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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線

「別怪我說話不好聽。我告訴你,你的病到死也治不好!取藥去吧!」校醫院的布仁大夫邊說邊撕下一張處方箋,直著胳膊甩給了我。

我接過處方,木呆呆地愣在那裡,嘴裡「那、那、那」地想說句完整的話。

「那什麼那?」布大夫很不耐煩地衝我齜著大牙,揮手示意我出去。

我神情恍惚地磨蹭到藥房,把雞爪撓地般潦草的那張紙塞進拳頭大小的取藥口,如往常一樣,很快就從另一個窗口裡吐出了一堆花花綠綠的藥盒。很久以來,我一直很疑惑那些發藥員是如何辨認出醫生們鬼畫符般的字跡的。

布大夫具備作為醫生的兩條基本特徵:一是字跡潦草,誰也別想看懂他在藥方上寫的什麼;二是脾氣暴躁,如果你想跟他探討病情只能賺取耳朵轟鳴和一臉唾沫星子。只要穿上那件沾滿了油污血跡的白大褂,他就氣哼哼的,罵罵咧咧地給師生看病。布大夫說話從不繞彎,直來直去地能把活人噎死。他每次給我開藥,總忘不了重複這幾句話:「你這病誰也沒法治」,「死馬當成活馬醫吧」,「想開點,不會三兩天就死的」,「你的病到死也治不好」!患者給他提意見,他委屈得青筋暴漲,理直氣壯地吼:「我這是對病不對人!醫生一發現疾病,就像遇見敵人仇人一樣,用不著那麼客氣!我就是這麼個脾氣,有啥說啥,不會細聲細氣地用娘娘腔哄人。」

若趕上下午看病,十有八九能聞到布大夫嘴裡呼出的濃濃酒氣。酒精會使他的態度變得親切一些,他甚至會一邊讓你伸舌頭,一邊講幾段他過去的從醫經歷。幾次下來,我便知道布大夫年輕時曾在一個叫杜爾伯特的蒙古族自治縣的鄉下當過赤腳醫生,既做獸醫又兼給農牧民治病。內科、外科、骨科、婦科、小兒科全幹過,且「醫術精湛」。這四個字是他反覆強調的,他曾同時在羊圈裡給母羊和女主人接生過羊羔和嬰兒。「那天可把我忙暈了,都難產,我一隻手伸進羊肚子,一隻手伸進人肚子,左右開弓,一塊兒往外拽,好傢伙,一下子救治了六條命!他媽的,沒想到人和羊都是雙胞胎!」

布大夫不光脾氣大,下手也狠,並自稱有祖傳正骨秘技。有一次他為一個崴了腳的學生演示了一把,結果造成了粉碎性骨折,學生畢業時拄著枴杖離開了學校。

自從布大夫斷定「你的病到死也治不好」之後,我就再也沒敢去掛他的號。一天中午,我班上的一位學生興高采烈地跑來找我,說有一個天大的喜訊要告訴我。我正在單身宿舍裡用電爐子熬中藥,試圖借助中華傳統醫學阻止死神的追逼。「啥好事?」我無精打采地應付他。「絕對是喜訊,布大夫死啦!」他邊說邊做了個刀抹脖子的手勢。「他才死不了呢!那傢伙體壯如牛,一頓能喝二斤白酒。」我揭開砂鍋蓋子,用筷子慢慢攪拌草藥。

「讓你猜對了!聽說昨晚他喝了大酒,今天早晨他老婆催他起床,一摸身子,又冷又硬。估計前半夜就沒氣了。」

他瞪著眼睛給我比畫,還打了個寒戰。

「真的,你沒騙我?」我直勾勾地盯著學生問。

「真的,沒騙你。」他誠懇地點著頭。

「是的,他沒騙我,」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說我的病到死也治不好真是說對了。這傢伙太嚇人了,我還以為是我患了絕症了呢,原來是指到他死時也治不好我的病。我怎麼當初沒想到這層意思呢?」我捶胸頓足地感慨了一番,精神一下子振奮了許多。望著春天的窗外,陽光還真有點明媚。

布仁大夫遺體告別那天,我特意去火葬場為他送行。儘管去的人不多,每個人的臉上還是掛著哀傷和悲痛之情。很湊巧,我在現場竟然碰上了三年前畢業的同班同學大剛。他說他是陪那位當年被布大夫用祖傳正骨技法捏碎了腳脖子的老鄉一塊來的。大剛的手裡還拿了幾本書,見了我硬塞給了我一本。他告訴我,這是他最近剛出版的回憶錄。

「回憶錄?誰回憶?你嗎?你今年高壽了?」我有一連串的好奇。

「是我寫的回憶錄,回憶我的一生。我今年快二十六歲了。」他答。

「二十六歲就寫回憶錄?你太性急了吧?」

「天有不測風雲,黃泉路上無老少。你看布大夫不也很突然嗎?」他故作老練地長歎了一口氣。

回到學校,我漫不經心地翻開大剛自費出版的取名為《生命線》的「回憶錄」,書中記錄了他的童年、中學和大學時代的一些雞零狗碎的所謂逸聞趣事,和煞有介事的人生感悟,讀來了無新意,且有「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詩強說愁」的自戀和自憐。但「後記」中的一段話卻吸引了我:「我之所以迫不及待地在二十五歲生日之際寫下這些回憶文字,只源於布仁大夫兩年前,即在我畢業體檢時對我的診斷:他十分肯定地告訴我,從你手掌紋路的『生命線』判斷,你沒有中年,更談不上晚年。你自己瞧瞧,生命線你總認識吧,你看看你的這條線,短得讓我替你捏把汗。要用這條線衡量,你活到今天已算是奇跡啦!你再看看我的生命線,一直延伸到手腕處。一看就是長壽命,一百歲絕對打不住。他說得如此肯定,再想想自己從小到大一直體弱多病,於是倍感淒惶。趕在死神到來之前,我決定記錄下自己短暫而充實的一生……」

一晃近三十年了,我和大剛每次相逢都會談起此事。彼此在感慨中笑著,在笑聲中感慨著,並相互仔細端詳對方掌紋的變化。大剛的生命線依然短得令人揪心,而我的病確實至今仍未治癒。大剛說,他那本回憶錄——《生命線》只剩下不到一百本了,這些年來每到農曆七月十五他都會找一個十字路口,燒幾本送給布大夫。

榮 耀

新出版的《縣志》「人物卷」中有一個叫「王大鍋」的傳主,生平非常簡短。全文如下:王大鍋(1931—2006),男,漢族,本縣碾子溝鄉人,著名人士。

能入地方志的,一定是所在地區的傑出人物,即所謂的 「著名人士」。王大鍋作為著名人士想必在該縣有一定知名度,因為從生卒年代推斷,他是新近去世的,至少應是市級以上勞模或其他方面有突出貢獻的代表,《縣志》編撰的入志標準就是這麼規定的。但這個人物詞條行文過於簡單,給出的信息語焉不詳,讓我心生蹊蹺。從名字分析,此人不可能出自書香門第,「大鍋」很具象,也很通俗日常。也許他生前是一位能工巧匠,以制鍋為業,且做出了名堂。

我打聽縣史室的工作人員,他們也說不出更多的內容,都搖頭擺手,表示一無所知。編《縣志》的副主編老於,年前死於腦溢血。同事們說,若他活著,肯定會給出翔實的答案。

出於好奇,我專程去了趟碾子溝鄉。鄉里的領導也沒聽說過王大鍋這個人。我按照他們的指點,又拐到了王大鍋所在的村子。村裡的幹部和村民都認識我要查實的人。紛紛向我介紹,據他們說,王大鍋是個普通的村民,一個因子女不孝,老無所養的人。死前的若干年,他除了撿拾垃圾之外,就是挨門挨戶乞討,偶爾還小偷小摸,偷一些田里的瓜果蔬菜充飢果腹。他原先住的三間破平房,因年久失修倒塌了兩間。他最後死在東頭那間漏雨透風的西牆角,蜷縮著像狗一樣。村長還特意強調,老頭死後就運往縣城裡的火葬場火化,而沒有埋在當地。當然,從政策上講,村子裡也不允許土葬了。他還說,王老頭有一個兒子在縣政府給領導開車,很有出息,但老頭活著的時基本沒回來看望過。「嗨 ,這老頭可慘了,要不是我們村委會和鄰居們平時給弄點吃的穿的,他早就餓死凍死了,哪會活到七十多歲。」村長感歎著。

沒費多大周折,我就找到了王大鍋的兒子。他確實在縣裡工作,給電業局局長當司機。在我的反覆追問下,他才支支吾吾地擠出了點牙膏:「因為我認識縣長的司機。」

認識縣長的司機,便能把一個拾垃圾為生的普通莊稼漢列入縣志人物誌?為什麼?

「父親活著時我們做兒女的沒盡到孝心,心裡很不踏實,就想把後事辦得體面排場一些。」

「於是你就托人把你父親編進縣志了?」

「不、不,沒有,我不知道什麼鳥縣志,是他們自己幹的。」

「他們是誰?」

「是那些編書的人吧。」

「你沒去找,他們怎麼會知道你父親?」

「因為縣長參加了我爸的遺體告別儀式,縣長參加的活動是大事情,要記下來。」

「你跟縣長很熟悉!」

「不,我只認識他的司機。我托他的司機求的縣長,給了他兩千塊錢,還有兩條煙。」

「縣長就去了?」

「縣長開始沒答應,後來聽說副省長送了花圈,他就推 掉了別的事情,去父親的遺體旁鞠了三個躬,又繞著屍體走了一圈,還跟我握了手。」

「副省長為什麼送了花圈?」

「縣長的司機說認識副省長的司機,又送了他兩千塊錢。他就說可以以副省長的名義送個花圈。副省長送了花圈,縣長二話沒說就趕到火葬場了。」

我終於大體上弄清楚了傳主變成著名人士的基本脈絡:一個叫王大鍋的窮苦老漢,在離開人世時其兒女為了挽回不孝的罵名而操辦了一場有縣長親自出席的遺體告別儀式。因托人求得了一個以副省長名義送的花圈而變成了著名人士,故被立傳,永載史冊。

一個人的聚會

重陽節那天,老爺子比平時起得更早。

「這麼晚還沒睡?您又叮光地折騰啥呢?」孫子衝著他喊,邊揉眼睛邊打哈欠。

「瞎喊啥呀,就你嗓門大?他這是起得早,不是睡得晚。」

我也跟著爬起來,受兒子的傳染,也揉眼睛、打哈欠,還伸伸懶腰。

「天氣真好!藍藍的天!」老爺子望著窗外,自言自語。

「天還沒亮呢,您怎麼知道天是藍的?爸,爺爺的眼睛是不是出毛病啦?」兒子扭過頭懶懶地問我。

「淨胡說。他眼睛好著呢,能看見遙遠的未來。就是耳朵背,聽不見一句壞話。」我跟兒子打哈哈。父親的確老了,常常黑白不分,一會清楚,一會糊塗。畢竟是快90 歲的人,能活到這把年紀本身就是個奇跡。

我把老爺子扶到沙發上坐下,湊近他耳朵說:「不著急,聚會11 點才開始呢,咱10 點出發就來得及。」

「最晚9 點走,堵車,不能晚了。」父親皺著眉頭向我喊。

「中午聚會,這才5 點剛過。著哪門子急嘛,真夠惡搞的,我再睡會兒,把剛才的夢接上。」孫子用拳捶著後腰回到自己的房間。

老爺子只喝了杯熱豆漿,就起身換衣裳了。還是那身十幾年前仿製的灰布學生裝,左胸前掛滿生銹變色的校徽和獎章,正中間佩戴一朵鮮艷的綢制大紅花,又反反覆覆地對著鏡子把稀疏難見的幾根白頭髮梳理擺放到他認為滿意的地方。「幾點了?」每過幾分鐘,他就問一句。

「還是早點走吧?」等孫子一上班,他就不停地催促我。

我終於忍不住,剛熬過8 點半,就開車送他去學校。

父親著急參加的是一場同學聚會。從70 歲開始,他們每年都要聚會一次,時間定在不冷不熱的重陽節。他是此項活動的發起人和積極參與者,除一次因胃部手術外,從未缺席過。每到聚會前一個月,他就變得興奮而忙碌,不停地打電話通知提醒。戴著老花鏡,在塗滿各種符號標記的通信錄上反覆核實變動的信息。有時他會給已經去世三四年的同學兒女打電話,通知聚會時間地點,惹得人家很不高興。隨著年紀的增長,記憶力開始明顯衰退,遺忘的越來越多,記住的越來越少。但不論忘了什麼,聚會這件事他卻從沒有忘記過。

9 點剛過,我和父親就到了大學餐廳。老爺子離休前一直在母校任教,這也是他不厭其煩地張羅校友同學長年相聚的原因之一。餐廳的大門上著鎖,顯然我們來得太早了。我只好陪他老人家在校園裡先散散步。他邊走邊指點著一處處建築,向我介紹它們的歷史沿革並摻雜著當年的人與事。有些故事我早就知道了,但又不得不裝出頭一次聽說的興奮。人老了,回憶漸漸變成其獨特的健身方式。

我和他走走停停,還在樹叢中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兒,總算過了一個鐘頭又返回到餐廳。校方的校友辦公室找來了十幾位大學生志願者站在餐廳門口迎候與會的「師爺師太」們,鮮嫩的臉龐與糙老的面孔對比強烈。

陸陸續續來了二十多位父親當年的老同學,有拄拐的,有坐輪椅的,也有身板硬朗能獨立行走的,但都需要有人陪護。陪護人員的數量遠遠超過正式參會者。有兒孫跟來的,也有因當年級別職務較高至今仍配備秘書、警衛、司機、保姆的。一位矮個子小老頭兒,身前身後圍了五個工作人員,其中兩位是穿著軍裝的現役士兵。我湊近父親耳邊問:「這個老頭當年是幹什麼的?」父親搖搖頭說:「不知道!」我指向鄰座的一位老太太問父親:「她叫什麼名字,我過去在電視上總看見她?」父親答:「不認識。」當我把手又指到一個方向時,父親不耐煩地說道:「你別再問了,我不知道他們姓甚名誰!」

我十分詫異地看著老爺子,心裡琢磨著是不是哪句話沒說好惹他生氣了。人老了,有時會變得跟幼兒園裡的孩子似的,情緒一天多變。父親神情沮喪地告訴我:「他們都是我的同學,我們當年在延安讀書時一共有四百多位,都是十六七歲的男男女女。我們叫隊不叫班,我那個分隊64 人。整天在一起學習、訓練、打球、唱歌,從不打架。嗨,現在都老了,不少同學早就走了。我是70 歲那年開始組織聚會的,每年見一面,來的人越來越少,陪的人越來越多。18 週年啦!年輕時的好同學,退休後的老朋友,多熟悉啊!可現在能叫上名字的人沒剩下幾個了,差不多全忘了。頭十年我不光能叫出他們的名字、籍貫,還知道他們的工作單位,包括老婆孩子,現在全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去年還記得的姓名,今年就記不住了。連面孔都陌生了,完了,老了,癡呆了。」老爺子情緒低落,語氣傷感。我連忙開玩笑安慰他說:「這種事很平常,年輕人也有記性差的時候。我就不記得教我中學語文的蔡老師姓什麼啦!」父親不解地瞪著我:「你說啥?快要上菜啦?」

趁著吃飯的機會,我終於打聽到了一位姓葉的老太太。她是我父親當年的初戀。據我母親講,這位「生活作風存在嚴重問題」的葉阿姨年輕時與我父親有過一段「眉來眼去」「打情罵俏」的曖昧關係。前年84 歲的母親去世前還憤憤不平地留下遺言:「我死後不能讓你爸和那個小妖精鬼混在一起!」因為那位小妖精50 年前曾親口央求過我母親,說如果有一天你走在我前頭了,我就搬過來和他一起住。躺在病床上的母親咬牙切齒地告訴她:「姓葉的,你活不過我!」葉與母親同歲,雖然母親最終還是先走了,但她拖著多病之軀活過了84 歲,也算是竭盡全力了。母親死後沒多久,父親還是打起了與葉老太太合住一處的念頭。我當時已辦退休手續,十分震驚地問父親:「葉阿姨也有這個意思嗎?」他非常肯定地點點頭。儘管我被兩位老人執著的追求深深打動,但還是維護了母親臨終囑托,勸說父親打消這個驚世駭俗的荒唐想法。

葉老太太來遲了,等她露面時桌子上的菜差不多吃完了,有幾位老人已離席提前告辭回家午睡了。父親仍坐在那裡,不時地四下張望。當葉老太太走到他面前時,他的眼睛似乎真的增加了亮度。兩位老人握了握手,沒說什麼。葉阿姨挨著父親身邊坐下,我這才注意到那個椅子原來一直空著,父親把胸前的大紅花摘下來放在座位上替她佔著。他倆旁若無人地相互凝視著,半天不開口。我不得不湊到父親耳邊替他打破僵局:「這位是?」他緩過神來,扭頭告訴我:「你要叫葉阿姨!」我叫了,她微微笑著,說:「身體還好,我們一年只見這一面!」父親的聽力恢復了正常,點著頭說:「明年還聚!」「對,還聚!」她興奮地附和著。「最後只剩下咱倆,也要聚!」「一定一定!」葉阿姨沒穿灰布軍裝,而是身著一件鮮紅繡花的綢緞裌衣。一頭雪白的銀髮,梳理得整齊利落。

臨走時, 父親站在車門前突然問我:「 那個女生是誰?」「女生?哪個女生?」我不解地反問道。「就是剛才一直跟我說話的那個老太太,」他邊說邊抬起顫抖的手指向遠處。「你是說樹底下那位穿紅衣服的老太太?那不是葉阿姨嗎?」我詫異地盯著他。「葉阿姨?她是……」父親一臉茫然。

鍍金的聽診器

領導準備去醫院做一次體檢,讓秘書陪同。

他說:「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就行,不許其他人跟著。我沒病,只是做個例行身體檢查。事先不准通知醫院,不挑選醫生,與普通患者一樣。明天一早就去,抽血肯定要空腹,我懂。你也別吃早餐,順便查查。記住了,不准事先安排,我要切身體驗一下群眾反映的看病難問題,看一看到底難在哪裡?」領導還解釋說,自己過去看病都去北京、上海,不為別的,只怕給本地醫院添麻煩。

秘書連連點頭。雖沒帶記錄本,但領導講的話他都一一記在了心上。

深秋的北方,太陽比夏天貪睡,領導坐上車時,東邊的天空才剛剛放亮。領導打了個哈欠,吩咐秘書說:「早去早回,不用排隊,九點前一定趕回政府,別誤了開會。」秘書點點頭說:「明白!」

走進體檢大廳,燈火輝煌。造型別緻的水晶吊燈閃著耀眼的光,領導皺了皺眉頭,剛想側身與秘書說句什麼,就被簇擁而上的白衣天使們迷人的笑臉和悅耳的語音層層包圍,「歡迎您的光臨!」她們恭敬地給領導和秘書同時送上了鮮花和哈達,彬彬有禮地站成兩排。兩位如花似玉身著粉色工裝的美女先後伸手示意:「請貴賓這邊走!」並嬌聲嗲氣地自我介紹:「尊敬的貴賓,我是6 號導醫員,負責給您更換體檢專用服裝!」

踩著厚厚軟軟的紅地毯,走到更衣室,早有手捧托盤的一男一女侍立在門旁,「請用毛巾!」另有二位身穿淡綠旗袍的女服務員前來攙扶入座,並彎腰遞上拖鞋,「這是澳大利亞進口的袋鼠真皮拖鞋,請換上。」接下來,她們又笑吟吟地從衣櫃裡拿出嶄新的體檢服裝請客人換上,「這是新西蘭純羊絨製品,一次性的,請穿上!」

換完了衣服,領導與秘書又在8 號和9 號導醫員的陪護下,走進禮賓廳。一位被介紹為醫院院長的中年男子——頭髮有些禿,體態有些胖,脖子有點歪,笑容有些假,雙手合十,像多年前的西哈努克親王恭迎著前來體檢的顧客。他用甜美精細的顫音,向客人致上辭藻華麗的歡迎詞,祝願每位貴賓身體健康、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他還親手端上一杯溫熱的鹽水請客人漱漱口,並告訴客人這只漱口杯是當代著名工藝美術大師所作,且經過佛家高僧吉日開光,杯底有大師及高僧本人的親筆簽名,贈予體檢者珍藏,能祛病免災,獲益終生。

接下來,身高體重、血壓血糖、耳鼻喉眼、口腔肛門、內科外科、CT、B 超、核磁共振、血黏血稠、骨鬆骨密、氣通氣堵、尿清尿濁、屎稀屎臭,等等等等,一一細查。所有大夫胸前均掛有學位學銜、職級職稱,個個都是名家名醫、大師大腕,個個都謙虛低調、和藹可親,沒有一絲一毫盛氣凌人的醫霸作風。他們翔實細緻地向客人介紹各種進口儀器設備的功能與先進性,說「就連這個不起眼的聽診器也是鍍金的」。每位前來檢查的貴賓,都在進口儀器和著名專家的精心診斷下心服口服地乖乖變成了患者和病人。

領導和秘書也不例外,至少他們的前列腺不同程度地出了點問題。同時,他倆也都屬於亞健康狀態。幾乎每位醫生都笑容可掬地給他們提出改進日常生活方式,從起居、飲食到性生活等方方面面的科學建議並推薦了相應的保健藥品。

等所有的檢查項目做完後,出水芙蓉般的禮賓小姐們又分列兩隊,在大廳門口夾道歡送。院方告知詳細的體檢報告將於一周內送達到每位貴賓手上,同時還奉上本次檢查的全程錄像光碟及精選影集一冊,另贈高爾夫球桿一根和兩張某會所洗浴優惠金卡。

領導坐在返回的車上,臉色越來越難看。在過第四個紅綠燈時,脾氣終於爆發了。他從交通擁堵說起,捎帶著把秘書的陽奉陰違,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竟敢違背領導意圖,事先安排所謂豪華體檢的把戲統統拆穿。秘書滿臉通紅地呆坐著,一聲不吭。等汽車堵在第12 個紅綠燈的丁字路口時,他趁著領導擦鼻涕的機會,才吞吞吐吐地發表自己的意見。當然,他沒有就城市交通狀況提出看法,只是想澄清領導關於體檢問題的誤解。他發誓說自己並沒有事先做過安排,這家由普通的社區醫院改建的體檢中心只是本市數十個類似機構之一,是秘書昨晚從網上隨機查找的,並不認識院方領導,也沒有通知任何人,根本不是為領導做的專場檢查,只要肯花錢就行。況且在體檢過程中,至少還有其他七八位顧客在場。領導半信半疑地盯著一臉委屈的秘書,說了句寬慰的話:「我量你小子也不敢背著我幹這種事。」

汽車又在第23 個紅綠燈前停下了。領導焦急地看著表,輕歎了一口氣:「看來上午的會議趕不上了,通知他們改天吧,別等啦!看病難,看病難,確實難啊!我才弄明白看病難主要是難在一個交通擁堵上,取消幾個紅綠燈就解決啦!」

秘書側著身子怔怔地望著領導補充道:「是啊,還是領導英明,一下子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您要不說,我還以為看病難,難在錢上呢!」

幸福百分百

受一個半官方組織的委託,由五十多位專業人士組成的課題組要展開一項關於老年人幸福感問題的專項調研。委託方是一個全國性的協會,承擔者則由大學裡的教授、副教授、講師以及他們的研究生們組成。

此項調查的目的是及時準確地瞭解城市人口中老齡人當下的生活狀況,進而為政策制定者提供第一手真實材料,作為他們的決策依據,提高其解決問題的針對性。「摸清情況是科學決策的第一步」,委託方的負責人反覆強調這一點,他說這句話時聲音極其誠懇,標準的「語重心長」。

調研組根據委託者的要求,認真仔細地商定調查的方法。數以億計的老年人分佈在城市與鄉村,普查是力不從心的,況且調查的經費十分有限,只能採取抽查的辦法來完成。為方便取樣,他們決定選取四個大城市中的二十個社區來進行,每個社區隨機選取十位老人,登門訪談,以獲取最真實的信息。

小組分兵四路,奔赴四大城市。有一個難題擺在了課題組的面前:沒有上級主管部門的介紹信或口頭通知,社區居委會對於課題組均不予以接待。於是,他們分別去居委會的上級部門——街道辦事處去請求幫助。而街道辦事處則要求專家們去找更上級的領導批示。區裡又請示了市裡的民政部門,最後花了一周的時間,才把關係理順,手續補齊。

教授、副教授們帶領的調查小組試圖在每個城市隨機抽取五個社區展開工作,但市裡說你們人生地不熟的,連居委會的名字都說不上來,這等於瞎子摸象。我們也搞不清社區居委會的分佈,不如推薦一個區你們找他們聯繫為好。

區裡熱情地接待了他們。相關領導在聽取了調查小組的意見後同樣認為這個思路有問題。因為有的街道的領導辦事拖拉或公務繁忙,不一定能接待好調查組。於是,區裡指定了幾個辦事能力相對較強的辦事處負責協助調查組的工作。出於同樣的考慮,街道辦事處又把調查組的專家們引薦給了工作成績突出的社區居委會。一切都順理成章。

居委會衝著上級的面子和信任,慇勤周到地接待遠方而來的客人。

所到之處的社區居委會辦公條件堪稱一流,會議室的牆壁上掛滿了獎狀、錦旗以及各種規章制度、標語口號和便民服務措施等。居委會的負責人幾乎全都是中年女性,且一律面帶笑容熱情好客,不停地勸專家們喝茶、吃水果、嗑瓜子。當得知調查組的意圖後,她們紛紛表示要積極配合:「沒問題,別說找十位老頭老太太,就要找二十、三十位也不費吹灰之力,你們不必辛苦了,我們把他們喊來就行了。」

當調查組的師生們說,我們想採取走門串戶的方式,進行個別訪談時,居委會的主任還是滿腔熱忱地表示,那更沒問題,我給你們帶路,陪你們去一家一家地訪談。

調查組的幾個人小聲交換了一下意見,認為這種調查方式不一定能瞭解到真實的情況,就婉拒了居委會幹部們的好意,堅持自己入戶訪問。

那怎麼行呢?居委會主任顯然不同意這種做法。你們又不認識他們姓甚名誰,住在哪樓哪號,兩眼一抹黑地誤打誤撞,弄不好讓人當是壞人了呢!這法子不行。

您能把社區老人的花名冊給我們看看嗎?我們想做非概率抽樣。帶隊的教授提議道。

啥?您說啥,非啥抽樣?居委會主任沒聽過這個說法。

噢,就是我們想從老年人花名冊上隨便選十個人,然後去訪談,您覺得怎樣!教授解釋說。

那敢情好!主任讓工作人員很快找出了一個硬皮夾子,翻開後攤到教授面前。您自己瞧吧,社區的老頭、老太太全在這裡了,你們自己選吧。

於是,調查組的師生們圍在一起,指指點點地選定了十位老人的名字。

噢,這個人不行,早就老糊塗了,就是老年癡呆了。連老婆都不認識了。沒法回答你們的問題。這個胡老太也不成,大小便失禁,床上拉屎、尿的,那屋子根本就進不去人,比公共廁所還臭呢!還有這個曲老頭兒也說不了話,他年輕時就啞巴了,耳朵聾得連煤氣罐爆炸了也聽不見,去年差一點被炸死。這個霍大爺更不成,早就不住在這兒了,他讓兒子兒媳攆走了,那間兩居室的房子生生被兒子霸佔了。這幾個也沒選對,一個去年冬天煤氣中毒死在家裡,開了春才被發現,屍體都腐爛了,還有一個是上個月下樓時不小心摔死的,這兩個人的戶口怎麼還沒銷掉呢?應該從花名冊上塗掉的。小王你也太馬虎了。還有這位就喜歡撿垃圾,天天睡在垃圾堆裡,你們根本就找不著他……還是我們幫你們選吧,這不怪你們,你們是外人,不像我們熟悉情況,對他們我們可關心啦!

調查組又重新選了幾個,還是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不適合訪談。最後,只能按照居委會的建議,確定了十個人的名字,調查組的成員一一登門做了調查。

這十位老人的身體健康狀況都很好,而且精神狀態也很積極,他們個個對晚年的生活都相當滿意,幸福感溢於言表,並不斷誇獎現行的老年人優待政策以及各級政府特別是社區居委會無微不至的關懷。

四路調查小組分別匯總了調查情況,在科學分析的基礎上得出的結論是:城市老年人的幸福感是百分之百。

一碗麵條

一碗麵條把考察團的教授們劃分為兩派,即吃麵條的一派和未吃麵條的另一派。這碗普普通通的麵條成了一把尺子、一面鏡子,它衡量對照著每一個人。

故事是這樣的。一個大學教師(主要是教授)考察團一行22 人在英國訪問期間曾遇到過這麼一件小事:一天,他們下榻的某個小旅店,被告知不能提供晚飯。當領隊和導遊把這個消息通知給大家的時候,教授們一片嘩然。「這怎麼行呢!難道要把我們餓死不成!」大夥兒衝著領隊(又叫團長)吼了起來。

團長說:「各位不要激動,我提一個建議,看看這麼解決行不行。一種方案是我們一起租一輛車到城裡吃飯,因為這附近沒有餐館;另一個方案是,我們把餐費發給大家,由個人選擇。在旅店的左右兩邊各有一家咖啡館和酒吧,不想吃飯的老師可以泡泡酒吧,喝喝咖啡,體味一下英國小鎮的夜生活。如果有人想吃飯,就自己結伙兒打出租車到城裡去。據導遊介紹,這裡距城裡約有10 公里,那裡有一家中國餐館,可以吃到湯麵,一碗麵條大概是5 英鎊。各位吃完了麵條還可以順便逛逛街,買買東西。怎麼樣,是同意第一個方案一起去吃麵條,還是每人發10 英鎊自己安排?」話音剛落,幾乎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地喊:「發錢!」於是每位教授當即領到了10 英鎊。

錢拿到手後,有幾位教授說,今天中午吃多了,現在肚子還脹得很,晚飯一口也吃不下了。

還有幾位教授表示,出國這幾天體重增加了,得想法子減減肥了,正好可以從今天做起。

另有幾位對建議去酒吧坐坐的一個年輕人說,酒吧咱中國有的是,何苦「不遠萬里」跑到這鬼地方裝作有情調呢?那位年輕人礙於情面沒好意思再堅持。

其中有一位於教授說得最爽快:花5 英鎊去城裡喝碗麵條,還要打出租車,誰去誰有病!連面帶車還不得10 英鎊啊!合人民幣150 塊錢,那麵條是金絲做的啊!不去,寧肯勒緊腰帶也不去,省了。誰愛去誰去,我捨不得花錢。我回屋睡覺了,俗話說得好,「營養不足睡眠補」,睡著了,就不覺得餓了。

最後有四位教授經過反覆斟酌猶豫,還是選擇了去吃麵條。他們三男一女合夥兒打了輛出租車,一塊進了城。而那位女教授事先做了聲明:「我一點都不餓,我是想去城裡逛逛商店。你們男的先吃麵,我在門口等著。等你們吃完了飯,陪我一起逛。」這位女教授自認為獨具慧眼,一路上不放過任何地攤、小店,她好像比警犬還靈敏,四處尋找比中國便宜的襪子、內褲之類的,不停地在嘴裡嘮叨著各種商品的比價。

故事還沒有結束。在整個考察團中,吃麵條的是少數,僅有4 個人(其實,只買了3 碗麵,在男士的勸說下,那位女教授要了個空碗,從其他三個人的碗裡各分了一點,她說只是嘗嘗)。這四位教授由於採取了與大多數人不一致的選擇,而受到了眾人的群起嘲笑,在他們進城的那一刻起,這四位便成了考察團中的「另類」了。

「這幾個傢伙簡直是臭極了,一個個自私自利的,看見吃的就紅了眼了。」

「嘁,這號人不值得一提,跟豬似的,除了吃還知道啥?」

「哎?那個老王不是你們系的嘛,他是不是很有錢啊?」

「是啊,他老婆是學校財務處的副處長,哪能缺錢花呢!」

「還有你們院的那個老李,聽說平時盡在外邊賺錢,課講得挺臭,錢掙得倒不少,是嗎?」

「嗨,這年頭,老實人吃虧唄,那些有錢人有幾個好東西!連5 英鎊一碗的麵條都敢吃,人品能好嗎?」

「倒也不能這麼說!我們不是捨不得花錢,也不是沒有錢。有了錢也不能擺闊吧,瞧這幾位剛才看我們那種眼神,好像我們是乞丐似的。咱也有錢,不比他們窮!牛什麼呀!」「等他們回來就知道了,肯定後悔啦。說不定餐館關門了呢。」

「要我說,這裡的中餐館衛生條件肯定不行。麵條裡弄不好還有蒼蠅、蟑螂呢!你們瞧著吧,這幾個傢伙沒等回來就跑肚拉稀啦!」

「哎,咱們應該先把廁所裡的手紙給藏起來,看他們怎麼辦!」

沒進城的這些人中有十來位一直餓著肚子站在小旅館的門口等著看吃麵條的惡棍們回來時的慘相,另外幾位自帶了餅乾、方便面的老兄老姐心態相對平和一些,他們為多得了10 英鎊而喜悅,當然也為沒有去中國餐館吃上麵條而有些憤憤不平。

可恨的是那四位「腦袋有病」的「有錢人」,竟然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地回來了。他們誇張地打著飽嗝,拍著肚皮,說話那口氣,好像不是喝了碗麵條,倒像是在皇宮裡吃了什麼大餐似的。

兜裡揣著10 英鎊,肚子裡卻咕咕叫的這夥人,群情激憤,把這4 位吃麵條的富人罵了個狗血噴頭。幸虧「麵條派」的這幾位見勢不妙,未敢頂嘴,否則,那天晚上搞不好能弄出血案來呢!

在剩下的幾天裡,考察團中的「麵條派」明顯地陷入了孤立狀態。沒有人主動幫助他們拍照,更沒有人幫他們照看行李。而那些非麵條派的教授們都變得趾高氣揚了。

「吃碗麵條,看似小事,實為大事,處理得不好,會影響穩定的大局。因此,我們要學會從講政治的高度,看待一些平平常常的小事情。」團長講得對,不少人都這麼認為。

柔軟的一團

我興致勃勃地夾了塊三文魚片,在眼前的醬碟裡蘸了蘸,塞進了嘴裡。一股熱浪火燒火燎地湧上心頭。眼睛像鬧了水災似的,嘩嘩淌淚。我慌忙抓起左手邊的紙巾,堵住了洶湧而來的淚水,以防流進塞滿食物的嘴巴。

坐在對面的張照,目睹了我面部表情和臉色的劇烈變化,緊張而焦慮地問我:「你沒事吧,不會猝死吧,要不要叫輛120 急救車?」

「沒事!作為一位作家,我突然覺得自己處在一個偉大的時代卻沒有寫出一部偉大的作品而深感慚愧和自責。我不配吃這麼豐盛的佳餚,這怎能不讓我痛哭流涕呢!」我的真誠把同桌的朋友們感動得目瞪口呆。他們用驚異的目光鎖定我,半天緩不過神來。

張照首先活了。他也夾了塊魚片在碟子裡狠狠地蘸了兩下,若有所思地塞進了嘴裡。他的反應更加劇烈,啊啊地捂著嘴,連蹦帶跳地奪門而逃。轉眼工夫又淚流滿面地坐到了我的對面,我看出來了,他的淚腺像自來水管一樣爆裂了。他淚眼朦朧地緊盯著我,用警察訓斥罪犯的口氣跟我說:「我真替你的列祖列宗害臊。作為人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餵養大的作家,處在這樣一個偉大的時代卻寫不出一部偉大的作品,真他媽的不可饒恕。即使人民不槍斃你,你也不該心安理得地坐在這裡喝酒。我可以把腰帶解下來借給你用用,你拿它去上吊算了!及早結束自己的生命,這將是你為人民和國家做出的最大貢獻!」他抓起一瓶礦泉水,咕咚咕咚地灌進肚子。

又有幾位先後激動地淌下了熱淚。他們異口同聲地說為什麼我的眼裡總是飽含了淚水,因為這芥末太辣了,並一致贊同張照的建議,催促我為國家做出最大的貢獻。

我不想以這種方式體現自己的價值,更不願意用張照的褲帶套住我的脖子,若換個人的我倒可以考慮。我當即表示,請給我一點時間,我將寫出一部驚世的作品,正如給我一把尺子,我就會量出地球的周長,或者借我一個長筒襪,我也能充當蒙面大盜。

一位善解人意的女同學從洗手間出來時,當著全桌同學的面,恬不知恥興高采烈地把一團透明的長筒襪遞給了我。她自認為這帶著體溫和體味的薄紗,能喚回那逝去的青春並激活那曾經的理想。已經過了姥姥年齡的她仍滯留和沉浸在半個世紀前的少女時代,搔首弄姿嗲聲嗲氣情意綿綿地嚀叮囑我:「好好珍藏它,就如同珍藏一份最純真最名貴的感情一樣。它是我的化身,把它獻給你,就等於把我獻給了你。你把它套在頭上,搶銀行不合適,它太透明了,最多只能當個採花大盜。若把它繫在脖子上,照樣能起到張照腰帶的作用。它是名牌,貴著呢!」她不由分說地把那個軟軟的紗團塞進我的懷裡,還當眾在我的臉頰上親了一下。我吐了,不停地擺著手:「不喝了,不喝了,喝高了,胃裡太難受了。」當然,我當時就知道我撒謊了。因為那天的同學聚會我始終沒喝酒,我的痔瘡犯了,滴酒未沾,但我吐了。

出酒店時我本想隨手把那位資深美女的連褲襪扔進垃圾桶裡,但一直沒有機會下手。除了我,其他同學都一如既往地醉成一群尋釁滋事的匪徒,他們口無遮攔地調戲著門口列隊迎送客人的服務員小姐,並大呼小叫地嚷嚷著要去歌廳唱歌,卻找不到去往歌廳的準確方向。還有幾位坐在飯店大門的台階上,扯著嗓子吼起了《我們走在大路上》和《二十年後再相會》。幸虧有三四位半醉半醒的優秀分子,在保安的協助下,將一個個爛醉如死的哥們拖進了出租車裡。我痛苦地清醒著,後悔沒與他們同醉。我擔心這團薄紗長襪給我惹下說不清的麻煩,趁著混亂直接扔到了地上。一位保安責任心出奇地強,多事地喊了我:「先生,您的東西掉了。」他恭敬地遞給我柔軟的一團。

「這不是我的!」我惱火地拒絕接受。

「肯定是您的,我看見是從您手裡掉下的。」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這個小保安最講認真。

「那好吧,謝謝啦!」我不想繼續爭辯,我把那團薄紗又塞進褲兜裡。

如果讓我老婆看見這團東西就徹底完了,至今想起來我仍然後怕。但,我沒有老婆。這在當時我沒有反應過來。多年以來,我一直以為我有妻子有孩子,可事實上我從未結過婚。這種幻覺很奇怪很特別。有時我甚至在酒後跟人說,太晚了,我得回家了,我老婆脾氣不好,回去晚了她會揍我的。不熟悉我的人還信以為真呢,都說理解理解。我並非編瞎話騙人,我總覺得自己是個有妻室兒女的人,這大概是下意識在作弄我。下意識是個什麼東東?弗洛伊德還有其他那些好事的心理學家們曾經琢磨過,我就不囉唆了。

現在那個揉成一團的「她」就擺在我的書桌上,我是用它繫在脖子上上吊呢,還是套在頭上冒充一回蒙面強盜去幹點影響社會治安的壞事?經過深思熟慮,這兩者我都沒選擇。我把它套在頭上,對著鏡子照了照,五官在朦朧中清晰著,陽光燦爛的午後窗外有了層薄霧,好奇妙的視覺。

我決定套著長筒襪子寫作。它說不定能給我帶來百年不遇千載難逢的創作靈感。多年來,小學中學大學的同學們經常逼迫利誘我寫寫他們,我此時覺得他們的要求和期望是可以實現的。有了這層罩上雙眼的半老徐娘的長筒絲襪,我與他們的距離更近了。我要寫寫他們,都是真人真事,若有巧合,純屬必然。如果同學們今後怪罪於我,那我就說全是這條長筒絲襪惹的禍。

我戴著襪套,做了幾個俯臥撐,又做了幾個廣播操裡的 踢腿動作和擴胸運動,然後又點了支煙,隔著絲襪費勁地猛吸了幾口,那襪子殘留的一絲女人體味被烈性的煙草味迅速趕跑了。我轉身走到書桌前,一屁股坐在高背椅子上,雙手抓著扶手,孩子般地上下顛了幾下,然後拿起了筆,在稿紙上飛快地奔跑起來。

坐電梯

坦白地說,我家裡的事全由太太做主。

我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多麼丟臉的事情,不像有些人那麼虛榮,明明一切都由老婆說了算,卻在外面愣充大丈夫,口吐狂言:大事聽我的!誰不知道那大事指的是什麼——全球氣候變暖、防止核武擴散以及美國總統大選而已。

我常如實地告知我的同事,在我們家屁大的事都得聽老婆的,我只管比屁還小的事。

老一輩人說:「牛駕轅,馬拉套,老娘兒們當家瞎胡鬧。」這話雖然既難聽,又偏激,可也有一定的道理。女人做主不見得事事都做得對,以我家為例,在買房子這件事情上我老婆就犯了個不小的錯誤,給我的心理造成了難以撫平的創傷。

按我的想法,樓層不必太高,住三四層就挺方便的。她說我弱智,三十層的塔樓,住在三層跟住在地下室裡沒什麼兩樣!這叫什麼話嘛,三層和地下室怎麼會一樣呢!我心裡不服,但嘴上沒說。

最後當然由她拍板,買了二十八層,比選擇三層同樣的戶型多花了二十幾萬。

住高層的優點很多,光線明亮、視野開闊,連下雨都比樓下的人知道得早。上下樓乘電梯,省時又省力。我也覺得蠻舒服的。

沒過幾天,一個新的情況擺在我的面前,讓我越來越心神不寧、忐忑不安。

負責開電梯的女司機,每天捎帶著賣《晚報》,搞起了第二職業。《晚報》擺在電梯裡的小桌子上,一塊錢一份。很多住戶上電梯時都順手拿一份,再扔下一塊錢。有時,開電梯的女工還唯恐別人忘了,對沒買報紙的人關心地問上一句:「您不來一份!」我就被她提醒過好幾回。我每次都笑著搖搖頭或擺擺手,說:「不用了!」時間久了,那女人臉色越來越陰沉,像是挺生氣的,對我的態度也變得生硬起來。有幾次,她明明看見我跑過來了,卻關上了電梯門,讓我不得不再等一趟。我覺得問題出在報紙上了。

有一天,就在她關門的那一瞬間我擠上了電梯。「沒長眼睛啊,電梯門夾壞了你負責呀!」她沒好氣地衝我嚷著。我不好意思吭氣,電梯裡還有別人呢!「來一份報紙吧!」她白了我一眼,「不買了,我家裡訂了。」我想撒個謊,打消她的念頭。「真小氣!」她小聲嘟囔著,很傷我的自尊。我很少看報紙,各類新聞網上都有,在辦公室裡早就瀏覽過了。再說,女人當家,心細如髮。我老婆每月只給我留出三十塊的零用錢,平均一天一元。她說,男人有錢容易變壞。為了把我塑造成一個道德高尚的人、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她採取了經濟制裁的有效手段。如果我每天都買一張晚報,那一個月下來我恐怕連頭髮都理不了啦!所以,我不買報紙是有充足理由的。

但那開電梯的女工卻不管我拮据的經濟狀況和緊張的心理狀態,她不斷地用慇勤、熱情以及白眼和惡語對我交替施加壓力,我終於堅守不住了,不得不也「來一份晚報!」

一連二十多天,她對我的態度都很好,而我口袋裡僅剩下四塊錢了,我的頭髮快遮住耳朵了,如果我老婆知道我把理發的錢花在了開電梯的女人身上,她會發瘋的,那後果不堪設想。

我決定爬樓梯上下班,儘管我的關節炎一直折磨著我,但那也比心理折磨更容易忍受。二十八層樓啊,對於我這樣一位體重接近兩百斤,腳上長雞眼,膝蓋裡積水的「殘疾」人來講的確是一個致命的考驗。我還是要咬牙堅持,每當我眼前浮現出電梯女工那嘲諷鄙視的表情時,我就渾身充滿了力量。

我連續爬了半個月,實在熬不下去了,但成績是顯著的,我攢夠了理發錢,可以讓耳朵重見天日了。我完全有資格大大方方地坐一次電梯,感受一下迅速升起的快樂。

開電梯的女人熱情地衝我笑著,像是久別的親人一般。 「您出差了吧,看您瘦了不少,」她關心地問我,我嗯嗯地點了點頭。她彎腰從椅子下面抽出了一沓報紙塞給了我:「這些報紙是我每天替你留下的,一共十五份。」

天吶,我的腦袋一陣暈眩。我正準備用那十五塊錢明天去理髮吶!

活死人

刺眼的白光喚醒了我的生命意識。數十架照相機爭先恐後地按下快門,伴隨著一連串的閃電,斷斷續續的卡嚓聲傳入我的耳膜。腦袋裡像灌滿了黃泥湯,混濁而黏稠。有人在說話:「雖經我們全力搶救,他已失去了生命體征。現在我受醫療小組的委託,正式宣佈,本次118 車禍事故無一倖存者。謝謝媒體朋友們的關注!」

又是一片急促的卡嚓聲和刺眼的白光。我努力睜開眼睛,用來自另一個世界驚悚的目光盯著他們。驚叫聲響起,強烈的閃光燈齊刷刷地向我掃射。我退縮著緊閉雙眼,腦海裡閃現出了上帝的面龐,有點像我的初戀情人,還有幾分我老婆和兒子的模樣。雖然我不信上帝,但他竟讓我從牙齒脫落的嘴裡發出了清晰的吶喊:「我還活著!」

閃光燈的強光又一次試圖把我生命的信息記錄下來,但只留下了我破碎變形的面孔和緊閉的雙眼。尖叫與歡呼交織在一起,塞滿了我淤血腫脹的耳朵。

「他沒死!」

「他說話了!」

「他的嘴唇在顫動!」

「他還活著!」

「他睜眼啦!」

……

「請保持安靜!我是本醫院的新聞發言人,該死者的死亡結論是經過專業醫務人員反覆檢查鑒定做出的,程序嚴謹、客觀審慎,不會有任何差錯。請各位不要聽信謠言,以訛傳訛……」這高亢有力的強音是通過話筒放大傳出的,刺痛了我的耳膜。

「我還活著!」像是有人給我施了魔法似的,那一瞬間我高喊著,還差一點從推床上坐了起來。

「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不要瞎喊,你已經死了,你得相信醫生,相信醫院,相信科學!」新聞發言人俯下身子,貼著我的耳朵警告我。我直勾地盯著他,那是一張傳說中的死神之臉,我不想多看一眼。他假裝為我蓋好白布單,趁機遮住了我的臉。不知出於什麼目的,他順手狠狠地掐了一下我的胳膊,我疼得嗷的一聲從床上翻滾到地上。

全場一片驚慌,醫護人員紛紛後退。有幾位沉著老練的記者,衝上前來搶下了鏡頭。

「他真的沒死!」記者中有人替我說話。

「是的,他沒死!他肯定沒死!」

「對,他還活著,我們都看見了!」

……

「別吵吵了,死沒死我們說了不算,這得聽醫院的。我們新聞界要相信醫院的結論,不能誤導讀者和聽眾。」一位年輕的女記者說服他的同行要恪守新聞職業道德,與院方保持高度一致。

我在用殘存的一絲氣力,拚命扭動「屍體」,嘴角發出各種古怪的求救之聲。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嘈雜。

新聞發言人為難地搓著雙手,焦灼不安地向人群解釋:「剛才我已代表院方,向媒體朋友宣佈了死亡結論。這個結論是醫療搶救小組集體研究並報請上級領導批准確定的。不管各位信不信,反正我是確信的。鑒於部分記者的質疑和死者本人的聲明,我建議我們暫時擱置爭議,先把死者,不,應該叫疑似死亡者或死亡嫌疑人存放於太平間,暫時不火化。等我本人向上級報告後,再重新做出裁決。請大家放心,我們一定會本著以人為本的理念,堅持公平、公開、公正的原則,科學認真地作出結論,給公眾一個滿意的交代……」

在唧唧喳喳的議論聲中,大夥兒一致贊成院方的意見。

我懇請推我進太平間的那兩位戴著大口罩的老兄不要把我塞到冷櫃裡去,他倆相互對視了一下,同時搖了搖頭。其中那位矮個子男人甕聲甕氣地說:「不放進冰櫃裡,你的屍體就會爛掉的。」

「我沒死,真的沒死!放在那裡會活活凍死我的。」

高個子更不耐煩:「我們只聽領導的。他說你死了,你就死了。我們不敢做主,不把屍體放到冰櫃裡就會被扣獎金,弄不好還丟了飯碗……」

我急得顧不上劇痛,又一次從床上坐了起來:「請二位兄弟高抬貴手,只要我一出院,我就把你倆被扣發的獎金十倍補上。」

「說話算話?」高個子問。

「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哪裡能知恩不報?」

「咱倆就信他一回吧!」矮個子動搖了。

「那行,就信你一回!」

於是,他倆把我挪到了太平間潮濕的角落裡,還找了幾塊硬紙殼在我身下墊了墊。

我逐漸恢復了記憶。我知道自己「死」於一場車禍,是橋樑突然坍塌。那天我開著新買的輕型電動三輪車,正好通過一座剛落成的高架橋,那橋就塌了。竣工的慶典尚未結束,在我栽下去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了天上飄著的彩色氣球和放飛的鴿子……

我不想躺著等死,我擔心上級重新複查的結論遲遲做不出來。太平間的大門未上鎖,只用一個鐵鉤虛掛著,一般不會有人到這裡偷東西。我費盡力氣,爬了出去……

我活了下來,卻成了活死人。

因為我的名字已作為遇難者被電視、廣播、網絡和報紙公佈了。而事故原因已查明是因為車輛超載所致。我更不敢露面了 ,那天橋上一共只有幾輛小車,若因超載壓斷了新橋,我肯定脫不了干係。

我成了活死人,至今仍在外邊遊蕩著,不敢踏進家門。因為我心裡沒底,不知道妻子和兒子會相信醫院的結論還是會相信我仍然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