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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慎在保山

我到保山,有一個願望:打聽楊升庵的蹤跡。我請市文聯的同志給我找幾本地方志。感謝他們,找到了。

我對升庵並沒有多少瞭解。五十年代在北京看過一出川戲《文武打》。這是一出格調古淡的很奇怪的戲,寫的是一個迂闊的書生,路上碰到一個酒醉的莽漢,醉漢打了書生幾砣,後來又認了錯,讓書生打他,書生怕打重了,乃以草棍輕擊了醉漢幾下。這齣戲說不上有什麼情節。事隔三十多年,我連那點幾乎沒有的情節也淡忘了。但這兩個人物的扮相卻分明記得:莽漢穿白布短衫,脖領裡斜插了一隻紅布的燈籠;書生穿青褶子,臉上塗得雪白,濃墨描眉,眼角下彎,兩片殷紅的嘴唇,像戴了一個面具。這齣戲以醜行應工,但完全沒有後來丑角的科諢,演得十分古樸。有人告訴我,這齣戲是楊升庵寫的。我想這是可能的。我還想,很有可能楊升庵當時這齣戲就是這樣演的,這可以讓我們窺見明雜劇的一種演法,這是一件活文物。我曾經搞過幾年民間文學,讀了升庵輯錄的古今謠諺。因此,對升庵頗有好感。

七十年代,我到過四川新都,這是楊升庵的老家。新都有個桂湖,環湖都植桂花。湖畔有升庵祠。桂湖不大,逛一圈毫不吃力。看了一點關於升庵的材料,想了四句詩:

桂湖老桂弄新姿,

湖上升庵舊有祠。

一種風流誰得似,

狀元詞曲罪臣詩。

升庵名慎,字用修,升庵乃其別號。他年輕時即負才名。正德間試進士第一,其時他大概是十八九歲,可謂少年得志。到明世宗時以「議大禮」得罪,謫戍永昌,這時他大概三十四歲左右。他死於一五五九年,七十一歲,一直流放在永昌,未能歸蜀。永昌府在明代管屬地區甚廣,一直延及西雙版納,但是府治在今保山。楊升庵也以住保山的時候為多。算起來,他在保山呆了大概有三十七年左右。可謂久矣。

楊慎在保山是如何度過這三十七年的呢?

曾在一本書裡看到,他醉則乘籃輿過市,插花滿頭。陳老蓮曾畫升庵醉後圖,面色酡紅,相當胖,插花滿頭,但是由侍兒扶著步走,並未乘輿。

《康熙通志》曰:「楊慎戍永昌,遍游諸郡,所至攜倡伶以隨。曼酋欲求其詩不可得,乃以白綾作裓,遣服之。酒後乞詩,楊欣然命筆,醉墨淋漓,揮滿裙袖,重價購歸。楊知之更以為快。」

「裓」字未經見,《辭海》也不收,我懷疑這是倡伶的水袖。

這樣看起來,升庵在保山是仍然保持詩人氣質,放誕不羈的。「所至攜倡伶以隨」,生活也相當優裕,不像是下放勞動,靠掙工分吃飯。但是他的內心是痛苦的。放誕,正是痛苦的一種表現。他在保山,多虧了他的世叔保山張志淳和忘年詩友張志淳的兒子張含的照顧。張含《丙寅除夕簡楊用修》詩曰:「征途易老百年身,底事光陰改換頻。子美生涯渾爛醉,叔倫寥落又逢春。詩魂寥落不可捉,鄉夢渺茫何足真。獨把一杯餞殘歲,盡情燈火伴愁人。」丙寅是一五六六年,其時升庵已經死了七年了,「寅」字可能是個錯字,或當作「丙辰」。丙辰是一五五六年,距升庵謫戍已經有多年了,這些年他只能於爛醉中度過。

增加楊升庵生活的悲劇性,是他和夫人黃娥的長期離別。黃娥也是才女,能詩。

《永昌府志》曰:「楊用修久戍滇中,婦黃氏寄一律曰:『雁飛曾不到衡湘,錦字何由寄永昌。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詔風煙君斷腸。曰歸曰歸愁歲暮,其雨其雨怨朝陽。相憐空有刀環約,何日金雞下夜郎?』」這首詩我在升庵祠的壁上曾見過石刻的原跡。我很懷疑這只是黃夫人獨自的思念,沒有寄到升庵手裡,「錦字何由寄永昌」,只是欲寄而不達,說得很清楚。一個女詩人,盼丈夫回來,盼了三十多年,想一想,能不令人淚下?

「何日金雞下夜郎?」楊慎本來可以赦回四川了,但是,《康熙通志》曰:「楊慎歸蜀,年已七十餘,而滇士有讒之撫臣王昺者。昺,俗戾人也,使四指揮以銀鐺鎖來滇。慎不得已,至滇,則昺以墨敗;然慎不能歸,病寓禪寺以歿。」

乍一看這一條材料,我頗覺新奇,「以銀鐺鎖來滇」,用銀練子把楊升庵鎖回雲南,那是很好看的。後來一想,這「銀」字是個刻錯了的字,原字當是「鋃」。「鋃鐺」是鐵練。楊升庵還是被用鐵鏈鎖回來的。王昺是個「俗戾人」,不會幹出用銀練鎖人這樣的韻事。這位王昺不過是地區和省一級之間的幹部,竟能隨便把一位詩人用鐵練鎖回來,令人髮指!王昺因貪污而垮台(「以墨敗」),然而楊慎卻以七十餘歲的高齡病死在寺廟裡了。

楊慎到底犯了什麼罪?「議大禮」。「議大禮」是怎麼回事?我沒有弄清楚。也不大容易弄清楚,因為《升庵集》大概不會收這篇文章。但是想起來不外是於當時的某種制度發表了一通議論,楊升庵犯的是言論自由罪。

一九八七年五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