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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先母之卒

抗戰軍興,余隻身南下,赴長沙昆明。於一九三九年夏,自昆明隻身返蘇州,余妻亦挈子女自北平返,迎母來蘇。兵亂中,先母與先兄六八兩弟三家同居盪口。及是,得睹余之三兒一女。余之長兒,先母所素愛,次兒僅見於乳抱中,此下一兒一女,先母未曾見。驟睹諸雛,憫撫有加,似不願與諸雛遽相離。余遂擇一荒園無人居者,留家蘇州奉養,余亦變姓名。閉戶不出,伴母一年。時先母年已七十六,尚能自下廚,治精膳,為余夙所喜者,偕余兩人同食。先母食量,與余相若,余每心喜。先母不復談往事,日在園中以含哺弄孫為樂。翌年初秋,余又隻身離母遄返後方,先母率諸孫自園送余至大門,可數百步之遙。余見先母步履顏色,意氣談吐,不慮有他。乃秋末,因園中多蚊,患瘧疾。家中有醫生相熟者兩人,一即上海同濟大學畢業之沈君,一女醫更有名,為余至友須沛若之女,北平協和畢業。此兩醫禮敬先母備至,可一呼即來,臨別亦以為恃。因先母高年,兩醫同意投金雞納霜求瘧速止,不意引起四十年前胃疾,消化不良,終於翌年一九四一年陰曆新年初五辭世。除余在成都,長孫在美國,六八兩弟及余兄弟四家諸媳諸孫,皆環侍在側,同視殮葬。先母年七十七,餘年四十八。

 

自念生平,於先父實無所知。其一二所知者,皆由先母先兄之稱述中得之。即先兄所稱述,亦強半得之於先母。余之於先母,及今追思,亦復相親之日少,相疏之日多。先父之卒,余尚在小學,猶得晨夕與先母相親。自十三歲之冬,進入中學,僅寒暑假在膝下。一九一二年以還,教讀在外,亦惟寒暑假獲親慈顏。一九三○年,蘇州侍養僅半年,余即赴北平。一九三一年,侍養北平,得一年又半。最後抗戰期間,又獲於蘇州耦園,陪侍先母一年。然從不敢陪先母出大門一步,親朋亦絕無往來。綜計自民國肇建以來,獲與先母長年相聚,亦僅此三年而已。先母外和而內剛,其與人相處,施於人者必多,受於人者必少。即對其親生子女,亦各皆然。常念古人以慈恩喻春暉,每於先母身邊,獲得深切之體會。即家中養一貓,養一雞,先母對之,亦皆有一番恩意。自先母之卒,至今又逾三十二年以上。余之不肖,歉疚叢集。惟每一念及先母,其慈祥之氣色,其周到之恩情,使余能歉疚漸消而重獲新生。八十年來,非先母之精神護恃,又烏得有今日,及今追述,固不能當先母平日為人之萬一,然亦何以竭此心所存之萬一乎?亦竊願掬此心以告當余世之同為孤兒者,庶能獲此心之不孤,然亦何以報先父先母於地下。悠悠蒼天,我悲何極。此文寫於梨山賓館、武陵農場、天祥中國旅行社三處,凡經六日。又在花蓮宿兩宵,其第二宵晚九時許,即余七十九年前(清光緒乙未六月初九--一八九五年七月三十日)之生辰也。時為公元一九七四年暑。

 

余任教北大時,南遊廬山之年,過漢口居先姊家。先姊嫁後無生育,偕其亡夫妾所育一幼女同居。及余留蘇侍母之年,先姊攜女再歸省親,一旬而別,實為余與先姊最後之一面。及一九四九年冬,余初至香港,聞先姊哀耗,時其女已成年,此後音訊遂斷。兩年前又聞六弟八弟均在大陸先後去世。則余之一家,父母所生育,亦僅存余一人而已。感慨何極。一九八二年又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