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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新亞書院(續一)

 

一九五○年之冬,余以新亞全校同人力促赴台北,期獲救濟,少維年月,再謀發展。某日,乘飛機抵台北,已有數人奉蔣經國先生命來機場迎候。是夕,宿火車站近旁之勵志社。翌晨,即蒙蔣總統召見午宴,由張曉峰陪赴士林官邸。是日,適大陸派伍修權赴美國,出席聯合國講演。總統在市區總統府開會未歸,電話來官邸,囑稍待。總統夫人陪坐,命煮湯團充飢,並與余談伍修權事。余謂伍修權此行決無成果。夫人言,當持反對意見發問,俾君暢言,幸勿介意。如是往返問答,總統府亦屢來電話。逾午刻,總統返。即設午宴,席間總統垂詢新亞事。余所最受感動者,所進米飯乃當時之配給米,甚為粗糙。念總統高年亦進此米,余等稍涉艱難,何敢直率以告。遂趑趄以他語搪塞。

 

隔日之晚,行政院陳辭修院長亦在其官邸招宴。同座者僅台灣大學校長傅斯年孟真一人。余與辭修院長乃初識,是夕所談多由孟真與余暢論有關前清乾嘉學術方面事。又一日,經國先生招宴,所進亦屬配給米。又一日,謁教育部長程天放於其官邸。時教育部官邸尚在台大左外側市郊僻處,一切設備極簡陋。自念國難方殷,何忍以新亞處境瀆陳,遂亦絕口不談。

 

又一日,居正覺生招宴。覺生乃抗戰時期重慶舊識,詢余新亞事。謂,聞君創辦此校極艱辛,此來亦向政府有所請乞否。余詳告經過,並謂依理應向教育部陳述。然觀教育部之拮据,亦何忍開口。覺生言,君幸稍待,我當為君作一安排,再以相告。越日,覺生告余已為代洽,某夕在天放部長寓邸餐聚,屆時總統府、行政院、中央黨部均有負責人列席,可共商之。是夕,余在席上僅陳在港一年半之觀感所及,供政府作參考。乃述及新亞事,謂最渴需者,各位任課人之鐘點費。最低以每小時每月港幣二十元計,再加其他緊急開支,全校每月至少需港幣三千元,勉可維持。行政院副院長張厲生言,今夕陳院長因事不克來,新亞事明晨轉達,行政院應可承允協助。總統府秘書長王世傑雪艇繼言,此來得總統面諭,行政院協款幾何,總統府當從府中辦公費項下節省出同額款項相助,遂定議。惟行政院協款須留待提出立法院通過,約需待明春始可作正式決定,總統府款則立可支撥。余言得總統府協款,目前難關已可渡過,此後當續報情況。此夕之會遂告結束。後余亦再未向行政院提起對新亞協款事。

 

 

余此來目的已達,群勸余作中南部之行,略觀台灣情況。北大舊同事陳雪屏,時長檯灣教育廳,派一員同行,俾沿路接洽,在各中學作講演。余之此行又別有一私事。前在無錫江南大學曾撰《莊子纂箋》一書,遍檢群籍,猶有近代著作兩小書未見。此來,詢之中央研究院,悉皆藏有,乃設法借出,攜以南行。至台南工業專門學校,即此後之成功大學,其校長官邸移作賓館,屋舍寬敞,有園林之勝。余得一人借宿館中,環境清幽,日夜展讀此兩書,選錄入余之《纂箋》中。旬日完工,《纂箋》一書遂得成稿。

 

余又去鳳山,在陸軍官校作講演。總司令孫立人邀余至其屏東寓邸,乃前日本空軍軍官宿舍。樓屋數十座,尚多空置,未經派定居家。余告立人,總統府秘書長王雪艇告余,萬一香港有變,政府派船去港,新亞學校可獲優先第一批接運來台。學生可轉各學校肄業,惟教師及其家眷未蒙提及。此處多空樓,君肯暫留數座備濟急否。立人問需若干。余答,有四五棟即夠。立人允之。余此行為新亞前途乃得一大解決。歸後告諸師生,皆欣慰萬狀。

 

余又去岡山海軍官校。海軍總司令桂永清,適因公去台北,由副總司令馬紀壯接待。余又去彰化,愛八卦山之幽靜,一人獨宿一空樓,歷一星期始離去。適永清返岡山,邀余再去,又留宿數日。永清偕余去澄清湖,其時尚為一荒湖。兩人坐沿湖草地上,欣賞湖景。遙望湖中一山,永清指以告余,君肯留台,可在此湖中山上定居,真讀書勝地也。海陸兩官校皆近,君可分別去講學,振作士氣,亦大佳事。余答,新亞師生在惶慄不安中,余不能不歸去共患難。此湖如在仙境,僅可留余夢想中矣。時海軍官校有大鵬劇團正上演,每夜必往觀賞。適齊如山亦來,暢談平劇種種藝術特勝處,亦此行意外一快事。

 

余此來又得意外兩收穫。先在台北省立師範學院即此後之師範大學,由劉真白如院長邀,作系統講演凡四次,總題《文化學大義》,由及門杜呈祥整理,即在勵志社寫定,付正中書局印行。又由國防部總政治部之邀,由蕭政之來洽,續作七次講演,題為《中國歷史精神》,由及門楊愷齡整理講辭,再加改定。先由印尼某報社印行,嗣後再在台重印。自念一九四九年初離大陸,至是重履國土,舊識新交,日有接觸。痛定思痛,語多感發。余對國家民族前途素抱堅定之樂觀,只望國人能一回顧,則四千年來歷史文化傳統朗在目前,苟有認識,迷途知返,自有生機。余此兩次講演大意只在此。

 

又在各學校之講演辭,擇定題目撰寫成文,歸納為《人生十論》一書。要之,在真實遭遇中吐肺腑話,與以往多作學術性論文有不同。書生報國,僅能止此。自悼亦自慚矣。

 

 

一九五一年之夏,香港大學中文系新聘英國人林仰山為系主任。一日,偕及門柳存仁來訪。柳存仁乃北大學生,抗戰時轉上海,曾在某雜誌連續撰寫《北大人》數篇,其中一篇專述余在北大授中國通史一課之情形,頗獲傳誦。余抗戰期中返上海,存仁偕余訪光華大學校長張壽鏞。余來香港,存仁亦在港某中學任教。後在某次宴會中,有人當存仁面告余,某年舊歷元旦彼去存仁家拜年,存仁方杜門讀余《先秦諸子系年》,乃其手鈔本,亦一奇也。存仁後去澳洲,任某大學教授,精治道藏,與余常通函,報告其研究所得,至今未絕。林仰山久居中國,曾在濟南齊魯大學任教。日軍來,拘入集中營。在拘禁中,亦讀余《先秦諸子系年》。他日出其書相示,多處有批校,知其亦用心甚至。

 

仰山邀余至港大任教。余答以新亞在艱困中,不能離去。仰山堅請,謂,君不能離新亞,來港大兼課,事無不可。余答,新亞事萬分艱辛,實不容余再在校外兼課分心。仰山謂,君來港大,不僅港大諸生同受教益,並港大中文系一切課程編製及系務進行亦得隨時請教。又謂,港大近得美國在港救濟知識分子協會一款,可聘任若干研究員。君可否兼任港大研究員名義,時間可無限定。余為其誠意所感,答,願在必要時參加港大中文系集會,貢獻意見,惟以不任職,不授課,不受薪為原則,仰山無以強。

 

林仰山來港大主任中文系,賀光中辭職離去。羅香林、劉百閔皆改聘為專任。兩人皆新亞舊同事。百閔並在余來台時,多方盡力為新亞謀渡難關,與餘情意猶密。故余屢次去港大中文系出席會議毫無拘束。仰山又定同系諸教師每月必有一宴集,輪流為主人,余亦必被邀參預,但終不許余為此項宴集之主人。

 

某年,港大中文系創有東方研究院《東方學報》之出版,余為特撰《孔子與春秋》一篇,仰山刊為首篇。後余去倫敦,尚得彼中治漢學者之稱道。以後此篇收入余著《兩漢經學今古文評議》一書中。又仰山來商,余之《先秦諸子系年》,願否由港大出版部重為出版流傳。適余此書在抗戰期中頗有增訂,遂以最後定本與之,由港大出版部重新排版付印。

 

又一九五五年夏,港大贈余博士學位,聞亦由林仰山與高詩雅兩人之動議。十餘年後,中文大學成立,余正求辭去新亞院長職。翌年夏,林仰山亦年屆退休,將返英久居,乃囑羅香林與余新亞及門弟子余秉權時亦在港大中文系任教,分別來轉達仰山意,欲於其退休前,先向學校提議,聘余為中文系教授,征余同意。余告香林秉權,此次辭職,新亞同人皆表反對,正在商榷中,若余先接新聘,將很難對新亞同人乞諒。故余必於正式辭職後,再作他謀。翌年之夏,仰山夫婦離港,余亦往碼頭親送之。頃仰山已逝世多年,異國友情,亦良堪悼念。

 

是年美國人艾維來香港主持香港美國之亞洲協會職務。初到,即來訪,謂在美有人介紹,故特來訪。艾維尚年輕,直率坦白,一見如故。謂初來一切摸不到頭腦,但知余創新亞之艱辛,他日有可能,必盡力相助,遂常來往。

 

 

又是年因余在台北受張曉峰編纂《現代國民基本知識》叢書之約,允寫《中國思想史》及《宋明理學概述》兩種。返港後,每於夜間燈下,先寫《中國思想史》,於五一年八月成書,翌年十一月在台北出版。余又於五一年冬再赴台北,因前一年來台,在台中得識台籍數友。彼輩意欲余在台辦一新亞分校,來函告余已選定校址。港方同人亦以新亞在港困頓無發展,倘在台辦分校,或可獲新生機,遂又促余行。余抵台後,即去台中,觀察所擇地址。在郊外,離市不遠。背臨山,草坪如茵,溪流縱橫,地極寬敞,曠無人煙,將來宜大可發展。時劉安棋駐軍台中,告余,學校建築可派軍隊任之,於地價外又可省工資。君應急速從事。

 

余返台北,即向行政院長陳辭修報告。辭修告余,政府決策不再增設大學。余謂,多增大學,畢業生無安插,固滋不安。但為長久計,大學畢業高級知識分子恐終嫌不夠。余又謂,聞明年美國教會將來台設立一新大學,不知政府何以應之。當時台灣稱大學者惟台灣大學一所。此國外教會所擬來台創辦之大學,即翌年成立之東海大學。辭修言,此事容再思之。

 

余既未得政府明白應允,而滯留已數月,擬即歸。何應欽敬之為總統府戰略顧問委員會主任委員,來邀作講演。余擇《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一題,分漢、唐、宋、明、清五代,略述各項制度,共講五次,是為余在台北有系統演講之第三次。他年此書及去歲所講《中國歷史精神》一書,香港大學定為投考中文系之必讀書,因此香港中學生多誦此兩書,至今不輟。

 

 

余講演方畢,忽又朱家驊騮先來邀為聯合國中國同志會作一次講演。依例該會按月一講,自該月十五至下月十五為一期。時適在四月初,騮先雲,三月份講會尚未舉行,懇余少留在十五日前作一講。余允之。不日,騮先又來雲,頃一法國某君過此,不克多留,擬將君講期讓之。四月十六日為四月份講期之最先第一日,懇君即移是日講演,幸君再稍留。余亦允之。不日,騮先又來告余,謂常借用之講堂共有幾處,不巧是日均不克借用,頃借淡江文理學院新落成之驚聲堂,乃為該堂第一天使用日。屆時當派車來接,余亦漫允。及期,余忽覺心神不安,騮先派車未到,余逕自雇街車去,適該車伕不識地址,過門不停,駛盡一街,乃知有誤,回頭再覓,始得。上講堂已誤時,聽者盈座,樓上座位亦滿。有立法委員柴春霖,約友數人游士林花圃,諸友乘原車赴陽明山,春霖獨雲,需聽講演,一人僱車來驚聲堂,坐樓上。余講辭已畢,待聽眾發問,前座有人先離去,騮先見春霖在樓上,招手邀其下樓來前座。余方答問者語,忽屋頂水泥大塊墜落。蓋驚聲堂建築方竣,尚未經工程師驗收,提前使用,乃出此變。時余與騮先駢肩立講台上,余一手錶放講桌上兩人間。泥塊直擊余頭部,騮先無恙,即桌上手錶亦無恙,余則倒身泥塊下。一堂聽眾驚聲盡散,忽有人憶余倒台上,乃返,從泥塊中扶余起。一人見余頭部血流不止,乃以手持筆記本掩之。出門漫拉一車,直送附近之中心診所。余已不省人事。但尚聞一人言,我乃代表總統來慰問。又聞一人云,彼已死去。蓋春霖坐前座,被泥塊擊中胸部。彼本有心臟病,送來醫院即氣絕。余與春霖不相識,始終未睹其一面,然春霖不啻為余而死,每念此事,不勝惋然。又聞人云,今當送君移手術室。余既一切不知,乃能聞此三語,亦心理學上一稀遘之經驗也。

 

過一宵,晨醒,漫問余在何處。旁一女護士雲,在醫院中。余忽憶及有一講演,未去出席,奈何。女護士告余,講演已畢,乃來此。余竟全不記憶。稍後,乃漸憶起,直至屋頂泥塊下墜前,余方作何語,亦記及。此下則全由別人相告,即頭部痛楚亦不自知。若果從此死去,則生不知何由來,死不知何由去,真亦人生一大糊塗,亦人生一大爽快矣。是日為一九五二年之四月十六日,余五十八歲,誠為余此後生命中最值紀念之一日。

 

余在病中得新亞同人來信,知香港政府新定法令,凡屬私立學校,其為不牟利者,須據實呈報,由港政府詳查核定。余遂函囑由新亞董事長趙冰代勞一切。結果得港政府認許新亞乃為香港當時唯一獨有之一所私立不牟利學校。此亦新亞一難得之榮譽也。

 

余之赴驚聲堂講演,先有前在成都華西大學一女學生郭志琴在門口守候,陪余進入講堂。及余被泥塊擊倒,志琴外尚有前在蘇州中學舊學生楊愷齡,及其夫人鄒馨埭等數人護送余至中心診所。馨埭擠上車坐未穩,不意車忽駛動,掉下車,受輕傷。此後病中問候者不絕於戶,惟彼等諸人則晨夕來侍病。及余能出院赴台中養病,由志琴一人陪余同車往。舊日師生一段因緣,不謂至是仍有如此深厚之影響之存在,是亦人生大值欣慰之事也。

 

余傷未深入腦部,余清醒後,醫生即來告余,此下三日無變化,靜養即可速愈。又田沛霖亦在前座受傷,與余同進醫院。醫生言,君病斷無危險,但不能早痊。及余出院,沛霖則尚留院中。

 

余在台中住存德巷,台北廣播公司一空宅中。《歷代政治得失》之講辭,即在此改定。又常向台中省立師範圖書館借書,所閱盡南宋以下文學小品。他年餘著《讀明初開國諸臣詩文集》一篇,自謂稍有發明,則皆植因於此。

 

余在存德巷養病時,適新亞學生胡美琦服務台中師範學校圖書館,日來相陪。前後約共四月,余始轉台北、返香港。而余之頭部常覺有病,閱一年後始痊癒。

 

 

翌年,一九五三年初夏,美國耶魯大學歷史系主任盧定教授來香港,約余在其旅邸中相見,蘇明璇陪往。明璇畢業於北平師範大學,其妻系師大同學,曾親受余課。又明璇曾在台灣農復會任事,北大校長蔣夢麟為主委。及是來香港美國亞洲協會任職,故與余一見即稔,常有往來。據一九八○年盧定來香港參加新亞三十週年紀念之講詞,知其當年來港前,先得耶魯大學史學系同事瓦克爾教授之推薦,故盧定來港後,余為其相約見面之第一人。瓦克爾曾在一九五二年先來香港,後又來港任亞洲協會事,與余亦甚相稔。是晨,盧定告余,彼受雅禮協會董事會之托,來訪香港、台北、菲律賓三處,以學校與醫藥兩項為選擇對象,歸作報告,擬有所補助,俾以繼續雅禮協會曾在中國大陸長沙所辦醫院及學校兩事未竟之業。彼謂,君為我此行首先第一約見之人,如有陳述,請盡直言。余答,蒙約見,初無準備。君既負有使命,倘有垂詢,當一一詳告。盧定聞余語,面露喜色,隨於衣袋中掏出兩紙,寫有二三十條,蓋事先早書就者。遂言,如我所問直率瑣碎,幸勿見怪。余答,盡問無妨。

 

盧定首問,君來港辦學校,亦意在反共否?余答,教育乃余終身志業所在,余在大陸早已從事教育數十年,辦學校自有宗旨,決不專為反共。盧定又問,君辦學校曾得台灣政府補助,有此事否?余答,蔣總統乃以與余私人關係,由總統府辦公費中撥款相助,與政府正式補助性質不同。盧定又問,以後倘得他方補助,能不再接受此款否。余答,此項補助本屬暫時救急,倘新亞另有辦法,此款自當隨即請停。盧定又問,倘雅禮能出款相助,須先征港政府同意,君亦贊成否?余答可。以下盧定逐條發問,余逐問回答。自上午九時起,已逾中午十二時始問答完畢。三人遂出外午餐。盧定又隨問余對宗教之態度。余答,余對各宗教均抱一敬意,在余學校中,耶回教徒皆有,並有佛寺中之和尚尼姑在校就學者。但余對近百年來,耶教徒來中國傳教之經過情況則頗有不滿處。盧定屢點首道是。余又告盧定,余決不願辦一教會學校。盧定亦點首。惟盧定言,雅禮倘決定對新亞作補助,仍須派一代表來,俾其隨時作聯繫。余謂此屬雅禮方面事。但此一代表來,不當預問學校之內政。盧定亦首肯。

 

相晤後數日,盧定即去台北。返港後,又約相見。盧定告余,彼不擬再往菲律賓,已決以新亞一校為雅禮合作對象。並囑余,分擬年得美金一萬、一萬五、兩萬之三項預算,由俾攜歸,俟董事會斟酌決定。余遂寫一紙與之,定年得一萬則另租一校舍,一萬五則頂一校舍,兩萬則謀買一校舍。盧定見之,大表詫異,雲,聞君校諸教授受薪微薄,生活艱窘,今得協款何不措意及此。君亦與學校同人商之否。余答,君與余屢見面,但未一至學校。余因指桌上一茶杯雲,如此小杯,注水多,即溢出。余等辦此學校,惟盼學校得有發展,倘為私人生活打算,可不在此苦守。如學校無一適當校舍,斷無前途可望。請君先往新亞一查看。一日,盧定私自來新亞,遇及兩學生,在課室外閒談而去。適新亞舉行第二屆畢業典禮,在校外另借一處舉行,亦邀盧定前往觀禮。盧定來,禮成,留之聚餐,與諸同人分別談話而去。後新亞三十週年紀念,盧定演詞中謂,是夕見新亞學校師生對余一人之敬意,深信此校之必有前途。

 

盧定臨別前告余,彼返美後,雅禮董事會定於新亞有協助。惟君對此款,仍當作學校日常開支用,至於校舍事,容再另商。又約一美人蕭約與余見面,謂彼亦雅禮舊人,今居港,有事可約談。及盧定返美後,來函雲,補助費按年貳萬五千美元,又超原定最高額之上。但蕭約延不交款。一日,蕭約來校告余,天熱,教室中不能無電扇,已派人來裝設。余因語蕭約,謂君告余雅禮款已到,今延遲不交,豈欲新亞先拒台北來款否?此事決不可能。苟余得雅禮協款,再謝辭台北贈款,始有情理可言。如欲余先拒受台北贈款,以為獲取雅禮協款之交換條件,以中國人情言,殊不妥當。蕭約道歉,即送款來。時為一九五四年之五月。新亞乃具函謝總統府,時總統府秘書長已易張群岳軍。贈款乃從此而止。

 

同時艾維來告,有關校舍事,盧定在離港前曾與彼相商,當另作籌措,幸勿為念。余初來港,人心惶亂,亦曾為新亞經費多方向大陸來港商人輾轉請乞。其稍有關係者,亦曾出力相助。惟所開支票,既不列受款人姓名,亦不列付款人姓名,若恐他日或因此受累。余亦遂不敢以此擾人。余初次自台北返港,教育司即派人來邀余到教育司一談,雲有人向政府告密,謂君實去廣州,非去台北。教育司因受政府囑,不得不邀君親來解釋,此亦政府禮待之意,務懇原諒。余適有台北返港證一紙留在身邊,乃攜赴教育司。司中人以咖啡點心相待,歡語移時,屢表歉意。如此類事,不勝枚舉。及是時局漸定,然新亞得雅禮協款已普遍流傳,欲再獲他方協助亦成難事。或有疑新亞不獲中國社會同情,乃始終僅賴雅禮一方協助,此一層在余心中常滋慚恧,然亦無可語人也。

 

 

盧定離港後艾維又來訪,語余,新亞既得雅禮協款,亞洲協會亦願隨份出力,當從何途,以盡綿薄。余告艾維,新亞創辦乃因大陸遭劇變促成。余意不僅在辦一學校,實欲提倡新學術,培養新人才。故今學校雖僅具雛形,余心極欲再辦一研究所。此非好高騖遠,實感迫切所需。倘亞洲協會肯對此相助,規模盡不妨簡陋,培養得一人才,他日即得一人才之用,不當專重外面一般條例言。艾維深然之。謂願出力以待他日新機會之不斷來臨。乃租九龍太子道一樓,供新亞及校外大學畢業後有志續求進修者數人之用。新亞諸教授則隨宜作指導,是為新亞研究所最先之籌辦。時為一九五三年之秋。

 

是年初秋,余胃病又發。初在成都華西壩患十二指腸潰瘍,直至到無錫江南大學始漸愈。至是,又劇發。經常州中學舊同學費保彥子彬診治。子彬乃武進孟河世醫,曾義務為新亞校醫,歷年師生病,多經其診治。余病稍愈,遂移住太子道研究所,經某西醫調理,並日常在太子道九龍塘往返散步,但遷延經久不愈。新亞一女學生,其父亦西醫,屢言欲來為余診治,其家住香港筲箕灣。余告其女,余病已漸癒,路遠幸勿來。一日,其父忽至,言非來為余進藥,乃特有一言相告。因雲,彼在日本學醫時,識一日本老人,常相偕遠足登山,壯健異常。老人言,汝乃一中國人,何來此學西醫。我曾患內臟各部分病,經東京第一流三大醫院診治,皆無效。改服中藥,乃有今日。女父又言,彼今乃於業餘兼習中醫,然尚無自信。所以特來欲相告者,十二指腸在身體內亦仍有用處,萬勿聽西醫言割去。余深謝之。後其女赴英留學,其父則遷家南美洲,不通音訊,並其姓名亦忘之矣。

 

一九五四年暑,余又去台北,是年為余之六十歲。台北學人特有一宴集,在座之人分別獻杯,余素不能飲,台大校長錢思亮代余飲酒酬答。又應經國先生邀在青潭青年救國團作連續講演,每週一次,前後凡四講,講題為《中國思想通俗講話》。是為余在台北作有系統講演之第四次。美琦陪余在每次講演之前一天下午,赴碧潭一小茶樓,面臨潭水,撰寫翌晨之講稿。又是年秋,有章群何佑森兩人赴香港研究所。頃章群任教香港大學,何佑森任教台灣大學,是為新亞研究所最早之第一批。美琦亦於是年暑畢業台北師範大學後,重又赴港。

 

 

一九五五年秋,余又應教育部之邀去台北。時日本已三度派人來台訪問,教育部組團答訪,部長張曉峰聘余為團長,凌鴻勳為副,一團共七人,有鄧萃英黃君璧等,去日本凡一月。所至以東京奈良京都三地為主。時美國麥克阿瑟駐軍始撤,日本初獲自由。余等一行所接觸日本政、軍、商、學各界人士甚不少。言談間,涉及美國統治往事,每露嗟憤之情。然社會風氣已趨向美化,則有不可掩之勢。

 

招待余等之主要人物,即先來訪台之人。一前田多門,曾任戰時內閣副首相,為主要戰犯,與其首相廣川在獄中同囚一室。其人與余交談最密。一日盛會,邀余僻坐,謂日本並非一耶教國家,但近年來,每逢耶誕,賀卡遍飛,各家客廳書房懸掛張貼賀卡,以多為榮。如此風氣,前途何堪設想。彼詢余蔣總統在大陸提倡新生活運動之詳情,謂擬組一私人集團,亦在日本作新生活運動之提倡。但此後則未聞其詳。余第二次赴日,適前田擬赴歐洲,在醫院檢查身體,未能見面。此後即聞其逝世,每常念之。其第二人乃宇野哲人日本一老漢學家,與余一見如故。第三人乃一科學家,與余接談最疏,今已忘其名。

 

其時日本朝野對華態度顯分兩派,一親台灣,守舊偏右,尤以昔日侵華主要人物為主。一趨新偏左,則以後起人物為主,傾慕大陸。尤其是青年,都想去中國大陸留學。學界亦分兩派,東京偏左,京都偏右,儼成對立。余等游京都附近一名勝桂離宮,一少女在門外收票,隨身一冊書,勤讀不輟。取視,乃東京一名教授在電視播講華語之課本。問其何勤讀如此,答,為去中國大陸留學作準備。同行者告以余在香港創辦新亞書院,可去留學,既方便,亦可得優待。此女夷然曰,乃香港耶?竟不續語。

 

余在京都大學作一公開學術講演,氣氛極融洽。東京大學亦同樣有一講演,一堂濟濟,然率中年以上人,不見有青年。蓋主事者早有安排。一新亞女學生,適亦在東京。余開講後,忽闖入,滿座惶然。待見此女學生先來講台前向余行禮,知系相識,乃始安然。某夕,在一學術界公開大宴會上,有人發言,謂台灣僅有吳稚暉一人而已。其言辭偏激有如此。

 

余等初至東京,各大報紙亦不作報導。離去前,郭沫若一行方將自大陸來,各大報大事登載宣傳。余等在日本,亦卒未聞有一人曾對往日侵華戰役吐露其懺悔慚作之辭者。此實彼邦自明治維新以來,承先啟後,驚天動地一大轉變。何以在彼邦人心中乃卒未見有一深刻影響之表現,亦大堪作一問題思考也。其實即此以可見彼邦受西化之影響已深,無怪余此後屢去日本,見其變化日亟,而此行所遘景象,則亦渺不復睹矣。

 

 

一九五四年秋季,新亞自得雅禮協款,即在嘉林邊道租一新校舍,較桂林街舊校舍為大,學生分於嘉林邊道及桂林街兩處上課。雅禮派郎家恆牧師來作駐港代表。余告以雅禮派君來,君之任務,雅禮當已交代明白,余不過問。學校事,已先與雅禮約定,一切由學校自主。君來乃學校一客,學校已為君在嘉林邊道佈置一辦公室,君可隨時來。雙方有事,可就便相商。家恆唯唯。但數月間,家恆袖來介紹信已三四封。余告家恆,學校聘人必經公議。外間或誤會新亞與雅禮之關係,凡來向君有所請托,君宜告彼徑向學校接頭,俾少曲折。家恆亦唯唯。

 

又一日,艾維來告,盧定返美,即為新亞建校舍事多方接洽。頃得福特基金會應允捐款。惟香港不在該基金會協款地區之內,故此事在美惟雅禮,在港惟彼與余兩人知之,向外務守秘密,以免為福特基金會增麻煩。余初意擬在郊外覓地,屢出踏看。遇佳處,又因離市區遠,各教師往返不便。而大批造教授宿舍,則財力有限,又妨學校之發展。最後乃決定在九龍農圃道,由港政府撥地。建築事均交沈燕謀一人主持。忽得港政府通知,港督葛量洪不久即退休,在其離港前,盼能參加新亞校舍之奠基典禮。遂提前於一九五六年一月十七日舉行新校舍奠基典禮,而建築則於五六年暑後落成遷入。

 

某日,福特基金會派人來巡視,極表滿意。余詢其意見。彼謂,全校建築惟圖書館佔地最大,此最值稱賞者一。課室次之。各辦公室佔地最少,而校長辦公室更小,此值稱賞者二。又聞香港房租貴,今學校只有學生宿舍,無教授宿舍,此值稱賞者三。即觀此校舍之建設,可想此學校精神及前途之無限。余曰,君匆促一巡視,而敝校所苦心規劃者,君已一一得之,亦大值稱賞矣。

 

嗣後學校又有第二第三次之興建,此不詳。

 

 

一九五五年春,哈佛雷少華教授來嘉林邊道訪余,沈燕謀在旁任翻譯。余談新亞創校經過,謂斯校之創,非為同人謀啖飯地,乃為將來新中國培育繼起人才,雷少華極表讚許。余謂,惟其如此,故學校規模雖小,同時已創辦了一研究所。科學經濟等部分優秀學生,可以出國深造,惟有關中國自己文化傳統文學哲學歷史諸門,非由中國人自己盡責不可。派送國外,與中國人自己理想不合,恐對自己國家之貢獻不多。惟本校研究所規模未立,仍求擴大。雷少華提聲道是。謂君有此志,願聞其詳,哈佛燕京社或可協款補助。余言,新亞同人對原有研究所只盡義務,未受薪水。依香港最近情勢,大學畢業生即須獨立營生,故辦研究所,首需為研究生解決生活,供以獎學金。以當前港地生活計,一人或一夫一婦之最低生活,非港幣三百元,不得安心。正式創辦最先僅可招收研究生五六人,此下再相機逐年增添。雷少華謂此款當由哈燕社一力幫助,君可放手辦去。余謂尚有第二條件,雷默然良久,問復有何條件。余答,辦研究所更要者在書籍,前兩年日本有大批中國書籍可購,新亞無經費,失此機會,但此下尚可在香港絡續購置,惟已無大批廉價書可得。雷謂此事誠重要,哈燕社亦當盡力相助。余又謂尚有第三條件,雷甚表詫異之色,謂更再有第三條件耶?君試再續言之。余謂新亞辦此研究所,由哈佛出款,一切實際進行則新亞自有主張,但須逐年向哈燕社作一成績報告,始獲心安。故創辦此研究所後,即宜出一學報,專載研究所指導同人及研究生之最近著作與研究論文,可使外界知此研究所之精神所在,亦為全世界漢學研究添一生力軍,亦即為哈燕社作報告。此事需款不巨,但為督促此一研究所向前求進,亦不可缺。雷頻頻點首,告余,君可照此三項具體作一預算,當攜返哈佛作決議。是晨十時起,談至十二時,余偕燕謀在街上一小餐店與雷少華同膳而別。

 

新亞已先得亞洲協會之助,即在太子道租一層樓,作辦研究所之用。但艾維不久即離亞洲協會,此事遂無發展。至是,始為新亞創辦研究所之正式開始。

 

新亞研究所在先不經考試,只由面談,即許參加。或則暫留一年或兩年即離去,或則長留在所。自獲哈燕社協款,始正式招生。不限新亞畢業,其他大學畢生生均得報名應考。又聘港大劉百閔、羅香林、饒宗頤三人為所外考試委員,又請香港教育司派員監考。錄取後修業兩年,仍須所外考試委員閱卷口試,始獲畢業。擇優留所作研究員,有至十年以上者。

 

哈佛燕京社先於五四年,來函邀請新亞選派一年輕教師,在三十五歲以下者,赴哈佛訪問。詢之港大,並無此事,乃知在港惟新亞一校獲此邀請。以新亞教師無年輕合格者,姑以年長者一人亦曾留學美國者,商其同意應之。哈佛以不符條件,拒不納。翌年,又來函邀,遂以新亞第一屆畢業留為研究生者余英時以助教名義派送前往。一年期滿又獲延長一年。又改請加入哈佛研究院攻讀博士學位。畢業後,留校任教。是為新亞研究所派赴國外留學之第一人。後又續派研究所何佑森、羅球慶、孫國棟等赴哈佛訪問。

 

又一年,美國西雅圖大學德籍教授某君來新亞,已忘其名。告余,倘新亞派學生赴彼校研究所,可獲優遇。遂派余秉權前往。任蕭公權助教,得該校學位後,歸港任教港大中文系。嗣又赴美任某資料中心主任,出版及宣揚華文書籍亦歷有年矣。此後新亞研究所及大學部學生遠赴美歐及日本各國遊學及任職者,不勝縷舉。

 

余離大陸前一年,有新任蘇州城防司令孫鼎宸,來余家相訪。其人忠厚誠樸,極富書生味。告余,彼系青年軍出身,在軍中不斷誦讀中國史書,對呂思勉先生所著,玩誦尤勤。對余書,亦有研究。有所詢問,備見其用心之勤。時國內風聲日緊,余與彼曾屢有往來。余隻身赴廣州,以家事相托,懇其隨時照顧。及新亞書院創始,鼎宸亦舉家來港。新亞在桂林街創辦學術講座,鼎宸每週必來聽。後遂將當時歷次講稿編為《新亞學術講座》一書,是為新亞正式有出版之第一書。新亞研究所正式成立,鼎宸亦來所學習。余曾囑其編《中國兵制史》一書,由張曉峰代為在台北出版,亦為新亞研究所諸生正式出書之第一部。

 

鼎宸岳母乃山東主席王耀武之母,某年卒,余夫婦赴其家弔唁,此為余至鼎宸家之第一次。乃知鼎宸來港,本頂有一層樓,因日用不給,將此樓諸室絡續出租,僅留沿街一廊有簷有窗,自供居住。僅一床,供其岳母臥宿。鼎宸夫婦則睡行軍床,晨起則拆去,為一家飲膳起居及鼎宸讀書之所。余初不知其生活之清苦有如此,而勤學不輟,絕未有一言半辭吐露其艱困。乃大敬之。亦新亞艱困中所特有之一例也。

 

後因其女留學加拿大有成,鼎宸夫婦隨去。余八十之年,鼎宸曾編有餘歷年著作論文一目錄,搜羅極詳,編次極謹。亦見其雖身在國外,勤奮猶昔,年近七十,而能不忘故舊一如往年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