有如詩劇神話般的實景,當時當事者本身卻沒有領會詩的情感又如何行?即使有了,只是淺俗的賞月折花的限量,那又有什麼話說?轉過來說,對悲哀的敏感容量也是生活中可貴處。當時當事,你也許得流出血淚,過去後那些在你經驗中也是不可鄙視的創痂。(此刻說說話,我倒暫時忘記了我昨天到今晚已整整哭了廿四小時,中間僅僅睡著三四個鐘頭,方才在過分的失望中頹廢著覺到浪費去時間精力,很使自己感歎)在夫婦中間為著相愛糾紛自然痛苦,不過那種痛苦也是夾著極端豐富的幸福在內的。冷漠不關心的夫婦結合才是真正的悲劇!

如果在「橫溢情感」和「僵死麻木的無情感」中叫我來揀一個,我毫無問題要揀上面的一個,不管是為我自己或是為別人。人活著的意義基本的是在能體驗情感。能體驗情感還得有智慧有思想來分別瞭解那情感——自己的或別人的。如果再能表現你自己所體驗所瞭解的種種在文字上——不管那算是宗教或哲學,詩,或是小說,或是社會學論文——(誰管那些)——使得別人也更得點人生意義,那或許就是所有的意義了——不管人文明到什麼程度,天文地理科學的通到哪裡去,這點人性還是一樣的主要,一樣的是人生的關鍵。

(在一些微笑或皺眉印象上稱較份量,在無邊際人事上馳騁細想正是一種生活。)

算了吧!二哥,別太虐待自己,有空來我這裡,咱們再費點時間討論討論它,你還可以告訴我一點實在情形。我在廿四小時中只在想自己如何消極到如此田地,苦到如此如此,而使我苦得想去死的那個人自己在去上海火車中也苦得要命,已經給我來了兩封電報一封信,這不是「人性」的悲劇麼?那個人便是說他最不喜管人性的梁二哥!

徽因

你一定得同老金注22談談,他真是能瞭解同時又極客觀、極同情、極懂得人性,雖然他自己並不一定會提起他的歷史。

二哥注23:

我欠你一封信,欠得太久了!現在第一件事要告訴你的就是我們又都在距離相近的一處了。大家當時分手得那麼突兀慘淡,現在零零落落的似乎又聚集起來。一切轉變得非常古怪,兩月以來我種種的感到糊塗。事情越看得多點,心越焦,我並不奇怪自己沒有青年人抗戰中興奮的情緒,因為我比許多人明白一點自己並沒有抗戰,生活離前線太遠,一方面自己的理智方面也仍然沒有失卻它尋常的職能,觀察得到一些叫人心裡頂難過的事,心裡有時像個藥罐子。

自你走後,我們北平學社方面發生了許多叫我們操心的事,好容易挨過了倆仨星期(我都記不清有多久了)才算走脫,最後我是病的,卻沒有聲張,臨走去醫院檢查一遍,結果是得著醫生嚴重的警告——但警告白警告,我的壽命是由天的了。臨行的前夜,一直弄到半夜三點半,次早六時由家裡出發,我只覺得是硬由北總布胡同扯出來上車拉倒。東西全棄下倒無所謂,最難過的是許多朋友都像是放下忍心地走掉,端公注24太太、公超太太住在我家,臨別真是說不出地感到似乎是故意那麼狠心地把她們拋下,兆和注25也是一個使我頂不知怎樣才好的,而偏偏我就根本趕不上去北城一趟看看她。我恨不得把所有北平留下的太太孩子擠在一塊走出到天津再說。可是我也知道天津地方更莫名其妙,生活又貴,平津那一節火車情形那時也是一天一個花樣,誰都不保險會出什麼樣把戲的。

這是過去的話了,現在也無從說起,自從那時以後,我們真走了不少地方。由盧溝橋事變到現在,我們把中國所有的鐵路都走了一段!最緊張的是由北平到天津,由濟南到鄭州。帶著行李小孩奉著老母,由天津到長沙共計上下舟車十六次,進出旅店十二次,這樣走法也就很夠經驗的,所為的是回到自己的後方。現在後方已回到了,我們對於戰時的國家僅是個不可救藥的累贅而已。同時,我們又似乎感到許多我們可用的力量廢放在這裡,是因為各方面缺乏更好的組織來盡量採用。我們初到時的興奮,現實已變成習慣的悲感。更其糟的是這幾天看到許多過路的隊伍兵丁,由他們吃的穿的到其他一切一切。「慚愧」兩字我嫌它們過於單純,所以,我沒有字來告訴你,我心裡所感觸的味道。

前幾天我著急過津浦線上情形,後來我急過「晉北」的情形——那時還是真正的「晉北」——由大營道繁峙代縣,雁門朔縣寧武原平崞縣忻縣一帶路,我們是熟極的,陽明堡以北到大同的公路更是有過老朋友交情,那一帶的防禦在盧變以後一星期中我們所知道的等於是「雞蛋」。我就不信後來趕得及怎樣「了不起」的防禦工作,老西兒注26的軍隊更是軟懦到萬分見不得風的,怎不叫我跳急到萬分?好在現在情形已又不同了,謝老天爺,但是看戰報的熱情是罪過的。如果我們再按緊一點事實的想像:天這樣冷……(就不說別的!!)戰士們在怎樣的一個情形下活著或死去!三個月以前,我們在那邊已穿過棉!所以一天到晚,我真不知想什麼好,後方的熱情是罪過,不熱情的話不更罪過?二哥,你想,我們該怎樣地活著才有法子安頓這一副還未死透的良心?

我們太平時代(考古)的事業,現時談不到別的了,在極省儉的法子下維護它不死,待戰後再恢復算最為得體的辦法。個人生活已甚苦,但尚不到苦到「不堪」。我是女人,當然立刻變成純淨的「糟糠」的典型,租到兩間屋子,烹調、課子、洗衣、鋪床,每日如在走馬燈中過去。中間來幾次空襲警報,生活也就飽滿到萬分。註:一到就發生住的問題,同時患腹瀉,所以在極馬虎中租到一個人家樓上的兩間屋。就在火車站旁,火車可以說是從我窗下過去!所以空襲時頗不妙,多暫避於臨時大學(熟人尚多見面,金甫注27亦「高個子」如故)。文藝,思想都像在北海五龍亭看虹那麼樣,是過去中一種偶然的遭遇,現實只有一堆矛盾的現實抓在手裡。

話又說多了,且亂,正像我的老樣子。二哥,你現實在做什麼,有空快給我一封信。(在漢口時,我知道你在隔江,就無法來找你一趟)我在長沙回首雁門,正不知有多少傷心呢,不日或起早到昆明,長途車約七八日,天已寒冷,秋氣肅殺,這路不太好走,或要去重慶再到成都,一切以營造學社工作為轉移(而其間問題尚多,今天不談了)。現在因時有空襲警報,所以一天不能離開老的或小的,精神上真是苦極苦極,一天的操作也於我的身體有相當威脅。

徽因在長沙

二哥注28:

在黑暗中,在車站鐵篷子底分別,很有種清涼味道,尤其是走的人沒有找著車位,車上又沒有燈,送的打著雨傘,天上落著很淒楚的雨,地下一塊亮一塊黑地反映著泥水窪,滿車站的兵——開拔的到前線的,受傷開回到後方的!那晚上很代表我們這一向所過的日子的最黯淡的底層——這些日子表面上固然還留一點未曾全褪敗的顏色。

這十天裡,長沙的雨更像征著一切霉濕、淒愴、惶惑的生活。那種永不開縫的陰霾封鎖著上面的天,留下一串串繼續又繼續著簷漏般不痛快的雨,屋裡人凍成更渺小無能的小動物,縮著脖子只在呆想中讓時間趕到頭裡,拖著自己半蟄伏的靈魂。接到你第一封信後,我又重新發熱傷風過一次,這次很規矩地躺在床上發冷或發熱,日子清苦得無法設想,偏還老那麼懸著,叫人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急。如果有天,天又有意旨,我真想他明白點告訴我一點事,好比說我這種人需要不需要活著,不需要的話,這種懸著日子也不都是侈奢?好比說一個非常有精神喜歡掙扎著生存的人,為什麼需要肺病,如果是需要,許多希望著健康的想念在她也就很侈奢,是不是最好沒有?死在長沙雨裡,死得雖未免太冷點,往昆明跑,跑後的結果如果是一樣,那又怎樣?昨天我們夫婦算算到昆明去,現在要不就走,再去怕更要落雪落雨發生問題。就走的話,除卻旅費,到了那邊時身上一共剩下三百來元,萬一學社經費不成功,帶著那一點點錢一家子老老小小流落在那裡頗不妥當,最好得等基金方面一點消息。

可是今天居然天晴,並且有大藍天,大白雲,頂美麗的太陽光!我坐在一張破籐椅上,破籐椅放在小破廊子上,旁邊曬著棉被和雨鞋,人也就輕鬆一半。該想的事暫時不再想它,想想別的有趣的事:好比差不多二十年前,我獨自坐在一間頂大的書房裡看雨,那是英國的不斷的雨。我爸爸到瑞士國聯開會去,我能在樓上嗅到頂下層樓下廚房裡炸牛腰子同洋鹹肉,到晚上又是在頂大的飯廳裡(點著一盞頂暗的燈)獨自坐著(垂著兩條不著地的腿同剛剛垂肩的髮辮),一個人吃飯一面咬著手指頭哭——悶到實在不能不哭!理想的我老希望著生活有點浪漫的發生,或是有個人叩下門走進來坐在我對面同我談話,或是同我同坐在樓上爐邊給我講故事,最要緊的還是有個人要來愛我。我做著所有女孩做的夢,而實際上卻只是天天落雨又落雨,我從不認識一個男朋友,從沒有一個浪漫聰明的人走來同我玩——實際生活上所認識的人從沒有一個像我所想像的浪漫人物,卻還加上一大堆人事上的糾紛。

話說得太遠了,方才說天又晴了,我卻怎麼又轉到落雨上去?真糟!肚子有點餓,嗅不著炸牛腰子同鹹肉,更是無法再想英國或廿年前的事,國聯或其他!

方才念到你的第二封信,說起爸爸的演講,當時他說得頂熱鬧,根本沒有想到注意近在自己身邊的女兒的日常一點點小小苦痛比那種演講更能表示他真的懂得那些問題的重要。現在我自己已做了嬤嬤(媽媽),我不願意在任何情形下把我的任何一角酸辛的經驗來換他當時的一篇漂亮話,不管它有多少風趣!這也許是我比他誠實,也許是我比他缺一點幽默!

好久了,我沒有寫長信,寫這麼雜亂無系統的隨筆信,今晚上寫了這許多,誰知道我方才喝了些什麼。此刻真是冷,屋子裡誰都睡了,溫度僅僅五十一度,也許這是原因!

明早再寫關於沅陵及其他向昆明方面設想的信!

又接到另外一封信,關於沅陵我們可以想想,關於大舉移民到昆明的事,還是個大懸點掛在空裡,看樣子如果再沒有計劃就因無計劃而在長沙留下來過冬,不過關於一切,我仍然還須給你更具體的回信一封,此信今天暫時先拿去付郵而免你惦掛。

昨天張君勱注29老前輩來此,這人一切仍然極其「混沌」(我不叫它做天真)。天下事原來都是一些極沒有意思的,我們理想著一些美妙的完美,結果只是處處悲觀歎息著。我真佩服一些人仍然整天說著大話,自己支持著極不相干的自己,以致令別人想哭!

匆匆

徽因

十一月九至十日

二哥注30:

決定了到昆明以便積極地作走的準備,本買二日票,後因思成等周寄梅先生把票退了,再去買時,已經連七號的都賣光了,只好買八號的。

今天中午到了沅陵。昨晚裡住在官莊的。沿途景物又秀麗又雄壯時就使我們想到你二哥對這些蒼翠的、天排布的深淺山頭,碧綠的水和其間稍稍帶點天真的人為的點綴,如何地親切愛好,感到一種愉快。天氣是好到不能更好,我說如果不是在這戰期中時時心裡負著一種悲傷哀愁的話,這旅行真是不知幾世修來。

昨晚有人說或許這帶有匪,倒弄得我們心有點慌慌的,住在小旅店裡燈火熒熒如豆,外邊微風撼樹,不由得不有一種特別情緒,其實我們很平安地到達很安靜的地帶。

今天來到沅陵,風景愈來愈妙,有時頗疑心有翠翠注31這種人物在!沅陵城也極好玩,我愛極了。你老兄的房子在小山上非常別緻有雅趣,原來你一家子都是敏感的有精緻愛好的。我同思成帶了兩個孩子來找他,意外還見到你的三弟,新從前線回來,他傷已癒可以枴杖走路,他們待我們太好(個個性情都有點像你)。我們真歡喜極了,都又感到太打擾得他們有點不過意。雖然,有半天工夫在那裡樓上廊子上坐著談天,可是我真感到有無限親切。沅陵的風景,沅陵的城市,同沅陵的人物,在我們心裡是一片很完整的記憶,我願意再回到沅陵一次,無論什麼時候,最好當然是打完仗!

說到打仗,你別過於悲觀,我們許還要吃苦,可是我們不能不爭到一種翻身的地步。我們這種人太無用了,也許會死,會消失,可是總有別的法子。我們中國國家進步了,弄得好一點,爭出一種新的局面,不再是低著頭地被壓迫著,我們根據事實時有時很難樂觀,但是往大處看,抓緊信心,我相信我們大家根本還是樂觀的,你說對不對?

這次分別大家都懷著深憂!不知以後事如何?相見在何日?只要有著信心,我們還要再見的呢。

無限親切的感覺,因為我們在你的家鄉。

徽因

昆明住址雲南大學王贛愚先生轉

二哥注32:

事情多得不可開交,情感方面雖然有許多新的積蓄,一時也不能夠去清理(這年頭也不是清理情感的時候),昆明的到達既在離開長沙三十九天之後,其間的故事也就很有可紀念的。我們的日子至今尚似走馬燈地旋轉,雖然昆明的白雲悠閒疏散在藍天裡。現在生活的壓迫似乎比從前更有份量了。我問我自己三十年底下都剩一些什麼,假使機會好點我有什麼樣的一兩句話說出來,或是什麼樣事好做,這種問題在這時候問,似乎更沒有回答——我相信我已是一整個的失敗,再用不著自己過分地操心——所以朋友方面也就無話可說——現在多半的人都最惦掛我的身體。一個機構多方面受過損傷的身體實在用不著惦掛,我看黔滇間公路上所用的車輛頗感到一點同情,在中國做人同在中國坐車子一樣都要承受那種待遇,磨到焦頭爛額照樣有人把你拉過來推過去爬著長長的山坡,你若是懂事多了,掙扎一下,也就不見得不會喘著氣爬山過嶺,到了你最後的一個時候。

不,我這比喻打得不好,它給你的印象好像是說我整日裡在忙著服務,有許多艱難的工作做,其實,那又不然。雖然思成與我整天宣言我們願意義務地替政府或其他公共機關效力,到如今,人家還是不找我們做正經事,現在所忙的僅是一些零碎的私人所委託的雜務。這種私人相委的事,如果他們肯給我們一點實際的酬報,我們生活可以稍稍安定,挪點時候做些其他有價值的事也好,偏又不然,所以,我仍然得另想辦法來付昆明的高價房租,結果是又接受了教書生涯,一星期來往爬四次山坡走老遠的路到雲大去教六點鐘的補習英文,上月淨得四十餘元法幣,而一方面為一種我們最不可少的皮尺,昨天花了二十三元買來!

到如今我還不大明白我們來到昆明是做生意,是「走江湖」,還是做「社會性的騙子」——因為梁家老太爺的名分,人家常抬舉這對愚夫婦,所以我們是常常有些闊綽的應酬需要我們笑臉應付——這樣說來好像是牢騷,其實也不盡然,事實上就是情感良心均不得均衡!前昨同航空畢業班的幾個學生談,我幾乎要哭起來,這些青年叫我一百分的感激同情,一方面我們這租來的房子牆上還掛著那位主席將軍的相片,看一眼,話就多了——現在不講——天天早上那些熱血的人在我們上空練習速度、驅逐和格鬥,底下芸芸眾生吃喝得仍然有些講究,思成不能酒,我不能牌,兩人都不能煙,在做人方面已經是十分慚愧!現在昆明人才濟濟,哪一方面人都有,雲南的權貴,香港的服裝,南京的風度,大中華民國的洋錢,把生活描畫得十三分對不起那些在天上冒險的青年,其他更不用說了。現在我們所認識的窮愁朋友已來了許多,同感者自然甚多。

隴海全線的激戰使我十分興奮,那一帶地方我比較熟悉,整個心都像在那上面滾,有許多人似乎看那些新聞印象裡只有一堆內地縣名根本不發生感應,我就奇怪!我真想在山西隨軍,做什麼自己可不大知道!

二哥,我今天心緒不好,寫出信來怕全是不好聽的話,你原諒我,我要擱筆了。

這封信暫做一個賠罪的先鋒,我當時也知道朋友們一定會記掛,不知怎麼我偏不寫信,好像是罰自己似的 —— 一股壞脾氣發作!

徽因

注19 此信原件無日期,估計寫於1933年11月。

注20 指蕭乾先生及其作品《蠶》。

注21 此信寫於1936年2月27日。

注22 指金岳霖先生。

注23 此信寫於1937年10月(初冬),於長沙至武昌間。

注24 指錢端升先生。

注25 指沈從文的妻子張兆和。

注26 指閻錫山的部隊。

注27 指現代作家楊振聲先生,字金甫。

注28 此信寫於1937年11月9日—10日長沙至武昌間。

注29 抗戰時期的社會人士。

注30 此信寫於1937年12月9日冬沅陵至武昌間,去昆明途中,到沅陵時寫。

注31 沈從文小說《邊城》中的女主人公。

注32 此信寫於1938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