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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子陵釣台

我小時即對桐廬嚮往,因為看過影印的黃子久的《富春山居圖》,知道那裡有個嚴子陵釣台,還聽過一個饒有情趣的故事:嚴子陵和漢光武帝同榻,把腳丫子放在劉秀的肚子上,弄得觀察天文的太史大驚失色,次日奏道:「昨天晚上客星犯帝座」……因此,友人約作桐廬小游,便欣然同意。

桐廬確實很美。吳均《與宋元思書》是古今寫景名作。「自富陽至桐廬一百里許,奇山異水,天下獨絕」,並非虛語。嚴子陵是余姚人,為什麼會跑到桐廬來釣魚?我想大概是因為這裡的風景好。蔡襄說:「清風敦薄俗,豈是愛林泉」。恐怕「敦薄俗」是客觀效果,「愛林泉」是主觀願望。

中國叫釣魚台的地方很多,釣魚為什麼要有個台?據我的經驗,釣魚無一定去處,隨便哪裡一蹲即可,最多帶一個馬扎子坐坐,沒見過坐在台上釣魚的。「釣魚台」多半是假的。嚴子陵釣台在富春江邊山上,山有東西兩台。西台是謝翱慟哭文天祥處,東台即子陵釣台。嚴子陵怎麼會到山頂上釣魚呢?那得多長的釣竿,多長的釣絲?袁宏道詩:「路深六七尋,山高四五里,縱有百尺鉤,豈能到潭底?」詩有哲理,也很幽默。唐人崔儒《嚴先生釣台記》就提出:「呂尚父不應餌魚,任公子未必釣鰲,世人名之耳。釣台之名,亦猶是乎?」這是很有見地的話。死乞白賴地說這裡根本不是嚴子陵釣台,或者死氣白賴地去考證嚴子陵到底在哪裡垂釣,這兩種人都是「傻帽」。

對嚴子陵這個人到底該怎麼看?

中國歷史上有兩個有名的釣魚人,一個是姜太公,一個是嚴子陵。王世貞《釣台賦》說「渭水釣利,桐江釣名」,這說得有點刻薄。不過嚴子陵確是有爭議的人物。

他的事跡很簡單,《後漢書》有傳。大略謂:「嚴光……少有高名,與光武同遊學。及光武即位,乃變姓名,隱身不見。帝思其賢,令物色訪之,後齊國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釣澤中,帝疑是光……」《後漢書》未說明這是什麼季節,但後來寫詩的大都認為這是夏天。盛暑披裘,是因為沒有錢,換不下季來?還是「心靜自然涼」,不怕熱?無從猜測。於是,「乃備安車元遣使聘之,三反而後至,捨北軍。」他是住在警備部隊營房裡的。劉秀派了司徒侯霸去看他,希望他晚上進宮去和劉秀說說話。嚴光不答,只口授了一封給劉秀的信,信只兩句:「懷仁輔義天下悅,阿諛順旨要領絕。」劉秀說「狂奴故態也」。於是,當天就親自去看他。嚴光躺著不起來,劉秀就在他的臥所,摸摸嚴光的肚子,說:「咄咄子陵,不可相助為理耶?」嚴光不應,過了好一會兒,才張開眼睛看了光武帝,說:「昔唐堯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帝曰:「子陵,我竟不能下汝耶!」於是歎息而去。過兩天,又帶嚴子陵進宮敘舊,這回倒是聊了很長時間,聊困了,「因共偃臥。光以足加帝腹。」劉秀則撫摸嚴子陵的肚子,嚴子陵以足加帝腹,他們確實到了忘形的地步,君臣之間如此,很不容易。

劉秀封了嚴子陵一個官,諫議大夫。他不受。乃耕於富春山。建武十七年復特徵,不至。年八十,終於家。

劉秀有《與嚴子陵書》,不知是哪一年寫的,文章實在寫得好,「古大有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惟此鴻業,若涉春冰,瘡痏須杖而行。若綺裡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箕山穎水之風,非朕所敢望。」漢人文章多短峭而情致宛然。光武此書,亦足以名世。

對於嚴子陵,有不以為然的。說得直截了當的是元代的貢師泰:「百戰山河血未乾,漢家宗社要重安。當時盡著羊裘去,誰向雲台畫裡看?」說得很清楚,都像你們似的反穿皮襖當隱士,這個國家誰來管呢?劉基的詩前兩句比較委婉:「伯夷請節太公功,出處行藏豈必同。」後兩句即諷刺得很深刻:「不是雲台興帝業,桐江無用一絲風!」劉伯溫是幫助朱元璋打天下的,他當然不贊成嚴子陵的做法。

對嚴子陵頌揚的詩文甚多,不具引。最有名的是范仲淹的《嚴先生祠堂記》。范仲淹有兩篇有名的「記」,一篇是《岳陽樓記》,一篇便是《嚴先生祠堂記》。此記最後的四句歌尤為千載傳誦:「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范仲淹是政治家,功業甚著,他主張「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是很入世的,為什麼又這樣稱頌嚴子陵這樣出世的隱士呢?想了一下,覺得這是范仲淹衡量讀書人的兩種尺度,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兩面。這兩面常常同時存在於一個人的身上:立功與隱逸,或者各偏於一面,也無不可。范仲淹認為嚴子陵的風格可以使「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於名教也」。我想即到今天,這對人的精神還是有作用的。