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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新亞書院(續四)

 

是年七月一日餘夫婦離紐海文即去紐約。紐約曾屢去不一去。有一次曾赴哥倫比亞大學為丁龍講座作講演。有燕京大學舊同事何廉淬廉,曾為余詳述丁龍講座之來歷。謂,美國南北戰爭時,紐約有某將軍,退休後,一人獨居。其人性氣暴,好詬厲人,凡所用僕,皆不久辭去。有山東華僑丁龍,赴其家受雇,亦不久辭去。後某將軍家屋遭火,時無僕人,丁龍忽至。某將軍問何以復來,丁龍謂聞將軍受困厄,中國孔子教人忠恕之道,特來相助。某將軍謂不知君乃一讀書人,知古聖人教訓。丁龍言,余家積代為農,皆不識字,孔聖人語乃歷代口舌相傳。由是主僕相處如朋友交。一日,丁龍病,告其主,在此只隻身,我衣食所需已蒙照顧,按月薪水所積,病不起,願回主人。及其卒,某將軍乃將丁龍歷年薪水,又增巨款,捐贈哥倫比亞大學,特設丁龍講座。謂,中國有如此人,其文化傳統必多可觀。此講座則專供研究中國文化之用。至今不輟。余前在大陸時,留美學人相識不少,亦多留學哥大者,但從未聞彼等談及丁龍。新文化運動禮教吃人等議論甚囂塵上,但丁龍雖不識字,亦可謂受有中國禮教極深之感染者,彼之所作所為,何嘗是吃了人。美國人深受感動,特設講座,為美國大學提倡研究中國文化之首先第一處。國內人則倡言全盤西化,卻未注意到丁龍。似乎丁龍其人其事絕不曾在彼輩心意中存留有絲毫影響,斯亦可怪。

 

余夫婦此次去紐約小住一星期,即轉去華盛頓,住旬日。備蒙夏道泰夫婦慇勤招待。代租一住處,並同餐同游,使余夫婦絲毫不覺有在異鄉旅遊之不便處。又駐美大使前北大清華舊同事葉公超邀宴,或見故交新識多人,又去雙橡園,並在中美文化協會有講演。又轉去芝加哥,應顧理雅之邀亦在芝加哥大學作一次講演。顧理雅曾在北平留學,余早與相識。余等之去,本由芝大邀住其賓館。或人言,芝大校區左側有一黑人區,夜間往返市區不便。遂住市區一青年會館。此黑人區本由白人居住,忽一家遷出,一黑人家遷入,其他白人遂盡遷出,乃變為黑人區。華籍教授錢存訓未遷,余夫婦去其家,乃靜適異常。余等在華盛頓,某夕宴會,某君任職大使館,邀余夫婦席散去其家小坐。或言,某君家在黑人區,勸勿往。某君力言無恙,遂去。此區一如芝大側旁之區,一黑人家遷入,一區白人遂盡遷出。兩旁馬路極寬大,四圍交通亦極便。余等去,兩旁電燈通明,而車輛則絕稀,亦備見靜謐。紐約亦有黑人區,與華人區毗鄰。其他大都市亦皆有黑人區。美國歷屆總統競選,黑人必獲優待,以期獲得其選票。然黑人之政治地位日昇,而社會地位低落如舊,黑白界線終難泯除。他日黑人生齒日繁,選票日增,當可競選任大總統,此亦美國一大隱憂也。

 

意大利人落籍美國,亦有自成區落之勢。猶太人則不聞受此歧視。此乃貧富界線,非關膚色。故日本昔為美國一大敵,今為美國一密友。不計財富,徒論情誼,則或非美國所喜也。

 

住芝加哥僅四日,即轉去三藩市。途中特繞道去大峽谷。余夫婦曾停宿兩宵,作暢遊。在美國遊覽,極少人文古跡可資憑弔。如游華盛頓故居,亦僅供遊覽,甚少供人憑弔瞻仰之設備及部署。僅在市區大馬路上,有華盛頓銅像矗立,乃為供人瞻仰者。然在露天大道上,車馬絡繹,乃為城市增一景色,非備人瞻仰一古跡。惟來大峽谷,乃有美國人勢力西侵之種種故事可資聯想。然一民族之立國精神豈在此乎?此等精神又烏可長供人留念。徘徊兩日,俯仰感慨,有不勝言,亦不能言。亦惟有僅以遊覽心情過此兩日耳。

 

 

余夫婦抵舊金山,居華人區一旅店,愛其人情風俗,儼如身履國土。新亞同事孫甄陶在此相晤,此後余等住舊金山兩星期諸多活動,幾全由甄陶代為安排。其子述宇自新亞畢業,就讀於耶魯研究所,攻習英國文學。是夏,進入博士班作研究生。一日,在僑團一茶會上講演,深贊僑民不忘子女中國語文教育之美德,勉其持續勿懈。加州大學一中國名教授,曾勸華僑既為美國人,當在美國求前途,中國語文之訓練應不重要。見余報端講辭,與其意見相忤,本擬邀赴其家宴聚,因而中輟。美琦前留學加大,曾數次應邀至其家。其夫婦去耶魯,余夫婦亦邀其家宴。至是遽變。中國人論交重道義,道不同不相為謀。似美國風氣亦不如此。

 

張君勱聞余至舊金山,特請人來約期相見。時君勱傷腿未癒,行動不便。余夫婦赴其寓,君勱留晚餐。余問君勱,聞君曾提議國政三大端,有否其事。君尊西方民主,似應返台灣提出,並可向街頭宣傳。未獲同情,亦可鍥而不捨,爭而不休。今遠羈美國,只向政府動議,此仍是中國傳統士大夫少數意見高出民眾多數意見之上。與君往日參加制憲意態若不同。君勱未深辯。余夫婦離舊金山前兩日,君勱又約在市區茶敘,亦未再提此事。後乃撰文其力駁余所持對中國政治傳統非君主專制之見解。惜余未見其文,而君勱亦在美逝世矣。

 

又顧孟余夫婦在加州,美琦留學時,亦曾數赴其家。余與孟余初不相識,至是始獲見面。孟余夫婦親駕車來三藩市旅舍接余夫婦作郊遊,並至其家餐敘,招待慇勤。然絕不與余談及國內政事一語,與前儼似兩人矣。及其夫婦返居台北,遂常往來。然孟余已病,往事盡不在記憶中。余與美琦迭視其夫婦之先後逝世,亦良堪悼念也。

 

余又曾游加州附近一賭城,在高山上。特愛其山旁之一湖,湖甚寬,四望皆山。欲覓濱湖咖啡店,閒眺湖景,竟不可得。美國人來賭城,亦為覓得一忙碌。湖中有遊艇,登其上,駛行湖中,亦一忙碌也。至坐咖啡館靜眺,此種閒情逸趣,似美國人少欣賞。以中國人心情,游美國山川勝地,亦似情不對境,不相恰切。

 

北大舊學生張充和,擅唱昆曲,其夫傅漢思,為一德國漢學家,時在史丹福大學任教。傅漢思曾親駕車來舊金山邀余夫婦赴史丹福參觀,在其家住一宿。史大有一圖書館,專意搜集中國共產黨材料。適蔣夢麟亦自台北往,在館中相遇,坐談一小時。夢麟告余,已連讀君之《國史大綱》至第五遍,似君書敘述國史優處太多,劣處則少。余問夢麟,所敘國史優處有不當處否。夢麟言,無之。余言,既無未當,則亦不妨多及。國史敘治世則詳,敘亂世則略。一朝興則詳敘,一朝亡略及。拙著亦承國史舊例。今日國人好批評中國舊傳統,卻絕不一道其優處,拙著亦以矯國人之偏,君謂有未當否。夢麟再三點首道是。

 

 

離舊金山又轉去西雅圖,寄宿李方桂夫婦家。晤及蕭公權施友忠諸人。又陳世驤曾在港晤面,亦在加大重晤,其夫婦適亦先住方桂家,又得相遇。新亞舊同事夏濟安,在加大任教,時亦在西雅圖。屢次晤面,彼有意離美重返新亞,曾約於翌年轉道倫敦來港。乃不幸於別後不久即病逝,亦堪悼念。時已值學校假期,余曾在華盛頓大學開一座談會,未作專題講演。余夫婦在西雅圖極愛其湖山之勝,暢遊一星期離去。

 

余夫婦自離紐海文,遍游各地皆乘汽車,便隨處瀏覽。及離西雅圖東返,始改乘火車。車行沿太平洋轉入群山峻嶺中,盤旋曲折,極為勝境。登上車頂廂樓,四旁及樓頂皆為大玻璃窗,眺望四圍,更覺心曠神怡。意謂此路若在中國,必有僧道來此闢建寺廟塔院,成為遊覽之勝地。每游美國鄉村,必有教堂,教徒即在人跡所聚處傳教。中國則有來學,無往教。宗教亦然。僧尼僻居深山,信者自趨膜拜。中西習俗不同。今乃任此勝景冷落世外,亦可惜也。車行第三日,沿密西西比河,汊港迴環,煙樹迷惘,遠山遙堤,一一掠窗而過,景色甚似江南太湖一帶。下午在芝加哥換車,翌晨四時抵水牛城。

 

 

萬榮芳應約在水牛城相候,由其駕車去游尼加拉瀑布。余素愛觀瀑,此瀑已早在電影中見過。乃乘汽車直達瀑布之頂,一石鋪平坦大場,身倚場邊欄杆上,瀑布即在欄杆下。似置身仍在城市中,而瀑布亦移來城市。因尋瀑布之源,背向直達一湖濱,亦如散步公園中,自然奇險渺無可得矣。

 

過一橋,入加拿大境,一樓面對瀑布,設餐廳,遊客麇集,排隊輪候。一桌散,乃克入坐。幸獲一桌,正臨窗,對岸懸瀑宛在窗前。時已值夜,瀑布上皆遍佈五綵燈光,青紅綠黃,霎即變色。竊意若移去此諸燈,亦可遙望瀑影,在深黑中轟豗一片,此是何等景象。若能返老回童,坐此餐桌前,玩賞繽紛電光,亦是一樂。今則兩失之,不覺惘然。

 

余等既游尼加拉瀑布,才轉赴加拿大之多倫多。時翁舲雨有一子在此讀書,舲雨夫人亦在此。余等特往訪之,同游市外一中國式園林,聞系前清時一加拿大人游北京歸而仿建者。驟入門,見樓前一古松一稚柳並峙,余忽有啟悟,乃知此為中國人之匠心佈置。稚柳傍古松,非不自然,但在自然中頗難覓得。於不自然中創造更自然之一境,凡中國山川園林名勝皆如是。中國人作畫亦如是。西洋人作畫,必面臨其境,如實描繪,謂之寫真。其佈置園林亦一仍自然,如舊金山多檜木公園是矣。加以佈置,則成尼加拉瀑布。自然與人為顯分兩境。中國則必融自然入人為,又融人為入自然。使兩境如一,乃為上乘。

 

多倫多大學教授史景成,陪余參觀其博物館之中國部分,有大批由加拿大人明義士來華所收藏之龜甲,及商周鐘鼎彝器。並有秦漢磚畫陳列兩壁,殊為壯觀。其次有六朝隋唐以下及清代之種種古器物,又有一元代壁畫,及一明墓。搜藏甚富,不亞於在美所見。

 

在多倫多住宿兩宵,即返美,順道乘輪作千島之遊。海山勝景,顧盼皆是,環行五小時。其南端甚近紐約,倘紐約居民群以此為遊覽之所,則往返絕非不便,而心胸大開,不啻另是一天地。惜當時紐約居民似游千島者甚少,今隔二十年,不知有變否。

 

游千島後,於返紐約途中,又去亞力山大海灣宿一宵。又去一湖,乃距紐約市北八十里一度假勝地。湖在山中,澄渟如鏡,山高海拔一千五六百尺,山後有瀑布,沿瀑布而下,林樹蔭蔽,湍聲清越,日光穿林而下,亦可謂聲光影三絕矣。瀑布凡見三處,另一處未見。路上老樹參天多百年以上者,懸壁絕峻峭,遊人必步行或騎馬到此,可嘗遊山之味。在此湖亦宿一宵而去。返抵紐約,又一周,於九月一日離美轉赴倫敦。余等留美前後共七月餘。

 

 

余離港前,倫敦來邀即將合組新大學之三院院長前往訪問。余因赴美在即,約定離美後單獨前往,至是始成行。余至倫敦,毛勤已退休歸家,住倫敦近郊。親來邀赴其家,盤桓一天,深夜始歸,均由毛勤駕車迎送。當日傍晚余夫婦出外散步,附近一小鎮,鎮民亦群出。見余夫婦乃中國人,疑自香港來,余告以來自美國。彼輩乃競問美英優劣。余答,美國何堪與英國相比。彼輩大驚詫,問何據。余指田塍間老幼男女彌布,曰,如此接近大自然,生活何等幸福。美國人家宅縱在鄉野,出門即大馬路,汽車交駛,豈容徒步。即欲就近買一包紙煙卷,亦得駕車出門。長日困居院中,何得如君輩快樂。聞者色喜,首肯。但一人謂,不久此形勢即逼來,恐吾輩此種生活亦不得長久矣。又一人謂,文化人生必經時間,指近山草皮曰,此等草皮至少已當歷五百年以上。美國人學我們種草皮,最多不得滿四百年,何堪相比。英國人極不喜美國人出己上,但亦無奈之何。此一番田野閒談可征。

 

富爾敦亦特來邀余夫婦去其家住一宵。火車路程一小時即達,午後討論香港創辦新大學事,談及校長問題,兩人仍各持舊見,不相下。出至郊外,參觀在此興建一大學之新校址,彼即預定任此校之校長。晚餐後,續談香港新大學校長問題,仍不得解決。翌晨再談,仍無結果。午後,富爾敦親送余夫婦返倫敦。車上仍續談此問題。余問,當前中國學人君意竟無堪當一理想大學校長之選否。富爾敦色變,遽謂此問題當依尊旨,即此作決定,幸勿再提。

 

余屢聞國人每以好古守舊自譴,及來英訪問牛津劍橋,乃覺英國人好古守舊之心亦不弱。余遍游牛津各學院,物質規模生活細節多歷長時期,各循舊狀不變。適英女王將來訪,各處牆壁略加粉刷,五六百年舊石皮薄加剝落,如是而已。在劍橋晤一英籍教授,任中國《論語》一課,告余大感睏倦。以一英國人治西書,自可各有悟入,遇疑難處,各自發問,教者可隨宜啟導。讀中國古籍如《論語》,所問盡屬字句義解,無大相歧。教者亦只遵舊制,分別作答,再三重複,豈不生厭。但講堂上課限於向例,不專依書本循章蹈句作解。所授內容變,而體制不變,徒滋拘束。

 

其實英國此種守舊不變之心習,隨處可見。即如倫敦西敏寺白金漢宮及國會大廈,一排駢列,神權、王權、民權政治體制上之三大轉變,新者已來,舊者仍存。尤其是唐寧街十號,最可作英國人守舊不變一好例。

 

返論美國,亦何弗然。耶魯初建校舍,遠不如此後新建校舍之古老。余宿哈佛一賓館,為市容改變,其原宅全部照舊自路右遷路左。全幢建築絲毫未動。工程之大,設計之精,校中人相告,引為誇榮。苟不存好舊之心,何不重新建築,既省錢,又可內容更新以適時宜。芝加哥校舍落成大典,嫌其屋宇之新建,牆壁先加塗污,以壯觀瞻。余游華盛頓故居,餐廳桌椅全選歐洲舊制,舒適堂皇皆所不計。一若非此不足表示其莊嚴。其他類此者不詳述。抑歐人之古,僅自希臘,故歐人亦必以希臘為榮。更古如埃及巴比倫,則與歐人關係較疏,但歐人亦甚以古榮之。余游英倫博物館,有一雅典古建築,全部移來。在雅典原址,則為照樣興建以償之。余告導遊者,余在美訪其博物館,埃及雅典古物皆出價購取,是為資本主義社會一表示。今在此所見,強力奪來,乃帝國主義一表現。若慕雅典此一建築,何不在此仿造一所,而原建築仍留舊址,兩地游者同可欣賞,此為兩得之。今則兩失之矣。導遊者無以應。

 

余游英倫,覺其社會閒逸之情遠勝在美所見。尤喜劍橋靜謐宜人,坐溪橋旁一小咖啡館,儼如在蘇州坐茶室,久不思去。又訪羅馬古長城遺址,竟日往返,沿途所遘,絕不見熙攘之態。歸途在十八世紀之小農莊故址登樓小坐,三面環山,惟余夫婦及陪游者英人某君三人,同進咖啡。一女侍,全樓四人,樓外闃寂,不聞車聲。此等岑寂之境,在美頗不易遇。非夕陽殘照,戀坐不忍行。

 

余等在倫敦又曾游其律師區,印象極深。中國古人言采風問俗,此等乃非書本知識所易觸及者。又游蠟人館,其樓上有歐洲中古時期貴族地主虐待農奴之酷刑慘景,感動甚深。越年,曾囑人前往攝取其鏡頭,乃告館中已移去,不可復見矣。此為考論西方封建社會一項稀見而可貴之最佳資料,未能攝影保留,惜哉惜哉。

 

余夫婦在倫敦得遇舊知陳源通伯及其夫人林淑華女士,曾至其家。通伯又屢來訪,同餐同游,並又先為余夫婦去巴黎作接洽。此後通伯來台北,途經香港,又訪余於新亞。及余遷來台北,通伯在英逝世,淑華女士來台北開追悼會,余夫婦亦參加。又特為文悼之。對其以前主張新文學之經過與意想,有所闡述。其他在英所遇舊交相識尚多,茲不一一具述。

 

又憶游劍橋,遇一英籍教授,新自北平留學歸來。邀余夫婦赴其家茶敘。語次,談及在北平曾讀一文,批評某教授論墨學,其文用筆名,遍詢他人均不知著者之真姓名。惟知此文撰在對日抗戰前,其時先生尚在北平,不知曾悉此文之著者否?余請取此文一閱,彼乃持一長梯,登閣樓,取下一書,交余閱之。此書乃武漢大學某教授所著,時余在北平,讀其書,有異議。因某雜誌囑,遂撰此文。篇末謂,國難方殷,余輩乃討論此等問題,實非急需。因取名與忘二字,囑著者勿再筆墨往返。後該書又在北平重印,並收進余文,謂今時已昇平,盼以真姓名相告,當可面請教益。大意如此。余笑告主人,此文適為余作,然久已忘之矣。及余返港後,遂覓得其書,意欲將此文收入余之《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中。但今檢《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第二冊戰國之部,此文仍未收入。故志於此,以待他日之再檢。

 

 

在英共住二十二日,自倫敦轉巴黎。賀光中夫婦適自新加坡來巴黎,光中乃專為抄錄巴黎所藏敦煌文件而來,故需久住,特租一屋。余夫婦亦同寓其處,在巴黎多蒙其夫婦陪游。

 

游凱旋門及拿破侖墓,乃知法國政情與英大異,其商業情況亦不同,而閒逸之情則又過之。美國華盛頓市區規劃模仿巴黎,但自國會直達華盛頓銅像之大道,顯與巴黎凱旋門前之大道不同。坐凱旋門前大道旁之長排咖啡座上,閒看大道遊客,乃至把杯閒話,此情此景,巴黎獨有。咖啡店遍市易覓。攜長條麵包在塞納河邊散步,此情此景亦惟在巴黎見之。富強孰不慕,而閒逸亦孰不喜。即論大陸舊日上海租界,商業繁旺在英租界,而來作寓公則喜卜居法租界。即今世界遊人亦多愛巴黎,勝於倫敦。羨慕富強,則美國居首,英次之,法最居末。求享閒逸,則法英美次序倒轉。若果二者不可得兼,何去何從,則待世人之別擇矣。

 

余游凡爾賽舊王官,長樓連楹。較之韓國日本所見宮殿宏偉,門牆深嚴,不啻似一富人居,一如小巫之見大巫矣。此非依政體之專製程度分,乃自民族心理之厚薄輕重分。東方人尊上位,致其崇高之敬心,自與西方人爭衡權利,攘奪霸佔之心有不同。故西方人重商,即法國亦不免。自擁財富,斯可平視高位。非專制,則高位不易踞。不如東方人尚謙德,轉使下僚誠服也。美國之白宮,英國之唐寧街十號,則又故示謙德而失其體制矣。

 

又游凡爾賽之別宮,聞乃模仿中國園林而建,佔地甚廣,林溪甚繁。然遊覽所得,尚不如在加拿大多倫多所見一中國式園林之啟發多而影響深。可知一民族自己歷史傳統深,則得於人者轉淺。自己歷史傳統淺,則得於人者易深。即以兩地此一事為例,亦可知矣。

 

余又在巴黎市偏區一山東小麵館進膳,此館碗筷匙碟,桌椅陳設,皆近百年前舊物。即在中國北方,亦難尋覓。不知此家主人自來巴黎,何以祖孫世代能牢守此舊規模不變。然亦有法國人絡繹來顧。蓋風情之特殊,益覺飲膳之異味。中國食館遍於歐美,余夫婦此游所品嚐亦多矣,然未見如此館之簡陋。當日所進面味已全忘,然其用具陳設則猶歷歷在心,亦此游中一奇遇也。而中國人之好古守舊,則又非並世人之所能比矣。

 

法國漢學家戴密微,光中邀其來寓。與余餐敘。長談至深夜十一時始別。彼詢及余發現章實齋遺著事,余詳告之。彼因急赴波斯考察一新出土之中國古碑,遂未再見。後有年,彼來香港,重獲一面。又巴黎大學中國文獻館館長紀業馬,因事離巴黎,其夫人胡品清乃中國人,特在家設一茶會,晤見中法英美學人近二十人。余之遊英法,一意參觀,兩國之漢學家,非特有機緣,甚少晤及。在倫敦,亦惟倫敦大學遠東系主任西蒙教授曾設宴相待。其子並曾陪游。其他亦少接觸。

 

余夫婦游巴黎共旬日,忽得香港新亞來信,學校有事,促急歸。因取消歐陸其他各國之行,法國其他地區亦未前往,匆匆離巴黎轉赴羅馬,作為此行最後之一程。

 

 

余夫婦赴羅馬,駐教廷大使謝壽康次彭特來機場迎接。並為在其使館附近定一旅館。當晚即由次彭晚宴。此下數日,或在使館,或在市區,幾乎盡由次彭約同飲膳。次彭雖久從事外交界,而為人坦率真誠。一夕同餐,次彭擇碟中一魚頭置余碗中。其夫人謂,汝自喜食魚頭,不問客亦嗜此品否。余笑答,生長江蘇無錫魚蝦之鄉,生平正愛此。次彭並屢次陪游市區各名勝古跡。余與次彭雖初相識,一見如故交,亦生平稀遘也。

 

一日,由羅光神甫陪赴梵諦岡,於廣座中謁見教皇。羅神甫並於其寓所邀晚餐。次彭又曾兩度陪余夫婦去梵諦岡,瞻仰巡覽,幾於無所不至。

 

余夫婦又曾暢遊梵諦岡附近一古堡,整半日,遍歷各處。使余於歐陸中古時期之堡壘情況,略獲有知。並由次彭陪游聖保羅約翰聖彼得等教堂,才知文藝復興後之教堂與中古時期之不同所在。余夫婦又特去龐貝古城,晨夕往返,沿途所見,始識意大利人之閒逸,猶勝於法人。若果以生活忙碌亦視為近代歐洲文化演進一項目,則意大利無疑猶當居法國後。惟意大利生活水準低,故其情趣乃不如法國。惟論古跡之豐,則英法遠不能與意大利相比。文藝復興雖起於羅馬,然終為古所掩,不能與英法同享後起之新運。古今新舊不能相融一貫,又為余游英法意三國所同具之深感。今我國人一意慕歐美之新,疑我自身固有之舊,宜其不能調融合一矣。故人類文化貴能推陳出新,不當捨舊謀新耳。

 

余夫婦游羅馬凡六日即匆促賦歸,次彭親送。適飛機誤時,次彭詳詢余等所到,謂尚有半日閒,當伴遊未去處。午餐後,飛機仍未到,次彭問有一處咖啡館曾去否。余言,著名一希臘咖啡館已由先生陪去過。次彭謂,非也。此處非熟人作伴不易去,店名由意語翻譯當為天下第一家。尚有數小時閒,當必一去。遂偕往。店內四處皆咖啡袋,無座位,立櫃前飲。次彭謂,如剩有意幣,可盡購咖啡歸香港細品之。依其言購一紙袋,乃赴機場。飛機中整夜少眠,而喉間餘味津津,不覺渴。乃知方飲咖啡味醇性強,洵佳品也。乘客聞香氣濃烈,或尋來余座前,問何處購得這樣好咖啡。余夫婦遍飲各地咖啡,意居首,法英次之,美最末,而今午所飲猶為上選。即咖啡一味,亦與人生之閒逸忙碌成正比。一事一物之微,亦可覘文化之異同。此亦入國問俗之要旨也。

 

 

余返香港,乃知新亞內部為國慶日懸國旗有齟齬。余告來談者,國家民族精神之體究與發揚,乃我全校師生積年累月所當努力一要目。懸掛國旗,乃一儀式。不當為此使學校前程生波折,亂步調。但國慶之晨,仍有人在學校樓頂私升國旗,旋又卸下,未肇事端。蓋少數幾人主張,絕大多數置之不問,而另有少數臨事加以勸阻。然余之歐游則竟為此中輟,至今思之猶為悵然。

 

余返港最大一事,為覓新居。余不喜城市煩囂,托人訪之鄉間,乃得沙田西林寺上層山腰一樓。更上即山頂,屋主人辟一大園為別墅。余夫婦親赴踏看,深愛其境。或言火車站離此遠,登山石級一百七十餘,每日往返恐勞累。屋主管家陪去,謂我年七十餘,每日上下,體況轉健。先生來此居住,必可腰腳強勁,心神寬適,余遂定租。

 

余之《論語新解》初稿,已在耶魯完成,自得新居,重理前業。取《朱子語類·論語》各條逐一細玩,再定取捨。適楊聯升自哈佛來,亦來余山上宿一宵,歸途經日本,余囑其代購日本人著《論語》三種,一主程朱,一主陸王,一遵乾嘉漢學。雖多本中國舊說,從違抉擇各異。余又再玩三書,細審從違。如是再逾半年,稿始定。

 

夏秋間,忽颱風來,勢烈空前,山居破壞,屋頂多掀開。修理費時,臨時移樓下另一小宅。在樓上放一桌,余一人盡日握筆吟哦。較在耶魯寫初稿時,環境似更怡悅有加。

 

富爾敦又來,初面,又詢余有關校長事仍持初意否。余告以余所爭乃原則性者,他日物色校長人選,余決不參一議。富爾敦額首不語。有關新大學一切爭議,至是遂定。又議校名問題,或主取名中山大學,或主名九龍大學,其他尚有多名,久不決。余謂,不如逕取已用之英文名直譯為中文大學,眾無異議。新校長既來,召崇基聯合新亞三院院長每週開一聯席會議,遇有異見,舉手多數即通過。余與富爾敦毛勤以前彼此討論商榷之情形,今則渺不可得矣。余自新亞決定參加大學,去意亦早定。大學既成半年,乃商之趙冰董事長,得其同意,辭去新亞院長之職。時為一九六四年之夏,自創校以來,前後十五年,連前亞洲文商學院夜校一年,則為十六年。亦為餘生平最忙碌之十六年。惟董事會允余六五年為正式辭職之年,此一年則為余之休假年。時餘年七十一。余旅居香港之辦學生涯遂告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