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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 絳

1911—

楊絳,女,江蘇無錫人,著名學者、文學翻譯家。早年曾就讀於蘇州東吳大學、清華大學研究院、英國牛津大學、法國巴黎大學。1939年起至1953年間,曾任振華女中上海分校校長,震旦女子文理學院外文系教授,清華大學外文系教授,1953年後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專事外國文學研究及翻譯工作。主要譯著有《小癩子》、《堂·吉訶德》等,文學著述主要有長篇小說《洗澡》、散文集《干校六記》、回憶錄《錢鍾書與〈圍城〉》等

老 王

我常坐老王的三輪。他登,我坐,一路上我們說著閒話。

據老王自己講:北京解放後,登三輪的都組織起來;那時候他「腦袋慢」,「沒繞過來」,「晚了一步」,就「進不去了」。他感歎自己「人老了,沒用了」。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為他是單干戶。他靠著活命的只是一輛破舊的三輪車;有個哥哥死了,有兩個侄兒「沒出息」,此外就沒什麼親人。

老王不僅老,他只有一隻眼,另一隻是「田螺眼」,瞎的。乘客不願坐他的車,怕他看不清,撞了什麼。有人說,這老光棍大約年輕時候不老實,害了什麼惡病,瞎掉一隻眼。他那只好眼也有病,天黑了就看不見。有一次,他撞在電桿上,撞得半面腫脹,又青又紫。那時候我們在干校,我女兒說他是夜盲症,給他吃了大瓶的魚肝油,晚上就看得見了。他也許是從小營養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許是得了惡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後者該是更深的不幸。

有一天傍晚,我們夫婦散步,經過一個荒僻的小胡同,看見一個破破落落的大院,裡面有幾間塌敗的小屋;老王正登著他那輛三輪進大院去。後來我坐著老王的車和他閒聊的時候,問起那裡是不是他的家。他說,住那兒多年了。

有一年夏天,老王給我們樓下人家送冰,願意給我們家帶送,車費減半。我們當然不要他減半收費。每天清晨,老王抱著冰上三樓,代我們放入冰箱。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價相等。胡同口登三輪的我們大多熟識,老王是其中最老實的。他從沒看透我們是好欺負的主顧,他大概壓根兒沒想到這點。

「文化大革命」開始,默存不知怎麼的一條腿走不得路了。我代他請了假,煩老王送他上醫院。我自己不敢乘三輪,擠公共汽車到醫院門口等待。老王幫我把默存扶下車,卻堅決不肯拿錢。他說:「我送錢先生看病,不要錢。」我一定要給錢,他啞著嗓子悄悄問:「你還有錢嗎?」我笑說有錢,他拿了錢卻還不大放心。

我們從干校回來,載客三輪都取締了。老王只好把他那輛三輪改成運貨的平板三輪。他並沒有力氣運送什麼貨物。幸虧有一位老先生願把自己降格為「貨」,讓老王運送。老王欣然在三輪平板的周圍裝上半寸高的邊緣,好像有了這半寸邊緣,乘客就圍住了不會掉落。我問老王憑這位主顧,是否能維持生活。他說可以湊合。可是過些時老王病了,不知什麼病,花錢吃了不知什麼藥,總不見好。開始幾個月他還能扶病到我家來,以後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來代他傳話了。

有一天,我在家聽到打門,開門看見老王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裡。往常他坐在登三輪的座上,或抱著冰傴著身子進我家來,不顯得那麼高,也許他平時不那麼瘦,也不那麼直僵僵的。他面色死灰,兩隻眼上都結著一層翳,分不清哪一隻瞎、哪一隻不瞎。說得可笑些,他簡直象棺材裡倒出來的,就像我想像裡的殭屍,骷髏上繃著一層枯黃的干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我吃驚地說:「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嗎?」

他「唔」了一聲,直著腳往裡走,對我伸出兩手。他一手提著一個瓶子,一手提著一包東西。

我忙去接。瓶裡是香油,包裹裡是雞蛋。我記不清是十個還是二十個,因為在我記憶裡多得數不完。我也記不起他是怎麼說的,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們的。

我強笑說:「老王,這麼新鮮的大雞蛋,都給我們吃?」

他只說:「我不吃。」

我謝了他的好香油,謝了他的大雞蛋,然後轉身進屋去。他趕忙止住我說:「我不是要錢。」

我也趕忙解釋:「我知道,我知道——不過你既然自己來了,就免得托人捎了。」

他也許覺得我這話有理,站著等我。

我把他包雞蛋的一方灰不灰、藍不藍的方格子破布疊好還他。他一手拿著布,一手攥著錢,滯笨地轉過身子。我忙去給他開了門,站在樓梯口,看他直著腳一級一級下樓去,直擔心他半樓梯摔倒。等到聽不見腳步聲,我回屋才感到抱歉,沒請他坐坐喝口茶水。可是我害怕得糊塗了,那直僵僵的身體好像不能坐,稍一彎曲就會散成一堆骨頭。我不能想像他是怎麼回家的。

過了十多天,我碰見老王同院的老李。我問「老王怎麼了?好些沒有?」

「早埋了。」

「呀,他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兒的明天。」

他還講老王身上纏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麼溝裡。我也不懂,沒多問。

我回家看著還沒動用的那瓶香油和沒吃完的雞蛋,一再追憶老王和我對答的話,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我想他是知道的。但不知為什麼,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因為吃了他的香油和雞蛋?因為他來表示感謝,我卻拿錢去侮辱他?都不是。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多吃多佔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

□讀書人語

楊絳先生是位學者,寫散文,對她來說,不知是第幾職業了,然而卻篇篇璣珠,篇篇不凡。八十年代初,《千校六記》出版後,不知使多少讀者為之癡迷、顛倒。和錢鍾書先生的文章一樣,楊絳先生的散文,屬於餘光中先生所謂的「學者散文」一路,不鋪張,不華躁,意味醇厚,文風健朗,行文處處都隱含了一種博大精深的「文化情結」。想來真是有意思的事情,鍾書先生與楊絳先生是現代中國文化巨人群落中最著名最有風格的「夫妻店」,生活上相濡以沫,學問文章上也是共融共通,風格幾出一人,到底是誰首先影響了誰,倒是一個美麗的謎。

散文一族,最上乘,最有經典價值的當屬所謂「學者散文」一派。形象地說她應該是金字塔頂端的部分。這種認識,應該是公正的。餘光中先生曾有句名言:「詩人用右手寫詩而用左手寫散文」。這句話有點自賞的味道。但在我看來,不管是右手還是左手,倒底只是一隻手;那麼學者呢?真正的學者寫散文,不僅用雙手,而且也用雙腳,用血,用靈魂!魯迅之重於梁實秋,加繆之重於蓬熱,錢鍾書楊絳之重於其它若干散文寫家,正在這裡;而這篇一向為人所忽略的《老王》,之重於楊絳先生本人其他的散文作品之處,也在這裡。(《干校六記》中亦見思想的光輝,但這種光輝,多少有些為智者的詼諧所沖淡!)其實在這篇散文中,楊絳先生不僅做祈禱與懺悔,更重在解剖鞭笞自己的文化人格,並且不給自己留有解脫開罪的機會。文章的結尾,其實是情感與思想的閉合——閉合在老王的生死之輪上。這樣自覺而深重地譴責自己甚至折磨自己的精神方式,除了魯迅、巴金之外,似乎還不曾見過幾個,於今更其稀少。其實,這亦是作為時代的代表,是「五四」人出色於五十年代、八十年代人的核心之所在。難道也真應了九斤老太的話:「一代不如一代」? 【北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