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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與惡

天地間只是一動,此動無終無始,不已不息。試問何以能然?而且此一動既是無終無始,不已不息,在如此長時期裡,一往直前,日新又新,他將何所成就,叫人又如何去認識他?在中國傳統思想裡,似認為此動並非一往直前,而系循環往復。惟其是循環往復,故得不息不已,又得有所成就。而並可為人所認識與瞭解。姑舉一例言,如生必有死,便是一循環,一往復。若使一往不復,只有生,沒有死。你試設想在如此無窮盡的長時間中,生命一往直前,永是趨向日新,而更不回頭,這豈不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轉成為生也無涯而知也有涯了嗎?這將如何使我們能認識此生命究是什麼一回事呢?不僅不可認識,也將無所成就。並且我們也不能想像他如何地能如此不已不息。現在生命走的是一條循環往復的路,生了一定的時限便有死,死了另有新的再生,如是般一而再,再而三,而至於無窮。無窮地往復,無窮地循環,在此無窮盡的不可想像的長時間裡,因為有了循環,遂可把來分成一段段相當短的時間而重複表演。數十年的生命,便可表演出幾百京兆億垓年的生命過程之大概。這才使人可認識,這才使生命有成就。而在此無窮無盡的往復循環中才得不息不已。因為雖說是無窮無盡無始無終的長時期,其實還是往復循環在短的路程上兜圈子。

再以天象言,天運循環,雖似神化而有節序。如寒往暑來,如朔望盈虛,晝夜長短,一切可以歷數記之。因此,在變動中乃有所謂恆常與靜定。譬如一個鐘擺,擺東擺西,他雖永遠在擺動,但你也可看他永遠是靜止,因他老在此一擺幅中,儘是移動,並不能脫出此擺幅,而盡向一邊無盡地擺去。又譬如一個圓圈或一個螺旋,他雖永遠地向前,其實並不永遠向前,他在繞圈打轉彎,一度一度走回頭,因此循著圓周線的動,也可說是靜,他老在此圓線上,並未越出此圓周之外去。凡屬圓周的,或是擺幅的,必有一個所謂中。這一個中,不在兩邊,不在四外,而在內裡。一個擺動,或一個圓周的進行,並沒有停止在那中之上,但那中則老是存在,而且老是停停當當地是個中。好像那個中在主宰著那個動。那個無終無始不息不已的動,好像永遠在那中的控臸下,全部受此中之支配。所以說至動即是至靜,至變即是至常。在此觀念下,始有所謂性與命。告子說,生了謂性,禪宗說作用見性,這無異於指此無始無終不息不已之一動為性。但儒家則要在此不息不已無終無始的一動中指出其循環往復之定性的中來,說此中始是性。宋明儒喜歡說未發之中,說知止,說靜,說主宰,說恆,都為此。宋儒又說性即理,不肯說性即氣,因氣只是動,理則是那動之中。若果純氣無理,則將如脫韁之馬,不知他將跑到哪裡去。天地將不成為天地,人物也不成為人物,一切樣子,千異萬變,全沒交代。現在所以有此天地並此人物,則只是氣中有理之故。氣中有理,因有恆常,由內言之則說性,由外言之則說命。由主動言則說性,由被動言則說命。其實此一動即主即被,即內即外,無可分別,因此性命只是一源。都只是這一動,不過所指言之有異。

於是我們稱此變異中之恆常,在此不息不已的變動中之中,這一個較可把握較易認識的性向而謂之曰善。善只是這個動勢中一種恆常的傾向。既是一個恆常的傾向,因此在變動中時時出現,時時繼續,一切變動不能遠離他,無論如何變,如何動,終必向他回復,終必接近他而繼續地存在,因此好像他成了一切動的主宰了。好像無此主宰,則萬象萬變全不可能了,那他又如何不是善的呢?離他遠遠的便認為只是惡。善是此一動之中,惡只是過之與不及。善惡本屬專用於人事界之名,脫離了人事界,無善惡可言。人事界雖亦千變萬化,不居故常,但亦有個恆態,有個中。若要脫離此恆態與中而直向前,到底不可能。舉一例言之,和平與鬥爭,是人事中更互迭起的兩形態。常常循環往復,從和平轉入鬥爭,又從鬥爭回歸和平。這裡面便有一個中勢與恆態。鬥爭須能覓取和平,和平須能抵擋鬥爭(即不怕鬥爭)。所以接近鬥爭的和平,與接近和平的鬥爭,都是可繼續的,都可稱為善。若遠離了和平的鬥爭,和遠離了鬥爭的和平,則距中勢皆遠,皆將不可成為一種恆態而取得其繼續性。如是則過猶不及,皆得稱為惡,惡只是不可常的。健康和疾病亦然。普通看健康人像無疾病,其實若無疾病,何來新陳代謝。代謝作用,便是離健康不遠的疾病。工作休息也是一樣。休息過分不能工作,是惡不是善,工作過分不能休息,同樣是惡不是善。但人類思想普通總認生是正面,死是反面,和平是正面,鬥爭是反面,健康工作是正面,疾病休息是反面。便不免要認正面的是善,反面的是惡。但依上述理論,惡的只接近善的,也便不惡。善的若太遠離了惡的,也便不善了。

孟子提出辭讓之心人皆有之作為性善論的根據,荀子則提出爭奪之心人皆有之作為性惡論的根據,其實辭讓固善,爭奪亦非惡。爭奪而過是惡,辭讓而過亦不是善,兩說各得其一偏。惟辭讓屬正面,爭奪屬反面,但沒有反面,卻亦不成為正面,因此反面並不就是惡,而有時正面也不便是善。這番理論,《易經》裡講得較透徹。《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一陰一陽便是一反一正,往復循環,繼續不斷便是善。從此往復循環繼續不息中便形成了性。我們從後向前逆看上去,卻像性是先天命定的,這不過是人類易犯的一種錯誤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