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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常州府中學堂

附私立南京鍾英中學

 

 

余十三歲入常州府中學堂,時為清光緒末年之冬季。中學新生共分三班,入學未一周,宿舍才定,校中即出佈告,許諸生自量學力,報考二年級。中學部果育高四級同學七人,全體報名應考,亦囑余參加報名,幸皆錄取。在校未及兩月,即放寒假。明年起,余十四、十五、十六三年,皆在府中學堂,凡三年又三月。記憶最深者,為監督屠孝寬元博師。師武進人。監督即猶今稱之校長。

 

先兄聲一先生與余同入府中學堂,惟先兄入師範班。中學生年齡都在二十左右,師範班生皆中年人,在三十至四十之間。有一人,居家擁孫為祖父,則恐已年過五十矣。先兄年僅十九,未到二十歲,同班中最年幼者皆當長先兄四五歲以上。每班設一班長,而學校命先兄為師範班之班長,同班年長者多不服。春假開學,言之監督,請易人。元博師勸喻再四,仍堅請。元博師言,余未遍詢全校意見,不得偏徇汝等意見。抑師範生中學生同在一校,本屬一體,我亦得詢之他們。遂召開全體大會。中學二年級班長楊權,乃無錫同鄉,其人美風姿,面白晰,而兩眉甚濃,擅辭令,長演說,起立侃侃發言,達半小時。大意謂,中學師範同在一校,事事皆待接觸商洽。而雙方年齡相差,不免有扞隔。惟師範班長錢某,與中學生年相伯仲,其人通情達理,平易近人,和藹可親,不失為師範班中學班溝通意見一橋樑,請勿易。楊權辭畢,舉座默然,即師範班亦無人起立表示反對,遂散會。先兄仍任班長如故。

 

一日,元博師特召先兄至監督室,詰以汝對中英文數理化各科皆獲同等基礎,宜可深造,為何投考師範班。先兄告以幼孤家貧,堂上有母,我兄弟兩人同來入學,尚有兩幼弟在家,考師範可省繳學費,又一年即畢業,可早謀職業,奉養寡母,扶掖兩幼弟。元博師大加獎許,即命派先兄為學校理化室助理員。謂可不花許多精力,稍濟汝之窮窘。

 

逮畢業前,元博師已為先兄介紹在府城中一高級小學任教。先兄緩辭,謂不願遠離寡母在外任職。又錢氏聚族而居,族中學齡幼童可得數十人,歸後當商請族中長老斥資創建一小學,即在校任教,以承先父致力鄉里宗族之遺志。元博師聞言,稱許有加。其對先兄之加意培植,即此可見。

 

時余童稚無知,元博師尤加愛護。猶憶初應入學試,有一人前來巡視。方考國文課,余交卷,此人略一閱看,撫余肩,謂此兒當可取。初不知為何人,後入學,乃知即元博師也。

 

時學校規定,每學年試皆發證書,具列本學年各課程,及各任科諸師之姓名,並記各科考試所得分數,由任課教師加蓋圖章,乃由監督署名分發,其事極鄭重。是年考圖畫科,分臨畫默畫兩項,默畫題《知更鳥,一樹枝,三鳥同棲》,教本中有此圖。余伸筆作一長條表示為樹枝,長條上畫三圈表示為三鳥,每圈上部各加兩墨點表示為每一鳥之雙目。所點皆濃墨,既圓且大。同學見余所繳卷,課後大加戲謔,謂余所畫此圓而大之雙目,極似圖畫科楊老師。課室外語,為楊老師所聞,極激怒。余之圖畫科分數遂得零下二厘,尚不到一分。惟學校規定各科平均須滿六十分,才得升級。任何一科分數不足四十分,亦留級。越數日,元博師召余至監督室,戒余每科須平均發展,不得於任一科輕忽。告余今年考試圖畫科得分太低,已商諸師長,可將其他各科得分多者酌減移補。命余立即去楊老師處請罪,求恕。余因言,圖畫科考試不及格罪有應得,監督愛護之意更所感激,惟平日對國文歷史兩課尚知用心,不願將此兩課所得分數減低。元博師面作慎色,謂小孩無知,可速往楊老師處,勿再多言。余往見楊師,彼已因監督面商,不加斥責。及新證書發下,國文歷史兩科分數果未改動。是可見元博師對余愛護之誠心矣。其他類此事尚多,不備述。

 

元博師兄弟四人,師居長,太老師屠寄敬山先生,乃當代史學泰斗,著有《蒙兀兒史記》一書,書未成,而名滿中外。其時已退休居家。某一日,已忘以何因緣,得偕三數同學進入元博師之住宅,又得進入太老師敬山先生之書齋。四壁圖書,臨窗一長桌,桌上放數帙書,皆裝潢巨製。坐椅前有一書,已開帙,似太老師正在閱讀。就視,乃唐代李義山詩集,字大悅目,而眉端行間硃筆小楷批注幾滿,字字工整,一筆不苟。精美莊嚴,未曾前見。尚有碎紙批注,放在每頁夾縫中,似臨時增入。書旁有五色硯台,有五色筆,架在一筆架上,似臨時尚在添寫。余一時呆立凝視,但不敢用手觸摸。因念敬山太老師乃一史學巨宿,不知其尚精研文學,又不知其已值晚年,而用力精勤不息有如此。此真一老成人之具體典型,活現在余之目前,鼓動余此後向學之心,可謂無法計量。較之餘在小學時,獲親睹顧子重、華紫翔諸師之日常生活者,又另是一境界。惜其時年幼,不敢面請元博師給以親瞻敬山太老師一面之機緣,則仍是當時一憾事。

 

 

除監督元博師外,當時常州府中學堂諸師長尤為余畢生難忘者,有呂思勉誠之師。亦常州人。任歷史地理兩課。聞城之師曾親受業於敬山太老師之門。誠之師長於余可十二歲,則初來任教當是二十五歲,在諸師中最為年輕。誠之師不修邊幅,上堂後,盡在講台上來往行走,口中娓娓不斷,但絕無一言半句閒言旁語羼入,而時有鴻議創論。同學爭相推敬。其上地理課,必帶一上海商務印書館所印中國大地圖。先將各頁拆開,講一省,擇取一圖。先在附帶一小黑板上畫一十字形,然後繪此一省之四至界線,說明此一省之位置。再在界內繪山脈,次及河流湖澤。說明山水自然地理後,再加注都市城鎮關卡及交通道路等。一省講完,小黑板上所繪地圖,五色粉筆繽紛皆是。聽者如身歷其境,永不忘懷。

 

一次考試,出四題,每題當各得二十五分為滿分。余一時尤愛其第三題有關吉林省長白山地勢軍情者。乃首答此題,下筆不能休。不意考試時間已過,不得不交卷。如是乃僅答一題。誠之師在其室中閱卷,有數同學窗外偷看,余不與,而誠之師亦未覺窗外有人。適逢余之一卷,誠之師閱畢,乃在卷後加批。此等考卷本不發回,只須批分數,不須加批語。乃誠之師批語,一紙加一紙,竟無休止。手握一鉛筆,寫久須再削。誠之師為省事,用小刀將鉛筆劈開成兩半,俾中間鉛條可隨手抽出,不斷快寫。鉛條又易淡,寫不出顏色來,誠之師乃在桌上一茶杯中蘸水書之。所書紙遇濕而破,誠之師無法黏貼,乃以手拍紙,使伏貼如全紙,仍書不輟。不知其批語曾寫幾紙,亦不知其所批何語。而余此卷只答一題,亦竟得七十五分。只此一事,亦可想像誠之師之為人,及其日常生活之一斑。

 

後誠之師已成名,余獲與通信,曾為經學上今古文之問題,書問往返長函幾達十數次。各累數萬字,惜未留底,今亦不記其所言之詳。惟憶誠之師謹守其鄉前輩常州派今文學家之緒論,而余則多方加以質疑問難。誠之師最後一書,臨了謂君學可比朱子,余則如象山,盡可有此異同。余不知此系誠之師之謙辭,抑更別有所指。惜後再見面,未將此問題細問,今亦終不悟當時誠之師此語是何意義也。

 

余之重見誠之師,乃在一九四○年,上距離去常州府中學堂,適已三十年一世之隔矣。是年,余《國史大綱》初完稿,為防空襲,急欲付印。乃自昆明赴香港,商之商務印書館,王雲五館長允即付印,惟須交上海印刷廠付印。余曰大佳,光華大學有呂思勉教授,此稿最後校樣須由彼過目。雲五亦允辦。余又赴滬,親謁誠之師於其法租界之寓邸。面陳《國史大綱》方完稿,即付印,恐多錯誤,盼師作最後一校,其時余當已離去,遇錯誤,請徑改定。師亦允之。後遇曲折,此稿越半年始付印。時余亦蟄居蘇州,未去後方。一日赴滬,誠之師告余,商務送稿,日必百頁上下,催速校,翌晨即來取,無法細誦,只改錯字。誠之師盛讚余書中論南北經濟一節。又謂書中敘魏晉屯田以下,迄唐之租庸調,其間演變,古今治史者,無一人詳道其所以然。此書所論誠千載只眼也。此語距今亦逾三十年,乃更無他人語余及此。我師特加賞識之恩,曷可忘。

 

余是年居蘇州奉母,每隔一兩月必去滬。去滬必謁誠之師。師寓不甚寬,一廳容三桌。師一子,弱冠夭折,最為師傷心事。一女畢業光華大學,時方習繪事。近窗右側一長方桌,師憑以寫作。左側一長方桌較小,師妹憑之臨古畫。一方桌居中央,刀砧碗碟,師母憑之整理菜餚。余至,坐師桌旁,或移兩椅至窗外方廊中坐。或留膳,必長談半日或竟日,歷三四日始歸。誠之師必留每日報紙,為余寓蘇不易見者,一大束,或用硃筆標出其要點。見面即語余別後大事變經過之要略。由余返旅館,再讀其所留之報紙。一年中,如是相晤,可得六七次。

 

一九四一年夏,余由蘇州重返後方。抗戰勝利後,再返蘇州,在無錫江南大學任職,曾赴常州,謁誠之師。師領余去訪常州府中學堂舊址,民國後改為常州第五中學。門牆依稀如舊,校中建築全非。師一一指示,此為舊日何處,均難想像。臨時邀集學生在校者逾百人,集曠場,誠之師命余作一番演講。余告諸生,此學校四十年前一老師長,帶領其四十年前一老學生,命其在此講演。房屋建築物質方面已大變,而人事方面,四十年前一對老師生,則情緒如昨,照樣在諸君之目前。此誠在學校歷史上一稀遘難遇之盛事。今日此一四十年前老學生之講辭,乃求不啻如其四十年前老師長之口中吐出。今日餘之講辭,深望在場四十年後之新學生記取,亦渴望在旁四十年之老師長教正。學校百年樹人,其精神即在此。誠之師又帶余至街坊品嚐四十年來之老食品,如常州麻糕之類。至今又已三十年,回憶尚在目前也。

 

余又屢去其滬上之寓所。抗戰時開明書店曾邀余作《國史長編》,余介紹之於誠之師,得其允諾。已有分編成書。乃誠之師案上空無一物,四壁亦不見書本,書本盡藏於其室內上層四圍所架之長木板上,因室小無可容也。及師偶翻書桌之抽屜,乃知一書桌兩邊八個抽屜盡藏卡片。遇師動筆,其材料皆取之卡片,其精勤如此。所惜者,其長編亦寫至唐代而止,為師最後之絕筆。

 

最後一次與師晤面,在一九四九年之春假期間。余離無錫往廣州,謁師於其滬上之新寓址。適師在中膳,尚能吃米飯一大碗,非普通之飯碗,乃盛湯餚之碗,大普通飯碗一倍。師言往日進兩碗,今僅可一碗。余觀其顏色食量,意他日歸,當可再晤。及共軍進滬,各大學皆呈報駐校辦事代表之姓名。光華大學報上,問代表中何無呂思勉名字。誠之師數十年在大學任課,從未預聞行政。光華同人無奈,列誠之師姓名為代表中之首席第一人。余在粵聞之,遙想師情,抑鬱可知。乃不久,聞噩耗。思念種切,何堪追溯。

 

 

尚有數學科臨時來代課一徐先生忘其名。乃當時府城中負盛名之舊數學家。有一妹,兄不娶,妹不嫁,同有才子名,亦得怪人稱。同學呼為徐瘋子。余初謂其名字常在胸臆間,乃不謂今日臨下筆亦已忘之,苦憶不獲,曾函詢旅港之老同學費子彬,來函相告,未即補入。頃子彬已逝世,此函遍檢不得,姑仍稱徐先生。呂誠之師曾從學,自加減乘除迄小代數二次方,僅一星期而畢。

 

先生為人,落拓不羈。首次上講堂,身穿深紅色長袍,口中銜酥糖半塊,糖屑溢兩唇,手掌中尚留酥糖半塊。然諸同學震其名,一堂靜默,恭敬有加。先生在堂上不多發言,而時出狂笑聲。

 

一同學練習課本上一題,未知演法,上講台問。先生狂笑曰:此易耳,得數當系何。竟不告此同學以演法。此同學苦演始獲解,然最終得數亦竟如先生言。

 

一日,逢月考,先生在黑板上出四題,諸同學皆瞠然不知所答。一題為1-?-?-?-?……余意此即莊子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也。因以0……1為答,幸得之。余三題皆類此,恨不復憶。一同學亦答中其中之一題。全班惟余等兩人各中一題,各得七十五分。余皆全不中,各得六十分。先生笑曰:聊以試諸生之聰明耳。答不中,盡無妨。

 

先生上課不久,諸同學愈益加敬。聞先生將去職,乞留。先生曰:汝輩舊老師當來,我特應急耳。因笑曰:倘使他拜我門下,亦與諸君同學,我亦不留。

 

先生最後一堂課,手持書八本,乃先生自著書。告諸生,我嘗從學於無錫盪口鎮之華蘅芳華世芳兩先生,今班上有盪口鎮同學八人,當各贈我所著書一部以為紀念。先生即下講台,首以一本給余,余坐講堂之第一位,其餘皆在後座,先生一一走就其座授之。先生平日似乎高瞻遠矚,雙目在雲漢間,俗情世事,全不在眼。乃不意其知班上有從盪口鎮來者八人,余七人皆姓華,獨余不姓華,亦從盪口鎮來。又各知其坐位。此誠先生怪中之尤可怪者耶。課後,余讀其書,茫然不解,今已不記其書名。後學幾何,大喜之,然於數學終未入門。亦不知先生書今日尚有人領會否。然先生為人風格特具,終使余不能忘也。

 

 

又余班上國文先生為童斐伯章老師。宜興人。莊嚴持重,步履不苟,同學以道學先生稱之。而上堂則儼若兩人,善詼諧,多滑稽,又兼動作,如說灘簧,如演文明戲。一日,講《史記·刺客列傳》,《荊柯刺秦王》。先挾一大地圖上講台,講至圖窮而匕首見一語,師在講台上翻開地圖,逐頁翻下,圖窮,赫然果有一小刀,師取擲之,遠達課堂對面一端之牆上,刀鋒直入,不落地。師遂繞講台速走,效追秦王狀。

 

學校課餘特設遊藝班,分為多組,令諸生自由選擇。余家七房橋有世襲樂戶丁家班,專為族中喜慶宴會唱昆曲祝興。余自幼即知愛好,遂選修昆曲組,由伯章師教導。笛、笙、簫、嗩吶、三弦、二胡、鼓、板諸樂器,生、旦、淨、丑諸角色,伯章師皆能一一分授。余習生角,唱《長生殿》劇中之郭子儀,心情神態頗能領會,遇公開演奏幸亦稱職。余學昆曲,較之學校中其他正式課程更用心,更樂學。余升四年級之上學期,一日,忽嗓音驟啞,不能唱,班中驟無替人,伯章師屢加勉強終無效。班上吹笛有人,余上班,乃以吹簫自遣。自後遂好吹簫。遇孤寂,輒以簫自遣,其聲烏烏然,如別有一境,離軀殼游霄壤間。年逾七十,此好尚存。實為餘生平一大樂事,則乃伯章師當年之所賜也。

 

余自嗜昆曲,移好平劇,兼好各處地方戲,如河南梆子、蘇州灘簧、紹興戲、鳳陽花鼓、大鼓書一一兼好。年少時學古文,中年後古文不時髦,閒談及之,每遭恥笑,乃欲以所瞭解於中國文學之心情來改治戲劇。擬於抗戰勝利後,觀賞當代名家平劇百出,為之發揮,著為一書,藉以宣揚中國文學傳統部分之內蘊。離開大陸,亦失去機會。伯章師為余啟此機,而余終未能遂此業,思及每為憮然。

 

 

時學校行政首長監督下有舍監,如此後之訓導長。首任舍監為劉伯琮師,為人大體與元博師相似。有一弟,名伯能,在校為體操科老師。時體操課學步德日,一以練習兵操為主。伯能師在操場呼立正,即曰:須白刃交於前,泰山崩於後,亦凜然不動,始得為立正。遇烈日強風或陣雨,即曰:汝輩非糖人,何怕日。非紙人,何怕風。非泥人,何怕雨。怕這怕那,何時能立。後余亦在小學教體操課,每引伯能師言。久知此乃人生立身大訓也。伯能師坦爽直率,平日遇同學一如朋友兄弟,絕不有師生界線,學生亦樂從之遊。

 

越一年,來新舍監陳士辛師,風度氣象,顯與元博伯琮師判然兩型。元博伯琮師寬宏廣大,有教育家兼政治家規範。士辛師則刻削律切,兀岸自守,多封閉,少開展,終日不見笑容,亦少言辭。出佈告,亦絕不著一言半句虛文浮語,只是命令,無訓誨。只有禁止,無啟導。時同學風氣,頗知敬學尊師,奮發上進,較之近年學生似多富成年氣息。惟染以前私塾積習,好頑皮惡作劇。每於不犯法中行非法事,外守法,而內喜玩法。重課業,蔑視規則,乃其時通病。士辛師如影隨形,監視追蹤不倦。同學或集團或單獨行動,能稍示反抗,即群傳以為嘉話,亦引以為榮。於是無大風潮,而時有小囂張。士辛師乃成為全校一中心人物,亦即一反抗對象。上辛師疾惡之心勝於揚善,乃益嚴加壓抑。時群傳士辛師乃一革命黨人,然亦僅增同學間畏懼心,非崇敬心。

 

士辛師持身節儉,絕不穿絲綢緞匹有顏色花紋之衣服。入冬不棉不皮,惟一布夾袍。天氣加冷,添一呢夾袍。此呢布兩夾袍,歷三年不換。然聞其寢室侍役言,士辛師臨睡,脫兩襪必擲床下,翌晨不再穿,亦不加洗滌。經旬日,棄襪滿床下地上,即命侍役取去,更不顧視。同學皆莫明其所以。自余為鄉村教師,亦曾一時慕效士辛師,只穿夾袍過冬,終經先慈先兄之勸而止。又雙襪每晨必換,但舊襪經洗滌再穿,經年復用。殆以士辛師在前清時,穿布襪,不穿洋襪,故不願加洗滌之功耶。

 

其時上課必先排隊。同學間多好抽煙,或有口銜煙蒂到課堂始棄者。一日,舍監室出示,煙蒂不得帶上講堂。諸生乃集議,排班時凡抽煙同學必燃一煙在嘴上,班長叫開步走,始擲地下。待士辛師前來查視,可見群煙蒂餘燼未熄,煙氣冉冉上升,亦如排班然。同學間乃私以為喜。

 

餘年幼無知,乃亦慕效此等行為。時每夜有自修課兩小時,課畢乃開放寢室,定時熄燈,即不許作聲。士辛師必手持小電筒來寢室巡視。一夕,余與一同學各在帳內對床互語,士辛師來,云:愛語者可至舍監室與我語。余遂披衣潛起,尾隨下樓。士辛師初不覺,走近舍監室有電燈光始覺之。回視見余,問為何下樓。余答:從師訓來談話。師屢斥速睡去,速睡去。此後余遂為士辛師一特別注目人,年終操行分數得二十五分。同班又一人,下一級又兩人,各得二十五分,合一百分。其餘三人皆在同學間有美譽,余亦無惡名,同學遂更相傳,引為四人榮。

 

時全校皆寄宿生,家在城中者,週末得離校。一日,舍監室又出示,週末須告假,乃得離校。時低余兩級有一同學名瞿雙,因其發頂有兩結故名。後易名霜,遂字秋白。其人矮小文弱,而以聰慧得群譽。週末晚餐後,瞿雙獨自一人直入舍監室,室內壁上有一木板,懸家在城中諸生之名牌。瞿雙一人肩之出室,大聲言,今晚全體告假。戶外數十人呼嘩為助。士辛師一人在室,竟無奈何。遂大群出至門房,放下此木板,揚長離校。瞿雙星期一返校,是否特有訓誡,則未之知。瞿雙以家貧,未在府中學堂畢業。民國後進北平俄文專修館,可免費,乃留學俄國。後為共產黨黨魁。

 

士辛師教修身課,每週僅一小時。上堂屢言,士尚行,不尚言。樸訥不語非即小人,多語擅文非即君子。一日,月考。同學遂集議,每答一題,不得超二十字,答語不得修辭費時,限三十分鐘內皆須繳卷。余坐教室前排第一位,士辛師黑板上寫出四題才畢,余亦隨而繳卷。諸同學絡續繳卷,魚貫出教室,返自修室,群聚哄笑。有兩人被旁坐告發,答一題逾兩行,群議罰。時學校午膳前一小時有小食品攤,由兩人買蒸饅頭兩籠,熱氣熏蒸而上,諸同學方圍蒸籠爭啖,而士辛師隨至,果見有此異動,然亦無法斥責,乃悻悻然而去。其他不斷出事,率類此。

 

 

當余班四年級年終大考前,全級集議,欲於明年課程求學校有所改動。主要如減去修身科,增希臘文科等。公推代表五人,余亦預也。晉謁監督。元博師言,課程規定乃學校事,諸生意見可供參考。五代表求元博師明確答覆。元博師問余,聞汝讀英文科不用心,何以又要增讀希臘文。余答:此乃全班同學公意,非余一人意。元博師又問:修身課每週僅一小時,何以要減去。諸代表述士辛師上堂語,謂修身不由語言傳受。然卒不得結論。進退三數,不蒙允許。諸生遂議由五代表上全班退學書,以為要挾。元博師告五代表,退學乃學生各別個人事,集體退學,不在學校規則內。諸生遂又集議,全級排班見監督,逐一填寫申請退學書。元博師接見於一大會議室內,面加訓誨,歷一小時。余排隊為全班第一人,離元博師座位最遠,大聲言,監督訓辭已一一聽過,請發退學書由各生填寫。元博師乃桌上揭取一紙命余填。余填後,元博師略視余所填,謂不合式,不獲請。時同學已多意動,告余當退後再議。余忽一時憤慨,大聲請監督告以當何等式樣填寫。時諸同學皆在竊竊私言,元博師乃告余應如何填。余填訖,退一旁,由第二同學填,第二同學遂不填,整隊退出。明日即大考,或言且先應考再議,眾不復語。而余則退學書已上,既不得與考,又不敢一人離校獨自回家,遂移居療養室。

 

療養室中僅一人,為同班同學許君,亦扶病應考。余偶於其枕下得一書,乃譚嗣同《仁學》。取閱大喜,全忘退學事。竟日閱未畢,臨晚移步室外小院中讀之。夜寐,屢思書中言,世界人類發分四型,一全留加冠,乃中國型。全剃空頭,乃印度型。剪短,乃西方型。剪前額,其餘留後,垂如一豚尾,乃滿洲人型。余晨起,乃一人赴理髮室,命理髮師剪去長辮,大得意,一人獨自歡樂。大考既畢,隨果育諸同學歸。或言汝腦後無辮,乘坐火車,或遭警察盤問,有革命黨嫌疑。眾乃勸余將所留長辮仍縫帽上戴之,勿惹人注意。余遂得隨眾歸。翌年,辛亥革命,人人皆不留長辮,而余則已先一年去之。

 

既歸,先兄已先得元博師函,知余退學事。元博師囑先兄婉勸余明年請求復學。後又得元博師書,囑先兄命余轉學南京鍾英中學。後,同學告以士辛師反對元博師所提議允余請求復學之事,謂如此將何以再管此學校。而當時五年級畢業班又例不許轉學。元博師乃代為申請私立鍾英中學。其對余加意護惜有如此。

 

 

上年冬,余雖未經常州府中學堂四年級之年終考試,以元博師之介紹,翌年春遂得轉入鍾英中學,五年級肄業,到校赫然遇見常州中學同班同學張壽昆亦在校。壽昆乃為與余同得操行分數二十五分之一人,亦同為去年五代表之一。蓋於應大考後,亦請退學。其家乃常州城外奔牛鎮一豪家,其父與元博師有舊,故元博師亦為介紹來校。但余兩人見面,壽昆絕口不談去年自請退學事。其時同學間意氣相負有如此。

 

余在鍾英之前半年,最受刺戟者,乃是清晨薄暮環城四起之軍號胡笳聲,以及腰佩刺刀街上邁步之陸軍中學生。使余油然引起了一番從軍熱。最所希望乃能出山海關,到東三省,與日本俄國兵對壘,那是一件何等痛快之事。余雖未償所願,但亦因此學會了騎馬。每逢星期天上午,三幾個同學,在鍾英附近一馬廄租了幾匹馬,出城直赴雨花台古戰場,俯仰憑弔,半日而返。成為余每星期最主要之一門功課。一日,暢遊興盡,各自上騎回程,余才知今日所乘真是一匹頭號之劣馬。費盡工夫,跨不上馬背。好容易跨上,鞭著踢著,盡不動。正無奈間,路旁一軍人見余如此,走近前,一手牽韁繩前行,不幾步停下,把馬頭左右搖晃幾下,猛然重重一掌打在馬面上,一手將韁繩放了,那馬奮迅直前,奔逸絕塵而馳。余幸未被摔下,但亦不知如何控制,只得任其奔跑。正驚魂未定之際,已見馬進了城。滿街熙攘,余又恐其撞倒行人,但仍無從駕馭,此馬奔跑如故。驀然間,神志醒來,乃見馬廄矮門已近在路邊。余急將兩腳前伸,把身向後緊靠馬背,那馬乃直衝入僅容一馬進出之矮門。馬到廄房,四蹄停下,余才得慢慢下馬身來。這亦是餘生平值得驚心動魄一件大險事。

 

是年,鍾英中學暑假略早,余得常州府中舊同學約,歸途小停,以求暢晤。余是時讀曾文正《求闕齋記》,常念當自求己闕。如袁紹多疑少斷,自念余亦多活動,少果決。因此每晨起,必預立一意,竟日不違。日必如此,以資練習。念今日去舊校,可在校長談,不當留宿。及到校,晚餐後,自修時間過,寢室門已開放。余急欲行,同學堅留弗捨,云:今晚週末,宿舍多空床。但余堅不留。忽而風雨驟來,余意仍不變。出校門,沿圍牆一石路,過玉梅橋轉彎,成一直角形,直到市區。路邊曠野,另一草徑穿越斜向,如三角形之一弦,可省路。余徑趨草徑,風益橫,雨益厲。一手持傘,一手持燈籠。傘不能撐,燈亦熄,面前漆黑。時離校門尚不遠,意欲折回,又念清晨立志不可違,乃堅意向前。而草徑已迷失,石塊樹根遍腳下。危險萬狀,只得爬行,重得上石路。滿身盡濕,淋漓不已。入市區,進一旅店,急作一柬,囑旅店派人去一同學費子彬家借衣。余擁被臥床以待。是夜,苦頭吃盡,而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此後余遇一決定,即不肯輕易轉變,每念及此夜事。

 

子彬名保彥,與余同年進常州中學,年長余較低一班,亦余同校一密友。其家在常州府之孟河,為清室御醫,歷世擅名。子彬後亦以名醫寓滬上。與余重晤於香港,余每病,悉由子彬診治。今已老,垂垂近九十矣。

 

暑假中余大病,延期赴校,適逢武昌起義後一日。壽昆語余,可待革命軍進城同投軍。忽一日,壽昆得家中電,告以父病,催速返。壽昆告余,去後即來,堅囑勿離校。但此後音訊遂絕。蓋其家乃以詐語欺之,不許復來矣。余亦終以學校解散,被迫乘南京開出最後一班火車離去。民國後,壽昆投入北京大學,易名煊,創辦一雜誌,與新文化運動樹異。該雜誌名《國故》,專與當時北大學生羅家倫傅斯年諸人所辦《新潮》作抗衡。余皆未見此兩雜誌。老友蔣復璁慰堂近告余,此一雜誌用中國毛邊紙線裝,其中有劉申叔黃季剛諸人之文字。出至六七期。慰堂又告余,當時諸人辦此雜誌無經費,蔡孑民校長撥學校款,按月三百元資助之。則當時蔡孑民亦非專一偏袒中國新文化運動一邊可知。壽昆亦不久而卒。

 

 

五代表中又一人為江陰劉壽彭。府中學堂首次招生,分縣發榜,壽彭居江陰榜上第一名。二年級升級試,壽彭亦第一。年終考試又第一。不三月,壽彭連中三元,同學爭以一識劉壽彭面為榮。壽彭最親楊權,言動遵依如弱弟之隨長兄。楊權倜儻有才氣。曾有一日,邀余在一教室中密談,歷一時許。彼詳言太湖形勢,沿蘇州無錫宜興一帶港汊分歧,陸上多山巖洞穴,可躲藏。湖中漁民多舉家住大艇中,終年不登岸,即在其艇設家塾教其子女,此輩宜可曉諭以民族大義。我輩果有志革命事業,太湖應可為一理想根據地。默察同學中,如君宜可語此。倘再物色得二四人,當早作詳商,預為準備。越數月,又邀余再作一次長談,大意如前。但不久楊權即中途離校,聞其赴北京,往來北洋軍人之門。蓋無錫楊家與前清北洋軍人有甚為深切之關係。同學中群傳楊權不久當在政界露頭角,但亦不聞其有何活動。一九二三年之秋,余任教於無錫第三師範,某日曾與楊權相晤於公園中。時楊權年未達四十,而意態頹唐如老人。見余絕不提及以前同學時事,僅寒暄數語即避去。後又相遇三數次,均如是。卒不獲與作一長談。當此大動亂之世,如楊權宜可成一人才,而終未有所成就,良可惜也。

 

楊權離校,壽彭乃驟若孤立。一日,被召至舍監室,出至廁所,大呼不殺陳士辛,不為我劉壽彭。士辛師尾隨聞之,重召回,問何出此言。壽彭默不語,則獲退。亦於四年級學年考試畢,退學去滬,當時上海新文學運動中有星期六派,壽彭亦預,易名半儂。有文名。後獲陳獨秀召,任教北京大學,又名半農,提倡白話文最力。嗣又留學法國。一九三○年,余去北平,重相晤,則已相隔二十年矣。余登其門訪之,留中膳,相語可兩小時。半農絕不提常州府中學堂事,亦不問余二十年經過,亦不談提倡新文學事。不客氣乃舊相識,無深語似新見面。蓋其時半農大名滿天下,故不願談往事。又知余與彼意氣不相投,不堪相語,故亦不提其新思想。此後遂不相往來。後暑假半農去內蒙古,受瘧蚊咬中毒,歸不治。余挽以一聯曰,人皆認之為半農,余獨識之是壽彭,亦紀實也。

 

半農弟天華,亦常州府中學堂同學,低兩級。時學校創一軍樂隊,全隊二十餘人,人操一樂器,惟大鼓須繞頸擁在胸前,既沉重又其聲單調最少變,人皆不願習,天華獨任之。隨一隊之尾,人競以為笑。然天華實具音樂天才,偕其兄半農在滬,以國樂名。果育老校主子才先生長孫華士巽繹之,與余中學同班,後為果育易名鴻模之新校主,某冬特邀天華來盪口。一夕,繹之與余聽天華彈琵琶十面埋伏,深夜惟三人,靜聽如在世外。後天華卒以二胡名。在北平甚忙,余亦少與往來。然余在收音機中愛聽其二胡,歷年不倦。

 

五代表中又一人,張姓,忘其名,為學校運動場中一健將。平居乃一恂恂儒者,在同班中年最長,同學競兄事之。亦常州城中人。亦退學家居。後重返校,進留日預備班。

 

五代表中又一人,乃元博師之第三弟,名孝寔,號平叔。中途與其弟孝宦,字公覆同來插班。平叔學業為一班之冠,沉默寡言,然亦不崖岸自傲,長日孳孳書案上,不預聞他事,同學群加推敬。五代表中惟彼一人仍留校,因其兄為監督,故不敢自請退學也。後留學日本,歸國在北京某大學任教宗教哲學,梁漱溟甚稱之。北伐勝利後,平叔來蘇州,再相晤。平叔告余,兄往年多言好辯,今沉默少言不與人爭,儼然兩人矣。問何以得此。余答不自知有此異,亦不知何故。臨別送之車站。不久亦逝世。倘平叔得壽,不知其學果何止也。又聞敬山太老師之《蒙兀兒史記》,乃由平叔公覆足成之。

 

 

有一事當附記,約計余在三年級時,星期六下午上唱歌課,教室中無桌椅,長凳數條,同學駢坐。余身旁一同學攜一小書,余取閱,大喜不忍釋手,遂覓機溜出室外,去另一室讀之終卷,以回書主。然是夜竟不能寐,翌晨,早餐前,竟出校門上街至一書肆。時店肆皆排列長木板為門,方逐一拆卸。余自板縫中側身竄入,見書店主人,急問有《曾文正公家訓》否。蓋即余昨晚所讀也。店主人謂有之,惟當連家書同買。余問價付款,取書,即欲行。店主人握余臂,問從何處來。余答府中學堂。店主人謂,今方清晨,汝必尚未早餐,可留此同進餐,亦得片刻談。余留,店主人大讚余,曰,汝年尚幼,能知讀曾文正家訓,此大佳事。此後可常來,店中書可任意翻閱,並可借汝攜返校閱後歸回。自後余乃常去。一日,店主人取一書,小字石印本,可二十冊,曰,汝當愛讀此書,可攜去試讀之。今已忘此書名,大體是史籍匯鈔之類。余果愛之,往問價,但不能付現款。店主人言,可暫記賬,俟假後歸家,再決購買或退回。店主人情厚又通解書籍,視余若親族後輩。余此後屢與書肆往返,然如此店主終少遇。惜已忘其名字,而當日情景則仍依稀如在目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